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7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21)
第487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21)
後半句話竇建德愛聽,呵呵地笑著打斷,「就是,就是。咱們綠林道打來打去,除了禍害百姓之外,恐怕沒半分意義。偏偏咱們這些人,當初也是平頭大百姓。可惜總是剛過上幾天好日子,轉過頭來,就忘了當初造反的原因!」
不用宋正本強調,程名振現在也提不起再跟竇建德爭一短長之心。雙方實力差著不止一籌半籌。首先,在戰略眼光方面,他就承認自己遠不如竇建德。此外,竇建德麾下武有王伏寶,文有宋正本,可謂人才濟濟。而程名振自己麾下勇將不少,卻沒有一個能像宋正本這樣具備謀臣之才的。
「主公說的,也正是程某心中所想!」拱拱手,程名振再度向竇建德表態。「程某無法容身與苛政之下,所以這輩子能看到秩序重建的那天,就已經心滿意足。至於封侯拜將……」他笑了笑,讓所有人看清自己的臉孔,「更是錦上添花,誰都想,但走到哪步卻是要看緣法了!」
「程兄弟能文能武,將來做個一方總管戳戳有餘!」竇建德笑著許諾,「至於宋先生,無論他高不高興,老竇這輩子都要把他留在身邊早晚受教的。」
宋正本翻了翻白眼,很不滿意竇建德現在的形象。人君需要有人君的架子。竇建德現在的做法雖然有利於拉攏人心,日後卻未免會多恩少威,影響政令的執行力度。
不過這些都是小節,可以慢慢去磨著他改變。眼下最主要的,還是幫助竇建德把基本發展方略給定下來。想到這,宋正本收起笑容,鄭重建議:「放棄北上與羅藝匯合,暗中支持博陵六郡抵抗強敵,這只是大王需要做得第一步。否則,即便大王得了六個郡中的三個,萬一羅藝突然翻臉,眼下咱們的弟兄也不是虎賁鐵騎的對手!」
竇建德也知道自己麾下的嘍啰戰鬥力不強,點點頭,低聲附和:「的確如此。咱們綠林豪傑打仗,總是仗著人多。要麼就仗著對地形的熟悉,耍一點陰謀詭計。但在真正的有實力者面前,人多未必管用,陰謀詭計也未必見效。就好比拿雞蛋去砸鐵鎚,無論你扔多扔少,換著什麼法子扔,終不能奈何對方分毫!」
「宋某曾經聽人說過,大隋先帝傾舉國之力,才打造出了一支虎賁鐵騎出來。而羅藝這幾年失去了朝廷的供給,為了奉養麾下這群虎賁,把幽州颳得天高三尺。所以憑著咱們現在這點兒家底,想打造同樣一支強軍出來,恐怕沒有三年五載的功夫不可能做得到。程兄弟在洺州練過兵,應該知道其難度!」
程名振鄭重點頭,「的確如此。甲杖兵器,樣樣都是吃錢的貨。懂行的工匠也非常難找。至於馬匹,養一匹好馬的耗費,足夠養十名普通士卒!」
「但大王也不必為此喪氣。爭天下第一憑的是天命,第二憑的是地利,第三憑的是人心。而人心才是重中之重。只要得了人心,恐怕天命不足懼,地利亦不足憑,百萬雄師也無用武之地!」唯恐竇建德被說得失去信心,宋正本大聲補充。
這話說得有點兒虛,竇建德恐怕不太能聽得進去。宋正本想了想,繼續道:「所謂人心不僅僅是百姓的擁戴。輕稅薄賦,賑災屯田,與百姓休養生息。本身也會讓地方上愈發富足。地方上富足了,各行各業跟著也就繁榮了起來。百姓手中的余錢會越來越多,商旅必然聞風而至。商旅多了,生鐵、木材、皮貨供應就會越來越充足。有了錢,有了物資,再有了足夠的工匠,自己就可以打造鎧甲兵器,不必再等著從官軍手裡搶!」
「人的想法其實都差不多,沒人天生喜歡受窮。咱們這邊富足,外人那邊窮困。外人想打進來時,百姓自然會為了保衛自己的家產奮起拚命。屆時大戶人家出錢出糧,普通百姓出力。五丈之城旬月可起!而大王發兵去打別人,即便守將願意作戰,士卒百姓家都在本地,有誰願意繼續跟著此人過苦日子?」
「至於野戰,那是大王和王將軍、程將軍所長,在下就能多置喙。但有一點可以強調的是,敵軍也好吃糧,戰馬需要草料。再強的兵馬,餓上十天半月就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虎賁鐵騎雖勇,避其鋒櫻,跟他曠日持久的硬耗下去。雙方拼的便不是士卒之勇,而是彼此的根基之深了!歸根到底,這還是人心和錢糧問題。」
這番話之中很多都是書上有過記載的陳詞濫調,但從宋正本嘴裡說出來,卻變得如此生動真實。聯想到過去高士達、張金稱等人迅速敗亡的事實,竇建德心裡翻起一陣陣驚濤駭浪。而程名振則想起了自己這些年在戰鬥中的得失,心裡一時也是風起雲湧。
戰鬥轉入長時間的僵持,打的就是根基。也就是各自的家底和人心。如果早聽聞宋正本這番教誨,他根本就不會與桑顯和硬撼。放棄清河、平恩兩縣,收縮兵力據險而守。只要堅持得時間稍長一點兒,桑顯和的補給定然出現困難。
如此,洺州的軍的實力將得到極大的保全,再也不會受到瓦崗軍王德仁部的要挾。
一時間,竇建德和程名振兩個都停止了說話,各自對著茶水,愣愣地出神。宋正本見狀,也將下面的話頭停住,端起茶盞來慢慢品味。
茶是地道的好茶,只是燒茶的人屬於門外漢,放了過多的香料,卻讓茶葉的本味迷失在佐料當中。眼前這兩個人何嘗不是如此,都堪稱良材美玉,卻又都在不斷變幻的世事中迷失了自身。如果可以令他們煥發出應有的光澤的話,宋正本不惜作一塊磨玉的青石。
過來好長之間,竇建德才像做夢般回過神來。長長地噓了口氣,以稍有的莊重口吻說道:「多謝先生指教,竇某感激不盡。如蒙先生不棄,軍中長史一職,將專為先生而設!」
「已經說了這麼多了,宋某還在乎多說一些么?主公,連日來怠慢之處,宋某這廂一併賠罪了!」宋正本戰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竇建德施了一禮。
「這話從何說來,這話從何說來!」竇建德立即從胡凳上跳起,雙手扶住宋正本。「只要先生言之有物,就是再給我些臉色看,竇某也不在乎。請坐,請坐,先生還有什麼高見,今日請一併教誨竇某知曉!」
「那可能就要浪費些功夫了!」宋正本面露出微笑。「我有一策,可替主公經營半個河北,不知道主公有興趣聽否?」
「有,有,肯定有!今天咱們三個不幹別的事情了,就聽你的謀划!」竇建德連聲答應,表情是那樣的迫不及待。「先生上座,我命人準備些酒菜。咱們晚飯就在這吃,邊吃邊聊!」 「還是上頓的剩飯么?」宋正本笑著打趣。
「你們兩個吃新的,我拿上頓的對付一口……」竇建德沒聽出宋正本話里的玩笑意味,信口回應。說到一半,才感覺自己有些過於隨便了。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大聲補充,「咱們三個今天誰都不吃剩飯了。拿剩飯去喂馬吧,奶奶的,今天的事情可喜可賀,老子也藉機奢侈他一回。」
程名振不知道這幾句的背景,瞪著眼睛發愣。竇建德回過頭來,訕笑著又向他解釋。「這不是因為豆子崗地方窮,我得帶頭節儉么?要不然,我天天大魚大肉,卻讓弟兄們吃糠咽菜,那豈不是會被大夥背後戳脊梁骨?」
「主公懂得與士卒同甘共苦,正是我輩之福!」宋正本由衷地稱讚了竇建德一句。自從深陷「匪巢」以來,他曾於多個角度觀察竇建德。非常驚愕的是,即便做了事實上的河北綠林總瓢把子,竇建德身上依舊保持著質樸本色。對於被他攜裹入伙的讀書人,如凌敬和孔德紹等,竇建德給的待遇優厚有加。但他自己和妻子兒女,卻厲行節儉,絕對可以用「食不重葷」四個字來形容。
程名振得知真相,對竇建德愈發感到佩服。想了想,笑著建議:「主公也別太苛待自己了。否則讓我們這些做屬下的也食不下咽。我手裡餘糧和干肉都有些,這就命等在帳外的弟兄們回去拿,晚上就可以送到中軍入庫!」
「你還有弟兄等在外邊?」竇建德楞了楞,霍然想起自己接上程名振時,曾經看到幾個來自洺州營的陌生面孔。「壞了,壞了,咱們這裡邊聊得高興,可是讓他們在外邊久等了。來人,趕緊準備一桌酒菜,讓洺州營的弟兄們添添肚子!」
「不必,他們只是跟我來拜謝主公,順便請纓攻城而已。既然主公已經有了破敵之策,就讓他們先回去待命吧!」程名振擺擺手,笑著替弟兄們拒絕了竇建德的好意。竇家軍的日子過得實在是緊巴巴,他沒必要再給人添麻煩。否則初來乍到就被人看見開小灶,很容易引起同僚的排斥。
見程名振執意如此,竇建德也不多客氣,「那也行!我這邊其實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吃食,未必如你那邊伙食好。糧食你就不必給我送了,營里的存糧夠我支持兩個月。干肉、乾菜什麼的,你多少勻給我點兒。打起仗來難免有彩號,給大夥熬湯補補,恢復得也會快些!」
程名振拱手領命。轉身出帳吩咐人去執行。將王二毛等人送走後,他又趕緊轉了回來,洗耳恭聽宋正本的教導。竇建德「賜」下的酒宴果真如他事先說的一樣簡單,不過是兩葷兩素,外加一罈子濁酒而已。饒是如此,依舊讓三人吃得大快耳頤。
「如果能儘早結束北面的戰事就好了。我現在一佔據了兩個半郡,學著程兄弟的樣子屯田,日子很快就會寬裕起來。豆子崗中許多已經掄不動刀槍的老兵,當年都是種地的一把好手!原來是沒地可種,現在是有的是荒地了,卻沒時間去種,唉!」一邊吃,竇建德一邊暢想未來。
「時間很快就會有的,只要主公謀划的仔細些。」宋正本喝了口酒,慢慢說出自己對竇家軍短時間內的發展規劃。「主公現在所據之地,東臨大海,西靠太行,這兩側短時間內都不會有什麼威脅。太行山那邊,曲突通和堯君素兩都忙著防備李淵南下,也無暇東顧。正北邊河間郡的郡守王琮年事已高,自保都困難,當然更不會找主公的麻煩。至於博陵六郡,就像屬下剛才所言,咱們雪中送炭過去,日後彼此之間非常容易相處。屬下以為,於今之計,竇家軍並不急於把地盤擴得太大,而是首先應該把河北南部這幾個郡真正聯結在一起。重新溝通馳道,整肅地方。讓商旅能夜宿於野,百姓能聞犬聲不驚……」
他的想法很系統。首先,竇建德需要做幾件有影響力的事情,證明自己真的與其他打家劫舍的綠林豪傑有所不同。這其中最好的機會就是發生於幽州與博陵六郡之間的戰爭。幽州大總管羅藝同室操戈,趁亂伐喪,是非常讓人不齒之舉。而竇建德只要給予李仲堅遺孀以少量物資上的支持,就可以博得義士的美譽。
其次,宋正本建議竇建德暫時放緩地盤的擴張,以避免跟其他強大的地方勢力發生接觸。北邊的河間郡夾在羅藝和李家兩大勢力之間,雖然其主人王琮無力自保,竇家軍卻沒有必要代替王琮去做那個餃子餡。留著河間做為緩衝地帶,可以大幅減少與羅藝發生戰爭的機會。而在攻下清河郡后,竇家軍應該立刻轉頭南下,將臨近清河的武陽郡、臨近平恩縣的魏郡,還有大隋屯糧重地汲郡控制在手。這樣,竇家軍便擁有了一塊東臨大海,背靠太行的完整地盤,防禦起來相對容易得多,戰略縱深也比原來大得多,不會輕易再出現偶爾失敗,立刻一蹶不振的境地。
當擁有了一塊相對完整的根據地后,接下來,如何經營發展便成為重中之重。除了已經被程名振和李仲堅二人驗證有效的屯田策略外,宋正本又補充了整修運河、連接水道和重新打通大隋建國初期通往各地馳道的建議。這樣,既能保證竇建德發出的政令能夠儘快落實到治下各地,同時,又能保證軍隊和物資的快速移動。在溝通道路的同時,宋正本建議竇建德對盤踞在各地,至今未響應竇家軍號令的山寨,村堡,莊子痛下殺手。剷平那些盤踞在鄉間的各類勢力,保證地方的治安和商旅的安全……
此外,既然要重建秩序,就應該摒棄原來的那些綠林稱呼。該設官位的設官位,該設武將勛的設武勛,由上到下,形成一套完整的治政體系。
「大隋之敗,其實並非完全由於征遼所致,而是多年積弊,在征遼未果后一併爆發。其中最嚴重的莫過於豪門權重,把持朝政,劫持察舉。使得朝中官吏盡出於豪門大姓,朝廷所定之策皆有利於鐘鼎之家,而無視於小民。換句話說,從朝廷到地方,都在劫貧濟富,為政者卻絲毫不知收斂。長此以往,使得貧者無法安生,而富貴者愈發驕奢。就像沙基金塔,表面上光鮮無比,上層卻慢慢把自己的根基壓塌了。」說起大隋的敗亡,宋正本的話語裡邊依舊充滿了惋惜的味道。
「是這麼個理兒。當年我還算個小吏呢,都被逼得沒法活下去了。普通百姓更是除了造反之外只剩下死路一條!」竇建德點點頭,低聲贊同。
「古往今來,所有造反者都是不得已而為之。但造反之後該怎麼辦,卻至關重要。古之舉義者,行事多有不成。比如陳勝吳廣,推翻暴秦,功當居首。最後卻都落得身死名喪的下場,何也?宋某以為,非陳勝、吳廣行事違背了天命,而是其造反之初,缺乏一個長遠打算!」宋正本笑了笑,慢慢將話頭向自己想表達的意思上引。
「主公所行,乃湯、武鼎革之事,所謀必須長遠。使得耕者有其田,勞者有其食,此乃第一要務。第二,便是改變人才選拔制度,使得無論寒門庶族,還是親信貴胄,皆有人位列朝堂。無論富貴貧賤,其言皆可入上位者之耳。第三,革除大隋積弊,輕賦稅,少徭役,體恤民力。第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