第478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12)
第478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12)
這種感覺陌生已久,當它突如其來的時候卻是如此之甘醇。杜鵑記得,只是在自己沒成為程名振的新娘前,才有過很長時間類似的回憶。當二人結婚之後,聚少離多,再加上彼此的生活閱歷差異巨大,彼此的心臟反而漸行漸遠。
程名振沒有另覓新歡,杜鵑知道。哪怕是張金稱打上門來那一次,也是別人將罪名強加給他,而不是他主動去沾花惹草。他像尊重綠林同行一樣尊重她。他像信賴自己的手臂一樣信賴她。他可以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背心交給她,一往無前地去衝殺。她是他最大的助臂,最好的夥伴,最值得依賴的袍澤。然而,他看著她的目光中卻不再擁有渴望和狂熱。
舉案齊眉,也許是某些讀書人心中最理想的姻緣。但這種生活卻不屬於杜鵑。她喜歡像火一樣燃燒,像酒一樣熾烈。哪怕只是短短的幾個月,也好過按部就班的天長地久。
今天,於萬馬軍中,她終於又得償所願。兩顆心又驟然跳動在一起,共舞同一個節拍。快樂、熾烈、忘乎所以,如醉如痴。刀光和血光全都開始模糊,吶喊與悲鳴都慢慢消退。耳朵里能聽見的,只是彼此的呼吸。眼睛中能看到的,只剩下對方水一般明亮的目光。
只要這目光不變,刀山火海又能如何?
杜鵑徹底迷醉了,雙刀舞動,如鮮花般在人海中綻放。那刀鋒上的光華是如此地奪目,令敵我雙方都不敢逼視。她緊跟在程名振身邊,如藤纏樹,如影隨形。她為他擋開流箭,砍倒敵人,及時堵住一個又一個破綻。她忽左忽右,無所不在。讓所有的攻擊都化作徒勞,所有戰意都化為恐懼。
她就是一樹花,將自己最絢麗最美艷的一瞬向他綻放。讓他無法視而不見,見到之後便無法不目眩神搖。
敵人很快就發現了這個瘋狂的女魔頭。為了除掉程名振,不得不先將她合力剪除。兩桿馬槊交替而來,一支直刺她的小腹,另一支指向她的大腿。杜鵑將身體偏了偏,讓開正面刺來的槊鋒,單刀順勢平推過去,砍斷對方的手肘。刺向她腿部的長槊在半途中便被挑到了一邊,程名振及時地將馬頭竇轉,提槊替她擋住了必中一擊。然後雙臂猛地向上一攪,將來人的兵器攪飛到了半空中。
瞬間被驚醒的杜鵑帶著幾分醉意看了丈夫一眼,露齒而笑。程名振沖妻子點點頭,撥轉坐騎沖向下一波對手。雙騎並絡,捲起一片紅色的煙塵。
自家主將的勇猛極大地鼓舞了弟兄們的戰意,洺州軍袍澤越戰越勇,把成倍的對手逼得連連敗退。看到程名振和杜鵑二人轉危為安,王二毛的調度也愈發從容。不斷投入新的力量加入戰團,不斷向桑顯和的正面施加壓力。
一波接一波的攻擊宛若涌潮,推得官軍無法站穩腳跟。桑顯和被逼得心頭熱血翻滾,令旗旗向楊甫手裡一擲,大聲命令:「子卿為我掠陣,我上前會那姓程的一會!」
「將軍!」楊甫試圖勸阻,卻被桑顯和用目光瞪得無法開口。「你儘管按事先制定的戰術調度,我且去給弟兄們長長士氣!」
楊甫無奈,只好命人吹響號角給主將壯行。在龍吟一般的角聲中,桑顯和策馬分開人群,直撲程名振。論身手,他自詡比程名振絲毫不差,對方既然敢帶隊衝殺,他又怎肯被比了下去?更關鍵一點是,將乃三軍之膽。如果他這個主帥一味地在後面窩著,弟兄們又怎肯捨命廝殺。
事實正如他事先所預料,當發現自家主將也衝到第一線后,官兵們的士氣猛然提高了數分。與此形成鮮明的對比,洺州軍的囂張氣焰瞬間被壓了下去。「殺賊!」桑顯和舉槊怒吼,從人群中硬沖開一條血路,殺到程名振面前。「殺賊!」「殺賊!」官軍將士大喊大叫,聲音猶如夏日傍晚的驚雷。洺州軍的攻勢被遏制住了。洺州軍中有人開始猶豫不前。洺州軍有人倒在地上慘叫、呻吟。洺州軍中有人膽怯了,刀鋒亂舞,卻無法阻攔桑顯和的去路。
剛一照面,桑顯和就讓程名振知道了雙方之間的差距。他身材強壯,招數勢大力沉。他久經戰陣,殺人的經驗非常老到。他的坐騎是上好的突厥名種,對命令的反應速度遠遠好於程明振胯下的棗紅馬。更關鍵的一點是,他剛才一直在以逸待勞,而程名振至少已經在刀叢中衝殺了小半個時辰。
直刺,橫掃,轉突。二馬挫鐙,迅速迴旋,槊鋒再度指向程名振的前胸。受到威脅者不得不側身閃避,桑顯和快速從程名振身邊衝過,隨手一槊刺一名程賊的侍衛落馬。杜鵑拚命來救,被桑顯和的親衛死死擋在外線。程名振硬著頭皮苦苦支撐,卻一下比一下吃力,一下筆一下反應遲緩。
直刺,橫掃,反手斜刺。多年在沙場上磨礪出來的鋒芒完全展現,光華奪目。程名振拔槊相隔,卻猛然拔了個空。「小賊,拿命來吧!」桑顯和獰笑著轉身,招數由虛化實。眼看就要一擊得手,斜刺里猛然重來一匹瘦馬。馬背上的嘍啰雙手撲上,死死抱住了他的槊桿。
長槊的重心完全在壓在武將的前手掌上,稍加破壞,便會失去準頭。桑顯和的槊頭立刻下沉,帶得他本人在馬背上亦難以坐穩。程名振被驚出了一身冷汗,搶回先手,橫槊捅對方的腰眼。
洺州軍的侍衛敢捨命營救主帥,桑顯和麾下的侍衛也不是孬種。吶喊著撲上,用身體擋住程名振的槊尖。兩匹坐騎又迅速分開,兩名主將身上都濺滿了敵人的血。二人咬了咬牙,撥回戰馬,發起第三度對沖。
這回桑顯和出招更是狠辣,前掌上提,后掌下壓,利用槊桿的彈性將槊鋒抖成一團光影。程名振知道這是一記虛中帶實的殺招,卻從沒跟人演練過,因此只能憑著直接去拆。槊鋒上傳來一陣空蕩蕩的感覺,他趕緊側身躲避。桑顯和長槊從他的肩膀側面擦了過去,帶起一串血珠。
頃刻間,程名振半邊肩膀都被自己的血給潤濕了。無力再提住長槊。嘶吼一聲,他將長槊當做投矛向桑顯和擲過去。然後趁著對方側身閃避的功夫,單手從腰間抽出橫刀,斜端著向側面抹動。
兩名桑顯和的侍衛招架不住,先後被程名振抹於馬下。猛然出現了一個狹小的空檔,程名振不敢回頭,雙腿一夾馬肚子,狼狽不堪地退出戰團。玉面羅剎見丈夫離去,也無心戀戰,雙刀猛地劈了幾下,逼開與自己放對的官軍,奪路而逃。洺州軍眾親衛見主將離去,立刻失去了跟人拚命的勇氣,跟在程名振夫妻兩個的馬後,亂鬨哄地退向本陣。
「攔住他們!」桑顯和豈肯讓到了手的勝利飛走,大喊大叫。正在廝殺的官兵紛紛拋下對手,試圖擋住程名振夫妻兩個的退路。他們可沒桑顯和那樣的本領,被程名振和杜鵑兩個聯手帶領親衛一衝,又亂紛紛跌倒,一部分人紛紛死去,僥倖活著的則亂紛紛地逃開。
「黏住他們,別讓他們跑遠!」知道剛才自己對屬下的要求過高,桑顯和又迅速調整命令。這回,他的命令起到了實際效果,大隊的官兵緊隨程名振夫妻的馬後,將敵我雙方的戰陣沖了個亂七八糟。 程名振略一回頭,就發現了形勢的危急。他沒膽量回頭再跟桑顯和硬碰,又不敢衝動自家陣腳。只好將坐騎再度轉向,橫著跑向戰場的左翼。孟大鵬正帶著一夥弟兄跟官兵在那裡周旋,發覺主帥前來投奔,趕緊帶隊接應。程名振從他身邊跑過,頭也不回,繼續策馬狂奔。桑顯和緊跟著殺到,沖開孟大鵬的攔阻,繼續緊追不捨。
出於對自家主帥安危的擔心,在後方調度的王二毛不得不派出更多的生力軍,試圖將桑顯和堵住,將程名振夫妻兩個平安接回本陣。替桑顯和掠陣的楊甫怎肯讓他如願,也把更多的生力軍投入戰場,對洺州賊進行反向阻截。雙方的作戰重心瞬間就由縱轉橫,誰也不再以撕破敵軍主陣為目標,而是將所有目光都圍著程名振逃命和桑顯和追殺的位置移動。遠遠看去,逃命者和追殺者的隊伍都被拉成了一條長龍,而在長龍的兩側,則簇擁數以千計對戰場形勢難以作出正確反映,措手不及的雙方士卒。
「不好!」楊甫心中突然打了個冷戰,低聲驚呼。程名振的逃走方式很古怪,像是慌不擇路,卻不斷將桑顯和往戰場外圍,略微靠近洺州軍的位置引。而繼續追殺下去,桑顯和未必能追得到程名振夫妻,反而與自家弟兄越離越遠,難以得到有效支撐。
彷彿在印證他的判斷,亂鬨哄的人喊馬嘶聲中,一夥身穿黑色鎧甲,手握黑色陌刀的壯漢悄無聲息地從洺州軍中浮現出來。「全軍壓上!」來不及做更多的觀察,楊甫將手中令旗向前一指,孤注一擲。他沒法不緊張,那伙身穿厚重戰甲的陌刀隊所向之處正是程名振逃亡的地方,而桑顯和追在程名振身後,依然如飛蛾撲火。
所有殺招都用不上了。如果主帥戰死,失去主帥的一方必然要大敗虧輸。程名振知道自己麾下的人馬數量和真正實力都不如官軍,所以他在正面硬撼的同時,又不甘心地布下了一個圈套。這個圈套的誘餌就是他跟杜鵑夫妻兩人,只要桑顯和試圖擒賊先擒王的話,就難免會落進他的陷阱。
說時遲,那時快。沒等楊甫這邊的號令發出,陌刀隊已經迎住了程名振的馬頭。主動讓開一條通道,他們將程名振和杜鵑等人放了過去,然後驟然一合,如同塊磐石般擋在了追兵面前。
「轟!」幾乎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一陣來自地面的戰慄。潮水般的追兵遇到了磐石,飛花碎玉般被撞得倒濺回去。血流如瀑,屍橫遍地。執掌陌刀隊的洺州軍將領卻絲毫不為眼前慘烈的景象,陌刀重重向前一伸,帶領隊伍不疾不徐地迎向了大驚失色的桑顯和。
陌刀隊?桑顯和帶住坐騎,眼睛一下子瞪得比雞蛋還圓。面前緩緩走來的這支隊伍他很熟悉,裡邊的鎧甲和陌刀大部分都來自他的「供應」。甚至連帶隊的將領他也能看清楚,雖然對方臉上掛著面甲,但從那魁梧的身軀和堅定的步伐上來看,必定是伍天錫無疑。只是,在他麾下時,伍天錫的從來沒帶過這麼多兵,從來沒機會展示出如此強橫的實力。只是,這支陌刀隊的戰法和陣型對桑顯和來說都非常陌生,他從來沒組建過如此龐大規模的陌刀陣,也沒想到過類似的配合。
全部由精挑細選出來的,洺州軍中最強壯的勇士組成,從頭到腳包著鐵甲。手中陌刀長達丈余,雙手掄開可以將戰馬砍成兩半。而帶領這支精銳中之精銳的,居然是剛剛從官軍中投降過去不到一年的伍天錫。在桑顯和麾下,此人因為出身寒微只能混到隊正,連進中軍帳議事的資格都沒有!
驚詫,懷疑,惶恐不安。各種各樣的表情寫滿了大隋官兵的面孔。他們沒時間去想應對之策,因為陌刀隊已經大踏著步向他們推過來了。速度不快,但每一步踏下去都令人腳跟發顫,膝蓋發軟。
「天錫……」桑顯和低低的呼喚了半聲。後半句話又自己憋回了嗓子里。如此近的距離,他相信自己的話伍天錫完全可能聽得見。但那又會怎麼樣呢?自己忽視了這個將才,或者說大隋官場的傳統強迫自己埋沒了這個將才。如今,對方帶著陌刀隊殺過來了,自己再跟他談談故交,談談知遇之恩,有用么?
一愣神間,陌刀隊又逼近了數步。通過厚重的面甲,隋軍將士甚至已經可以看到他們冷冰冰的眼睛。沒有一絲感情,既不狂熱也不膽怯,就像一座座活動的泥塑木雕,踏著毫無變化的步伐,靠近,靠近,再靠近……
「殺!」有人無法承受如此沉重的威壓,搶先撿起半截鋼刀丟了過去。霎那間,短刀、投矛、石塊鋪天蓋地。陌刀隊只是略作停頓,然後就繼續他們的步伐。從天而降的碎銅爛鐵砸在他們的護身鐵甲上,叮叮噹噹作響。可其作用也就是製造些雜音而已,根本給鐵甲裡邊的人造不成任何傷害。包括倉促射出的幾支流矢,直直地插在一名陌刀手的胸甲上,就像刺蝟身上的硬毛,隨著對方分腳步上下顫動。
兩軍很快發生了第二次接觸。依舊是毫無懸念可言。陌刀手們舉刀,揮刀。舉刀,揮刀,像割莊稼般把阻擋在自己面前的任何活物割倒。官兵們手中的武器要麼太短無法觸及對方,要麼太鈍刺不透護甲。一面倒地被屠戮,連一命換命的機會都沒有。
「讓開,讓開,擋我者死!」伍天錫終於開口,聲音卻冷得令人打顫。一名旅率躲避不及,被他從肩膀一刀砍到腰,半邊身子都飛了出去。名外一名小卒嚇軟了腿,癱在原地直打擺子,也被他毫不猶豫地砍倒,然後踏著屍體走了過去。
無以倫比的攻擊力,無以倫比的防禦力,無以倫比的相互配合。整個陌刀陣都變成了一個魔鬼,張牙舞爪,所向披靡。在這種可怕的力量面前,官兵們除了閃避之外無路可選。偏偏他們剛才追殺程名振時又亂的隊形,此刻即便想退,也無法迅速脫身。只能互相擠壓著,互相推搡著,希望延遲一下刀刃的到來。
「就幾百人,殺上去,殺光他們!」桑顯和氣得七竅生煙,舞動長槊,戳翻兩名距離自己最近的逃兵。士卒們如同躲鬼一樣躲開他,卻鼓不起勇氣去阻截伍天錫。連番動員了幾次都一無所獲后,桑顯和無奈,只好自己率隊逆人流而上。
這世間根本沒有無法破解的陣型,也沒有毫無弱點的兵種。否則,大隋衛軍早已橫掃天下了。陌刀、長槊、兩襠鎧,哪種攻防利器不是出自朝廷?既然土匪能將他們從戰場上奪過去,桑顯和就相信自己能想辦法將它們奪回來。
看到自家主帥上前拚命,很多士卒羞愧地停住腳步,轉身跟在了隊伍的後面。大夥人多勢眾,桑將軍一定有辦法。抱著各種希望,將士們漸漸恢復安穩。但只是短短了一瞬間之後,他們的希望就唏哩嘩啦碎了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