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3章 開國公賊:快哉風(41)

  第553章 開國公賊:快哉風(41)

  「好說,你既然來了,我們肯定有好酒好菜招待。等我片刻,我把船叫過來!」伍天錫笑著點頭,然後將食指放在猛地嘴裡一吹。隨著一聲清脆的哨子,周圍蘆葦亂晃,上百條小船從蘆葦深處搖了出來。每艘船上都有數名士卒,或背著弓箭,或提著長矛,臉上沒有半點兒頹喪之色。


  王德仁心裡立刻吃了一驚。暗中想到,無怪能被裴老兒當成寶。同樣打敗仗,老子日子過得就跟叫花子般,這洺州營上下,卻依舊個個生龍活虎。


  正胡思亂想間,一艘比較大的木船撐到了面前。伍天錫向王德仁打了請的手勢,親自陪著他登上木船,向密密麻麻的蘆葦叢中駛去。一路上東拐西繞,不知道繞了多少個圈子,直到把王德仁繞得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才行至一個比較寬闊的大島旁。


  「這就是了,請王大人下船!」伍天錫一步躍上湖岸,用手抄起塊四尺寬,半丈長的木板,搭在了船頭上。王德仁道了聲謝,拎著官袍的下擺慢慢走下了船頭。瞪圓了眼睛四下打量,只見島上良田成塊,菜地成排,一塊塊沿著湖畔排下去,就像錦織絲綉般令人賞心悅目。


  「仙境也不過如此,怪不得程兄弟躲在裡邊不肯出來!」王德仁衝口贊到,心裡邊對程名振的各項能力愈發地感到佩服。伍天錫微微一笑,也不搭腔,只管放緩了步伐,任王德仁將巨鹿澤內的所有風物看個夠。


  越往裡走,裡邊的土地愈發齊整。為了獲取更多的糧食,洺州營幾乎把能利用的土地全利用上了。每塊田都連著上水和排水的溝渠,確保旱澇都不會影響田地的產量。在碧綠碧綠的田地旁,零星還立著一堆堆油黑色的湖泥。不少健壯的青年男女推著獨輪車,拎著木鍬,將湖泥一車車地撒到剛剛開出來的新地中,讓土地積蓄肥力。


  王德仁當過莊稼把式,粗略一看地中湖泥厚度,就知道那裡即將變成良田。他不知道腳下這個島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巨鹿澤中有多少這樣的島。只是覺得,如果按照巨鹿澤的大體規模來算,把澤地中適合種莊稼的田產都利用上,再貼補些水產,養活幾萬老少幾乎不成問題。


  那樣,大唐為了招降洺州營需要付出的代價就得提高了。一邊走,王德仁一邊暗想。臨行之前,裴寂曾經叮囑過他,仔細觀察洺州營的實力。並給了他上、中、下三個方案,讓他根據所見所聞,相機選擇招降的策略。


  最開始,王德仁本能地選擇了最節儉方案。不是為了大唐朝廷,而是為了不讓程名振歸順后官職壓自己半頭。可還沒等走到巨鹿澤的議事廳,最節儉方案已經被他自己否決了。俗話說,有多少貨賣什麼價錢,就憑這澤中的數千畝良田,程名振也不能將他自己和洺州營賣得太低。


  沒等他把帳算清楚,耳畔突然傳來一陣戰鼓。王德仁聞聲扭頭,只見萬頃碧波當中,有一個不知道名字和不知道大小的孤島。孤島之上,許多身穿鎧甲的洺州軍士卒舉著木刀木矛,在兩名將領的指揮下往來廝殺。一隊士卒被對手擊垮,立刻又有另外一隊上前補位。一隊士卒戰敗,立刻又有新的袍澤上前接應。兵來將往,旌旗搖擺,翻翻滾滾,難解難分。看情形,至少是一萬精銳在進行實戰操練,沒有一兩個時辰難以結束。


  「王大人這邊,這邊請!」伍天錫故意踏上前一步,擋住了王德仁的視線。國之利器不可輕易示人,雙方雖然曾經是朋友,今後卻不一定站在一起。所以有些秘密,還是能少一點被王德仁看見,就少讓他看見一點好。


  「啊,武,武將軍請!」王德仁很尷尬地答應著,將目光從遠處轉了回來。第二個招降方案,也被他悄悄地否決了。一萬精銳,一萬精銳是個什麼概念。怪不得程名振最近不斷主動出擊找竇建德麻煩,手裡還有這麼多百戰精兵,又深得百姓擁戴,從竇家軍手裡重新奪回平恩各地想必會是早晚的事。


  「到了!」伍天錫突然又提醒了一句,驚得王德仁瞬間從沉思中清醒。抬起頭,他看見面前出現了一座木製的宮殿。宮殿前,程名振身穿鐵甲,帶著數百名殺氣騰騰的陌刀手,緩緩向自己迎將過來。


  一見那如雪般的陌刀,王德仁心裡立刻就哆嗦了一下,瞬間把裴寂事先面授的諸多機宜忘了個乾乾淨淨。按綠林道規矩,程名振所玩的這一手叫下馬威。如果自己稍微應對不甚,輕者要斷胳膊斷腿,重者要腦袋搬家!


  那姓程的可是跟瓦崗徐二有交情。望著殺氣騰騰的陌刀陣,王德仁暗自後悔自己不該在裴寂面前大包大攬。眼下盤踞在河北幾大勢力,除了李唐和竇建德之外還有瓦崗徐茂公部,論親疏遠近,程名振肯定跟徐二更投緣些。而自己當年可是奉李密之命插在徐二背後的一把刀,若是程名振想跟徐二結盟夾擊竇建德,自己王德仁這顆腦袋可是最好的蒲包選擇。


  可即便後悔葯有地方去買,也沒時間去吃了。強自壓制住內心深處的恐懼,王德仁乾笑著著拱手,「程兄……,程大當家,很長時間沒見,您,您老人家一向可好啊!」


  說著話,腿肚子就一陣陣轉筋。程名振見此,趕緊上前一把將王德仁的雙手拉住,大笑著著說道:「王大哥說話怎麼突然客氣了起來。如果你再跩文兒,兄弟我可不待見你了!」


  「哪,哪,看兄弟,兄弟你這話說的!」王德仁繼續努力,想給程名振施一個下級拜見上級的全禮,雙手卻好像被箍進了鐵鉗子般,半分自由不得。


  程名振臉上帶著親切的微笑,鬆開王德仁一隻胳膊,將另外一隻胳膊依舊牢牢地夾在腋下,笑呵呵地邀請,「我正在練兵,沒想到老哥會來看我。來,來,這邊走,咱們兄弟今天不醉不休!」


  說著話,扯著王德仁就往陌刀底下鑽。幾百名陌刀手同時「嘿」了一聲,將明晃晃地大刀片向兩旁一分,登時分出一條利刃組成的通道。王德仁不是沒見過大陣仗的三腳貓,此刻不由得腿都軟了。他知道,眼下這些陌刀手擺的不是花架子。臨近自己兩邊最近的那些壯漢身上的殺氣,隔著老遠就撲面而來。那可不是擺花架子能擺出來的,沒有十幾條性命在刀下墊著,殺氣休想凝得這般濃。


  正被殺氣逼得幾乎無法呼吸的時候,程名振偏偏又停住了腳步,看了看王德仁,笑呵呵地問道:「敢問老哥,我這幾百人可曾看得!」


  「看得,看得。不瞞兄弟你,走遍河南河北,兄弟我從來沒見過此等精銳!」王德仁急得汗都下來了,死活不再以大哥自居。回頭再看隨同自己來的那幾個親信,一個個面如土色地跟著,額頭上亮津津全是水漬。


  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到了此刻,王德仁再也不敢妄想什麼三言兩語說服程名振,讓對方成為自己晉身之階了。只盼著能早一點兒把裴寂的意思帶到,也好快一步脫離這龍潭虎穴。


  程名振一點兒也不體諒他的辛苦,停步於陌刀叢中,繼續指指點點。「去年在濡水河畔,就是這幫兄弟。七百多人,硬頂住了柴紹的兩萬大軍。今天也就是你老哥來,我肯把壓箱子寶貝給人看。若是換了別人,誰敢走這麼近,我先一刀劈了他的腦袋!」


  『天可憐見,我沒想湊近了看啊!』王德仁心中發苦,嘴上卻不得不承對方的人情,「那是,那是,壓箱子的東西,豈能輕易被人偷窺。可咱們兩個什麼交情啊,程哥你豈會跟兄弟我藏私!」


  「王大哥知道就好。自從上次定盟,洺州營上下可是都拿你當朋友敬!」程名振笑著點點頭,拉著王德仁的手,大步向前走。「雖然眼下你不在瓦崗軍了,我也脫離了竇建德麾下。但咱們之間的交情,卻沒跟著完蛋!」


  「是啊,是啊。咱們兩個自己算自己的。跟外人無關!」王德仁偷偷擦了把汗,強笑著回答。現在的他,只好心裡自認倒霉。想當年遇上程名振,還是在自家軍中呢,自己就縛手縛腳,被人像玩偶一樣擺布。如今到了別人的一畝三分地,自己還是別再逞能,客隨主便,客隨主便為妙。 存著這種心思,他對程名振等人就不惜奴顏婢膝地曲意逢迎。好在程名振也不為己甚,拉著他校閱完了陌刀隊,立刻快步走入一座聚義廳。「這是當年張大當家留下來的。我一直沒有拆,原本只是緬懷故人,沒想到有朝一日還會用到它!」程名振一邊安排「貴客」入座,一邊低聲感慨。


  王德仁聞言四下張望,果然在聚義廳的四壁上看到了幾分陳年煙火之色。猛然間,他意識到這個地方當年自己也曾來過,還曾經一廂情願地替李密、房彥藻等人傳話。如今,自己可是又來了,肩膀上的差事居然絲毫沒變。


  一剎那,王德仁的身體晃了晃,目光隱隱有點兒發直。我在幹什麼?他茫然自問。就像一個旅人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卻豁然發現自己又回到了起點。眼前所有一切都似曾相識,所有一切都依稀如夢。


  「王大哥,坐啊。怎麼到兄弟我這兒了,你還客氣!」程名振本想打擊王德仁一下,滅一滅對方的氣焰。卻沒料到王德仁會被觸動心事,一時間弄不清對方是不是被自己嚇傻了,趕緊換了幅笑臉,柔聲喊道。


  接連喊了三遍,王德仁才從恍惚中迴轉過心神來。苦笑著咧了下嘴,低聲回應,「你看老哥我,就這點兒出息。見笑了,見笑了。」說罷,身上居然恢復了幾分綠林豪傑固有的雄姿,大笑著落座。


  這下,倒有些出乎程名振事先的預料了。好在他也沒想把王德仁怎麼著,笑了笑,客氣地說道:「不知王大哥要來,我這兒也沒什麼準備。薄酒淡茶,請王大哥莫嫌簡陋!」


  「哪裡,哪裡。我當年就是個土裡刨食兒的,什麼苦沒吃過。如果坐在大廳里用飯還挑三揀四的話,那可真是忘了本了!」


  聞聽此言,程名振的臉色又是微微一笑。輕輕拍了幾下巴掌,命令屬下端酒上菜。不多時,酒菜陸續而入。有羊,有魚,還有新打來的野味,吃起來分外地可口。把個王德仁吃得眉開眼笑。


  酒至半酣,他吐了口濁氣,笑著說道:「原本以為程兄弟你已經被老竇逼得過不下去了。卻沒想到你這兵精糧足。哥哥我這次……」


  「喝酒,喝酒!」程名振笑著打斷,「別提老竇了。當年是我自己笨,錯信了他。此後再也不會犯同樣的傻!」


  「是啊,喝酒!」王德仁笑著舉盞,一口將盞中佳釀悶凈。放下酒盞,他繼續道:「老哥我這次來,其實……」


  「無論你為何而來,來了,就是我的客人!」程名振再次笑著舉盞打斷。誠心不讓王德仁把話說完。事實上,王德仁的身影剛一出現在巨鹿澤畔,洺州營上下就已經猜到他為什麼而來了。甭費多大力氣,那身嶄新的大唐官袍已經說明了一切。可對於自己的出路,洺州營眾弟兄卻莫衷一是。當年竇建德邀請大夥加盟的誠意可比這次深,可到頭來呢,想起死在漳水河畔那些弟兄,程名振等人心裡就一陣陣抽搐。


  事實上,洺州營已經被逼到了窮途末路。但大夥卻沒做好被人收服的準備。所以,上萬精兵,如雲甲士,萬頃良田,都被洺州營上下在極短時間「擺弄」了出來。騙王德仁這種睜眼瞎,是一騙一個準兒。唯獨騙不過的,是自己心裡那份彷徨。


  王德仁不理解程名振的難處,還以為程名振是怕自己開不出大價錢。把心一橫,決定實話實說:「兄弟你別打岔,聽我把話說明白。我現在做了大唐的官兒,這你也應該知道。大唐丞相裴寂佩服兄弟你,想讓老哥我做個說客……」


  話沒說完,四下里一片寂靜。眾豪傑都把酒盞放在了身前桌案上,看著王德仁冷笑不止。


  王德仁頭皮一陣發麻,趕緊跳了起來,四下拱手,「各位兄弟聽我說完,各位兄弟聽我說完。說完話后,要打要罰,老哥哥我全認。老哥我知道自己身份低,沒資格當這個說客。但既然我今天腆著臉來了,你們也讓老哥我跟上面有個交代吧。算是我求你們也好,欠你們也罷。你們要什麼條件才能歸順大唐,還是打算自立為王了,盡量給我個準話!我今天只要一句準話,決不敢多啰嗦。」


  說罷,借著酒氣壯膽兒,衝程名振不斷地作揖。


  做說客做到王德仁這份上,也算古往今來獨一份兒了。程名振等人面面相覷,事先準備好的套路全都落在了虛處。正猶豫怎麼應付這個疲懶傢伙的時候,又聽王德仁苦笑連聲,啞著嗓子說道:「我王德仁這點本事,當使者根本就是趕鴨子上架。但弟兄們今後總不能就在巨鹿澤裡邊窩著吧?如果想殺竇建德報仇,多一個盟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強啊!」


  最後這句話,好像終於說到了點子上。程名振和王二毛等人以目光互相探視,相對著點頭,然後又笑著搖頭。察言觀色並非王德仁的長項,反正今天丟人也丟到家了,他也不怕多丟一分,拱了拱手,繼續求肯道:「只要給我一個準話,讓我交差就是。老哥我混個出身也不容易。兄弟們多幫襯幫襯,老哥我永遠都念你們的好處!」


  這幅滾刀肉般的手段拿出來,也算裴寂當初沒用錯人。程名振又和弟兄們用目光打了個招呼,嘆了口氣,低聲道:「王大哥何必如此。甭說你是大唐的來使,即便不是,憑咱們昔日的交情,我會讓你交不了差么?既然你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兄弟我也問你一句。李淵那廝,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大唐天子李淵到底是怎樣一個人?」聽完王德仁磕磕絆絆的複述,裴寂臉上不由浮現了一絲苦笑。


  「末,末將無能,請,請大人責,責罰!」王德仁努力看著裴寂的臉,試圖從笑容中找出些生氣或者失望的端倪來。但是,他卻除了無奈之外,根本無法發現其他任何暗示。


  「好了,你一路辛苦,下去休息吧!」裴寂笑著搖了搖頭,然後揮手命令王德仁退下。


  「末,末將……」王德仁澀然看了裴寂一眼,然後倒退著往外走,「末將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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