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8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22)
第488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22)
「有些事可以現在就著手做起來,有些事情可以先做一部分,待將來時機成熟再慢慢完善。但整體的目標和施政原則不能變,徐徐圖之,以恆持之。古人雖然說過治大國若烹小鮮。可如果朝令夕改的話,就如同烹魚之時不停翻鍋,沒等魚做熟了,骨頭架子已經被折騰散了。屬下這些天通過親眼觀察,有一些初步的想法,若有缺失之處,還請主公和程將軍指教。」
對於一些策略的具體實施步驟,宋正本也有相對成熟的方案。一部分是借鑒於大隋開國之初沒有堅持到底的善政,另外一部分是他多年治理地方經驗的自我總結。竇建德現在最急需的就是經濟之道,不禁聽得如醉如痴。程名振的治政經驗比竇建德略多些,卻從沒成體系的總結過,因此在旁邊也受益匪淺。賓主三人一一言,我一語,不懂就問,有問必答,談談說說,酒喝了一壇又一壇,一直喝到後半夜方才盡興而散。
程名振酒量本來還算可以,但一天之中接觸的新東西太多,想得太多,頭不僅也有些暈了。「如果竇天王真的能將宋先生所言之策都逐步落實下去,未嘗不能成就王霸之業。嘿嘿,湯武鼎革,湯武鼎革。屆時程某也少不了雲台拜將,嘿嘿……」
步履蹣跚出了中軍,接過親兵遞過來的韁繩正欲上馬,心頭警兆忽起,猛然回頭,月光下恰恰掃見了幾道晃動的黑影。
「誰在那?」程本能地握住腰間橫刀,低聲斷喝。竇建德的隊伍擴張過快,其中難免魚龍混雜。若是某個人對竇建德圖謀不軌的話,今天剛剛看到的希望可是又要化為泡影了。
「我,當然是我了!程將軍么?你今天跟老竇喝得真夠痛快的!」來人躲避不及,只好笑呵呵地走了出來。「我剛才想過來看看老竇,見你們喝得正高興,就沒進去。呵呵,老竇今天肯定得趴下,他可是有段時間沒這麼喝酒了!」
藉助頭頂上的皓月,程名振認出了此人乃竇建德的左右臂膀之一,天公將軍曹旦。趕緊收起戒備,陪了個笑臉說道:「其實也沒怎麼多喝。主要是竇天王問起一些今後的方略,宋先生說得非常精闢,所以散得就有些晚了。怎麼樣,曹將軍現在還沒睡?」
「姓宋的?那酸丁除了損人外,嘴裡還能放出什麼好屁?!」曹旦皺了皺眉頭,絲毫不掩飾自己對宋正本的厭惡。「讀書人沒幾個有好心眼的。嘴裡說的是一套,做起來肯定又是另外一套。他想偷驢,就忽悠著你上前拔橛子。萬一出了事情,就將責任一推二五六。老竇也是,總想著拿這幫傢伙充門面,說什麼更容易安頓地方。卻不仔細琢磨琢磨,那些傢伙怎可能跟咱一條心!」
程名振無法苟同對方的意見,只好微笑不語。「我可不是說你。程兄弟你雖然也讀過書,但屬於沒把良心讀黑的那個!」曹旦是個自來熟,笑呵呵地靠了上來。「怎麼著,程將軍喝盡興了么?如果沒盡興,可以到我帳里再整點兒。我那倒有幾罈子好酒,一直沒捨得開封。你若肯來,我打開了招待你!」
「多謝!」程名振笑著拱手,「還是改日吧。明天還要攻城呢,你我若是喝個爛醉,恐怕會讓竇天王難做!」
「那倒也是!」曹旦晃晃腦袋,表示理解。「我留著,你隨時都可以到我帳里痛飲。你程兄弟的本事,我老曹是佩服的,值得一交。」
「久聞將軍大名,今日能得追隨左右,實在是程某之幸!」程名振點點頭,嘴上的話愈發文質彬彬。
斯文與禮貌對他來說,相當於另外一層鎧甲。只可惜曹旦根本感覺不到這層「鎧甲」中所包藏的拒絕意味。笑了笑,繼續出言拉攏:「我跟伏寶也是近親。你既然已經跟他拜了把子,今後就是我曹旦的好兄弟。將來如果哪個不開眼的傢伙惹了你,儘管前來找我,管教他吃不了兜著走。對了,姓宋的剛才跟老竇說明天誰打主攻了么?本來我跟老竇已經商量好的事情,這酸丁非要從中插一腳!」
「宋先生說的全是今後的規劃,沒有涉及明天的戰事!」程名振心裡越發不痛快,連帶剛才跟竇建德交談時帶來的興奮感都慢慢變冷。「他說他是文官,不會輕易言及武事。我的明天的任務倒是定了下來。因為我初來乍到,竇天王意思是讓我先帶人給大夥先打打下手,運個糧草,抬個傷員什麼的……」
幾句話,他替自己和宋正本撇得清清楚楚。曹旦聞此,心裡稍微安穩了些,很不見外地說道:「嗯。你剛來,對咱們竇家軍的情況肯定是兩眼一抹黑。先在旁邊觀戰也好。雖然你程兄弟在河北也是個響噹噹的角色,但畢竟沒攻過城,不知道其中關竅。嗯嗯,明天如果能抓到楊善會,我肯定把最後一刀留給你,讓你替張大當家完成了心愿!如何?」
說罷,得意洋洋地看著程名振,靜待對方答謝自己的人情。
「我跟楊善會其實並沒有什麼私仇。他是官,我是綠林,相互之間廝殺都是不得已而為之。」程名振後退半步,盡量跟曹旦保持一點兒距離。「竇天王剛才開導過我,說成大事者不能老把個人恩怨放在心上。楊善會在清河郡很得民心……」
「奶奶的,他的民心還不是靠咱們弟兄的腦袋瓜子堆出來的。」曹旦不管不顧地大罵。「他是好官!盡職盡責地殺光了境內的綠林豪傑。咱們就活該倒霉了,打輸了要被他殺。打贏了還是拿他當爺爺供起來!奶奶的,不行,我得跟老竇說說去!」
程名振嚇了一跳,趕緊伸手扯住曹旦的衣袖。「這麼晚了,還是別打攪竇天王休息了吧?再說,咱們私底下議論的事情,怎好拿去驚動他老人家?」
曹旦涅斜這眼回頭,滿臉都是不在乎,「這些話,總得有人說吧?你們讀書人還講究個直言敢諫呢?你放心好了,我不會說是跟你打聽出來的。」
程名振大窘,紅著臉把手縮了回來。「我不是那個意思!」他急得聲音依舊有些變了調,卻不知道該怎樣跟曹旦解釋明白。人家是竇建德的大舅哥,可能什麼話都可以直來直去。而自己畢竟是個新來的外人,牽扯得越深麻煩越大。
正惶急間,曹旦突然又笑了起來,「算了,你說不去就不去吧!老竇那人,年齡越大心腸越軟,過幾天,說不定就給弟兄們每人發一本佛經了。走吧,咱們兩個找地方喝幾盞去,別在這大月亮地上干站著!」
這已經是他今夜的第二度提議,令程名振非常難以拒絕。有心不答應,卻怕惱了曹旦這廝,日後被他尋小鞋穿。如果答應了,又實在難以預料跟對方混熟后,還會生出什麼是非來。
就在此時,遠處又慢慢走過來兩個高大的黑影。一左一右護住程名振,悶聲悶氣地稟告,「程將軍,夫人派我們來接你。問你今晚還回不回營安歇!」
「曹將軍,您看,我這……」程名振趕緊抓住這把救命稻草,愁眉苦臉地向曹旦請示。 「誰家婆娘這麼大膽,竟然管起男人的事來!」曹旦眼睛一豎,大聲替程名振抱打不平。猛然想到一件事,又忍不住搖頭苦笑,「誰要你娶了杜疤瘌了女兒,自作自受了吧!呵呵,小兩口的家務事,老曹可管不得。你自己解決吧,咱們改天再聊!」
「那我就不多打擾您了!」程名振如蒙大赦,趕緊順坡下驢。跟著雄闊海和伍天錫二人走出老遠,才慢下腳步,低聲問道:「你們兩個怎麼來了?營中有事情發生么?」
「沒有,只是大夥不放心你。所以派我們兩個過來看看!」伍天錫拍拍腰間橫刀,非常自信地回應。剛才如果真的有個三長兩短,他和雄闊海二人憑著勇力也能殺進去,舍了命也要救程名振出來。
「竇天王不會擺鴻門宴!」程名振長長地鬆了口氣,背上浮起了一層層涼意。「總體上說,他還過得去!唉!」
接下來的話,他不知道該怎麼說。竇家軍里,總是有無數驚喜在等著他,同時也有無數的失望!
回到自家大營中,把當晚的經歷跟杜鵑說了說,程名振的心情很快也就釋然了。他現在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沒經歷過什麼世面的半大孩子,不會因為曹旦一個人的行為便對整個竇家軍改變看法。況且既然在世上行走,肯定要跟不同的人打交道。其中必然是好人也有,惡漢也多。能在左右逢源時守住心中方寸之地,也就是了,實在沒有必要過於較真兒。你總不能指望著周圍的夥伴個個都是吃齋念佛的居士,遇到自己就會禮讓三分吧?那還叫什麼綠林!
「阿爺當年也說過,位置越高,面臨的明槍暗箭也就越多。倒是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嘍啰來得清閑,誰也沒工夫注意到你,自然誰也不會嫉妒你,或者強迫著拉你站隊!」杜鵑的觀點跟程名振差不多,也沒把曹旦的魯莽舉止當做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憑心而論,眼下在竇建德這裡,程名振受到的排擠要比當初在巨鹿澤中時少得多。當然,這也可能是由於他初來乍到的緣故,民間有雲,「最好交情見面初」,日後相處的久了會有什麼變化,如今誰也不敢保證。
「如今世道大亂,天下豪傑都搶著當皇帝。你我夫妻即便現在就金盆洗手,恐怕也找不到個可以過安穩日子的地方!」程名振呵呵而笑,搖著頭說道。
金盆洗手,是前兩年夫妻剛剛挖出一部分寶藏,高興得無法安眠時所說的玩笑話。杜鵑以為,既然丈夫手中有這麼一座子孫後代吃十輩子都吃不完的「金山」,放棄平恩三縣,找個沒人的地方過小日子也罷。程名振自嘲胸無大志,當初少年時唯一的心愿就是在衙門裡謀個月進肉好三吊的「金飯碗」,娶個媳婦一塊兒伺候老娘。所以也贊同杜鵑的想法。只是這個想法一直沒條件去實施,迤邐拖延下來,在二人心裡反倒漸漸陌生了。
「唉!」杜鵑輕聲嘆氣。幾天來,竇家軍眾位豪傑看向丈夫目光里所包含的尊敬意味,她能清晰地體察得到。平恩程公子,河北九頭蛟!頂著如此響亮的名號,「抽身」二字談何容易?況且在這天下大亂,「英雄豪傑」們求賢若渴之時,誰又肯放著程名振這樣的人才在自己的治下隱居。誰肯放心讓程名振在自己治下隱居?
程名振笑了笑,沒有說話。妻子的心思他明白得很。只是人走得越高,肩頭上的背負越重。年青時沒有什麼閱歷,自然會終日想著快意恩仇,赤條條來去無牽挂。可如今他卻早就不是一個人了,洺州軍一干老弟兄,王二毛、張瑾、雄闊海和伍天錫這群豪傑的未來,全與他有著莫大的干係。不能說大夥這輩子都會福禍與共,至少在短時間內,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杜鵑也笑了笑,低聲追問:「你覺得竇建德這個人怎麼樣,算得上個有本領又有心胸的么?」
她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張金稱在臨別時曾經叮囑程名振,要他日後如果投靠別人,一定要找個既有本領,又心胸開闊的真豪傑投奔,否則還不如自己給自己打天下。雖然那樣做風險更大,但至少不會再次面臨「椽子太大撐破屋頂」的尷尬。程名振連日來一直思考的也是這件事,笑了笑,很放心地回應,「目前看來,他的心胸氣度都比別的豪傑強得多。更難得的是他那份眼界,簡直是走一步看三步!」
杜鵑緊繃著的心神立刻放鬆下來,帶著幾分疲憊說道:「那就好,雖然我們是被逼無奈才歸降了他,但我就怕這一步走錯了,接下來步步都錯。如何你後悔了,咱們現在撤回平恩,也許還來得及!」
「撤回平恩已經是不可能了。但咱們多少也留個心眼便是!我看竇大當家是個磊落人,不會起相害之意。所以今後我如果回營晚了,你不必擔心,更不能再派雄闊海和伍天錫這樣身板的壯士去接我。免得被人瞧見,憑空再搬弄出是非來。」
「嗯!」杜鵑委屈地答應,「我今天……」
「今天沒事。他們到時,酒宴已經散了。竇天王喝過了量,沒送出門來。曹旦忙著拉攏我,也未必注意得到!我是說以後。你關心我,這個不用說我心裡也明白。但如果有什麼意外,幾萬大軍中我一個人殺不出來,再搭上雄闊海和伍天錫兩個也是白扯。」
杜鵑眨著眼睛想了想,覺得也是這麼個道理。個人的勇武在江湖尋仇時有用,在萬馬軍中很難確定能起多大用場。除非你身後還有一大票兄弟結陣追隨著,可無論到哪裡赴宴,也沒有帶著幾百號人一起去的先例。
「那下次,為一個人去,可好?」
「真的有那麼一天,你帶著大夥立刻走,走得越遠,我也就越安心!」程名振將杜鵑的手指握了握,繼續強調。
杜鵑微微笑了笑,不與程名振爭執,將話題換成了一個:「除了竇建德外,其他人怎麼樣?你剛才說,那個曹旦是個混不吝,其他人呢?我就認識王大哥和紅線,他們兩個倒是好人,值得信任!」
「我接觸的也不多。就目前來看,可以說是良莠不齊。但這也驗證了竇天王的確有過人之處。無論什麼樣的豪傑,到他這裡都能容得下,並且都能派上用場。」程名振五指屈伸,將竇建德麾下的核心人物一一數落。「差一些的,如楊公卿、徐元朗咱倆就不說了。都是原來的打家劫舍的草頭王,所憑無非就是『膽大心狠』四個字而已。咱就數其中出類拔萃的。王大哥你見過,他雖然沒讀過兵書,卻是個頂尖的將才。人品、武藝、心胸,沒一處不是上上之選。其他的,如阮君明、高雅賢、殷秋、石瓚,也都算是一時豪傑,本事不在你我之下。」
「我怎麼能和你們這些大老爺們兒比?」杜鵑輕輕白了丈夫一眼,嗔怪。
「你本身一直不比我差,真的。」程名振笑著解釋,「太平盛世的時候,肯定顯不出你的好來。而亂世當中,卻唯有你在背後能讓我放心。其實我雖然讀過幾本書,卻也不是被書本束縛之人。你喜歡做女中豪傑儘管做便是,我肯定不會幹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