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7章 開國公賊:快哉風(45)

  第557章 開國公賊:快哉風(45)

  然而聖旨已經到了上黨。再讓李淵改變主意已經完全沒有可能。況且上黨郡距離京師的路程要比弘農郡遠得多,按時日推算,此刻太子建成早已跟秦王世民兩個交接了防務,說不定已經過了黃河。


  秦王剛剛立下蕩平西楚的大功。太子在東線卻毫無建樹。待其到達河東后,肯定會急著從劉武周身上撈取聲望。而自己的安排卻是,藉助程名振和王君廓這兩員勇將的輔佐,將劉武周的力量一點點壓回定襄去。這種徐徐推進,求穩而不求快的戰略與太子殿下急於求成的心思顯然不符,待其接手河東防務之後,肯定要改弦易轍。


  「李老嫗啊,李老嫗,這回我可被你害慘了!」送走傳旨的欽差,裴寂在中軍帳內恨恨地手拍桌案。


  可以預見,在不久的將來,一個「懸師在外,久而無功」的指責就會落於自己頭上。即便太子建成打了勝仗,人們也不會念及自己這大半年來辛辛苦苦奠定的基礎,反而會認為自己這個撫慰大使手握重兵卻毫無進取之心。而對於秦王和他的支持者來說,自己將已經搭好的架子交給建成,則等於再度向太子遞交了一份投名狀。


  剎那間,裴寂彷彿看見大唐皇帝李淵躲在軍帳的陰影里,「嘿嘿嘿」沖自己傻笑。笑容之中,充滿了陰謀得逞的快意。他堅信,以李淵的老辣,不會看不出這番調度所帶來的附加後果。說不定,正是看清楚了聖旨背後的附加效果,李淵才執意要這麼干。他是想給自己和程名振、王君廓等人頭上都烙一個「太子系」的印簽,藉此平衡秦王的勢力。


  可那也得太子殿下肯努力才行啊。一頭綿羊身後放十隻老虎,五頭狐狸,它也不會具備老虎的勇氣和狐狸的智慧。而一頭豹子身後,哪怕領著一群青狼,配合起來,照樣能把被老虎和狐狸重重保護下的綿羊撕得粉身碎骨。弄不好,狐狸和老虎自己都得把命搭進去!


  思前想後,裴寂覺得自己還是離這個「帝王家事」大漩渦遠一些為妙。前段時間出手陷害劉文靜是身不由己。如今自己遠離京師千里之外,李淵再想逼著自己站隊,就沒那麼容易得逞了。


  想到這,他收起怒火,沖著帳外喊道:「去個人,把新晉的程縣伯給我請來。就說老夫有要事需跟他商議!」


  侍衛們剛才見裴寂發起了無名火,正怕不小心被烤焦。此刻聽聞裴寂有了新目標,趕緊答應一聲,匆匆忙忙地跑遠了。


  不一會兒,程名振滿頭大汗地跑來。顧不上將呼吸調均勻,給裴寂施了個晚輩之禮,氣喘吁吁問道:「大人,您找我?」


  「嗯,我幾句話跟你說。你上前來。外邊誰當值,把人都給我拉遠點兒。五十步內,不準有人經過!」破天荒地,裴寂沒有跟程明振客氣,轉過身子受了對方一禮,然後沖著帳外吼道。


  侍衛統領伸了下舌頭,趕緊帶著弟兄們到五十步外警戒。聽著外邊的腳步聲都走遠了,裴寂嘆了口氣,低聲問道:「聖旨你都接到了吧。說說,什麼感覺?」


  「晚輩,晚輩受寵若驚!」程名振咧了下嘴,再度向裴寂拱手,「大人舉薦之德,晚輩終生不敢忘!」


  「客氣的話就少說些吧。老夫不在乎這個,你自己也不是擅長逢迎之人!」裴寂甩了下衣袖,大步走回帥案之後。


  程名振臉色一紅,趕緊笑著解釋。「晚輩,晚輩絕對是真心的。晚輩沒想到,剛剛投奔大唐就能被封開國縣伯。晚輩也不知道,該如何向大人表達謝意!」


  這幾句話出自肺腑,聽起來絲毫沒有作偽成分。的確,洺州營上下誰都沒想到,唐帝李淵會對程名振如此重視。按大唐目前的制度,大總管擁有開府建衙的權力,並且可以截留當地稅收用於武備。這等於原封不動保留了洺州營的一切。同時,開國縣伯這個封爵,也等於一步將程名振推進了新興豪門行列。不但其本人可以享受很多特權,而且其後輩還可以降級世襲,福蔭子孫。


  「那你準備如何向朝廷和老夫致謝呢?」裴寂今天的語鋒突然變得非常犀利,釘住程名振的話頭繼續逼問。


  「末將,末將還沒想清楚。」程名振猜不透裴寂的意思,猶豫了片刻,索性決定實話實說。


  「那你可知道老夫為什麼要親自去巨鹿澤說服你?」裴寂抬起眼睛,笑著盯住程名振。


  程名振被看得有些發毛,不清楚裴寂今天到底想幹什麼?如果老僕射想索取回報,為什麼不暗示得更明白一點兒。自己不是那種拿了好處就不認賬的人,就憑老僕射四處調撥物資支持洺州營老幼安頓這份義舉,自己也不會拒絕他。


  「還記得老夫跟你說過的話么?」見程名振默不作聲,裴寂繼續追問。


  「前輩,前輩當日曾經說過,志在掃平戰亂,重建太平。藉此也建立不世功業。」程名振想了想,鄭重回應。


  「記性不錯!」裴寂笑著點頭。「那正是老夫入巨鹿澤勸你歸唐的目的。老夫為此也受到了陛下的嘉獎。但你覺得,老夫的目的完全達到了么?」


  「沒有!」程名振不大適應裴寂這種說話方式,想了想,猶豫著補充,「但也可以說,達到了一部分。巨鹿澤水道盡入大唐之手,老大人回京師后,在陛下身邊,隨時可以調遣兵馬,直搗永年!」


  「你很聰明!」裴寂繼續點頭。「你放心,老夫今晚叫你來,不是為了培植黨羽。老夫已經位極人臣,只要陛下還在,老夫這輩子的榮華富貴便能保證。黨羽多了,反倒是累贅!」


  程名振心裡悄悄鬆了口氣。初來乍到,他可不想這麼早捲入大唐的官場爭鬥當中。「大人一心為國,陛下心裡想必也清楚。晚輩能有機會聆聽前輩的教誨,是今生之福!」


  「廢話!」裴寂不願意聽這些馬屁言語。「你是武將,不是佞臣。萬不可總說這些奉承話。須知,人彎腰彎得久了,很容易變成駝背!」


  「謝前輩指點!」程名振收起笑容,正色回應。


  「算不上指點。其實我自己也做不到!」裴寂笑著搖頭。「老夫就要回京師了,但心裡很是不甘。老夫招降你、王德仁和王軍廓,本想藉助你們三人的力量,再加上我大唐在河東原有將領,給劉武周脖子上套一條上吊的繩索。可繩子才準備好,還沒等拋出去,老夫就得離開了!」


  「前輩何不將謀划交代給太子殿下知曉?」程名振想了想,低聲勸告。


  「你認為,太子會遵從老夫的安排么?」裴寂看了他一眼,笑著反問。 「晚輩初來乍到……」程名振抹了抹自家後腦勺,訕訕地提醒。他發現,裴寂這個人其實很好相處。既然沒有對方心機深,還不如直接敞開窗戶說亮話。


  「是啊,你初來乍到!」裴寂笑著嘆氣。承認自己問得過於草率,「太子比老夫年青,自然不像老夫這麼有耐心。況且,太子身後還有一個武功蓋世的秦王殿下!」


  「前輩是說太子會貿然向北發起進攻?」程名振心裡一驚,結結巴巴地追問。「那可怎麼行?前輩的所有努力不是付之東流了么?」


  「是啊!付之東流了!」裴寂長長地嘆了口氣,心中好生不甘。


  「前輩何不跟陛下說明?」一句奉勸的話衝口而出。說完了,程名振才意識到自己今天有些過於魯莽。以裴寂在官場上的閱歷,何須自己來提醒。他不向李淵直諫,肯定是意識到了說也白說,根本無法改變李淵的決斷。


  「知道了?」看見程名振的訕笑,裴寂歪著頭問。


  「知道了。晚輩能做些什麼?大人儘管吩咐!只要力所能及,決不敢推辭!」一瞬間,程名振理解了裴寂心裡的不甘與無奈,主動向對方許諾。


  很滿意程名振的表現,裴寂輕輕點頭。「老夫叫你來,就是為了此事。!」說著話,蹲身從書案下取出一卷黃絹,親手交到了程名振手上。


  「這是……」程名振低頭翻看,立刻感覺到了手中的沉重。是情報,劉武周軍人事安排、權力架構、兵力分佈以及定襄、太原一帶詳細輿圖,以及各家支持劉武周力量的詳細情報。包括相關人等的脾氣、秉性、用兵風格全在這裡。


  剎那間,程名振的心也跟著沉重了起來。裴寂等於把他這半年多時間所有努力都交到了自己手上,而以自己現在的能力,又如何負擔得起這份託付?


  「我不指望你能勸阻太子殿下!」按了按程名振的手,裴寂笑著說道。「以你目前的身份和名望,即便到了太子帳下,也不會受到太多重視。勸了,等於白勸!」


  「但老夫希望你!」手上的力道漸漸加重,壓得程名振幾乎彎下腰來,「老夫希望你,在太子遇到麻煩時,憑著手中這卷東西,儘可能地保全大軍歸路。大唐能有今天的局面不容易,不能輕易葬送掉。另外,此事,你知,我知,沒必要再告訴第三人!」


  「前輩囑託,程某不敢不從!」程名振懷抱黃絹,深深俯首。裴寂為什麼如此重任交給自己,他不清楚。但對方的這種毫無保留的信任,他輕易不敢辜負。


  「知道老夫為何將此物交給你,而不是他人么?」彷彿能看透程名振心頭所想,將他的肩膀扶正,裴寂笑著追問。


  「晚輩,晚輩不知道!」程名振穩定了一下澎湃的心潮,坦然承認。


  「因為,他們的手,只適合用來握刀!」裴寂向軍帳外指了指,大笑著解釋。「老夫之所以看重你,將此物交託與你,不是因為你程名振是什麼名將,勇將。而是你的心還沒被磨起繭子。他們只會殺人,而你,卻依舊可以活人!」


  低下頭去,程名振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麼?自己真的當得起對方這幾句評價么?他不敢承認。內心深處,卻有無數道血淋淋的刀光閃過,逼得他不敢正視裴寂的眼睛。


  「好了,年青人!」將對方的窘迫和困惑全部看在了眼裡,裴寂笑著拍打他的肩膀。「記得我對你說過的那幾句話。無論如何,參與進去,別人才會聽見你的想法。否則,無論你心中想得再多,一味地逃避,最後的決定就永遠不會令你滿意。走吧,整頓好麾下弟兄,太子沒幾天就到了!」


  接連好幾天,程名振都有些魂不守舍。


  他沒想到裴寂居然對自己的評價如此高,高到出於自己本人的預料。這些年來,無論是在張金稱麾下還是在竇建德麾下,他都被看做是一把鋒利的刀。偏偏在對自己最不熟悉的裴寂眼裡,居然成了一個「活人者」。


  回首多年綠林生涯,那些血腥殺戮固然並非出自他的本意。而那些所謂的善舉,事實上也只是為了讓他自己活得更有保障些,絕非有心。他程小九心裡的善,早隨著館陶縣公堂上那頓板子給打得粉身碎骨。而今天,裴寂偏偏提著燈籠,從他身上一點點地給挖了出來。


  程名振不知道裴寂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放著那麼多送上門巴結的晚輩故舊不用,偏偏把大半年的心血交給了自己。多年的江湖閱歷令他很難相信一個上位者的這種舉動不包含什麼深層意義,但翻遍了那捲厚重的黃絹,他卻絲毫沒發現裴寂想達到的深層目的是什麼。


  他唯一可也確定的是,裴寂似乎不希望他攪進太子和秦王的爭鬥中。而事實上,他本來就沒有攪進去的打算。這麼多年刀頭打滾的日子過下來,遠離未知風險幾乎成了他的本能。況且,以他目前的資歷,即便參與進去,也只能混個打雜的差事,根本撈不到任何好處。


  翻來覆去,程名振最終也沒從裴寂的託付中,找到半分陰謀的味道來。他找了機會,將自己的困惑說給杜鵑等人聽,試圖集思廣益。大夥端著黃絹翻了半晌,也猜不到裴寂到底想幹什麼。最後還是杜疤瘌看得開,打了個懶洋洋的哈欠,笑著說道:「管他呢。既然他也沒明說,你就裝不知道唄!如今李家已經打下半個江山了,估計一統天下是早晚的事情。只要朝廷不倒,咱們的活路不會斷掉。你又是什麼開國縣伯,按說也算出人頭地了。沒必要再繼續折騰。有那功夫,不如早點生個孩子出來,讓親家母和我都早日安心。否則,哪天我一口酒沒喝順蹬了腿兒,到下面被鵑子她娘一問,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向她交代!」


  「阿爺……」杜鵑氣得直跺腳。當著這麼多人面兒,老人家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可杜疤瘌才不管這些呢,他現在也是五品游擊將軍了,雖然只掛了個虛銜,沒有實際差遣。但每個月的俸祿也不少,還有見官不拜的特權。只要沒犯什麼滔天大罪,即便是太守大人也不能隨便拿捏。老爺子心裡知足,腰梁杆子也覺得硬,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見到下一代人,所以寧可讓女兒、女婿難堪,也得時不時地嘮叨嘮叨。


  「我怎麼了!我說的是正理兒!」端起手中的茶壺,嘴對著嘴抿了一口,杜疤瘌繼續說道:「鵑子你也要知足。你男人現在是開國伯,不小了。榮華富貴都是拿命換來的。咱們莊戶人家,別指望一步登天。把已經抓到手的先捂住了,比啥都強!」


  看著老爺子那幅倚老賣老的模樣,王二毛等人想笑又不敢大聲笑,扭過頭去脊背直發抽。「還有你們幾個!」杜疤瘌將喝乾的茶壺向桌案上重重一放,板起臉來呵斥,「都也老大不小了,該娶媳婦娶媳婦,該要娃兒要娃兒。天大地大,傳宗接代才是正經。以前在巨鹿澤里,日子看不到頭兒,我也不能說你們。但現在,我得替你們張羅張羅了。前天魏大戶家的那個給我送酒的老掌柜說起過,他家四小姐還沒許人呢。他家是坐商,就想找個官場上的才俊把女兒嫁出去。陪送、嫁妝什麼的都好商量。改天我跟老管家約好了,帶你們偷著到他家後花園角相看相看,如果誰看順了眼,他家肯定會敲鑼打鼓把女兒嫁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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