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6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6)
第566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6)
看著欽差死在了自己眼前,麴稜的手和腳一起哆嗦了起來。那個人是個莽夫,所謂的反擊沒起任何效果。但那個人同時又是個勇士,明知必死,卻義無反顧。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半輩子讀過的書剎那間一起湧進麴稜的心臟,令他幾乎無法管住自己的雙腿。但鼻孔中流出來的鮮血又慢慢澆熄了心中這股激情,他發現,自己的血脈如此高貴,實在不該像狗一樣死在泥土之中。
「我是魏郡郡丞,有種沖我來!」就在麴稜在慷慨赴死和苟且偷生之間左右徘徊的時候,郡丞張翼文已經沖向了敵人。他的武藝相當不錯,將迎面一名敵人擋住,揮刀劈成了兩段。緊跟著,又與另外一名敵人戰做了一團。
「老子是郡丞!」張翼文自報家門,唯恐別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老子是張瑾!」張瑾舉刀迎上,刀刀不離對方的脖頸。「老子是平頭百姓,都是被你們這些狗官逼反的!」
刀光閃爍間,他為自己的仇恨找到了新的宣洩方向。「竇建德本來是個好人,都被你們這些狗官帶壞了。是你們逼得老子活不下去。是你們慫恿竇建德殺了王大哥。是你們,是你們這些該死的王八蛋。該死,該死!」
每出一招,他都大喊一聲。把張翼文逼得手忙腳亂,根本沒有還嘴和還擊的余隙。「是你們,只想著自己舒坦,不管老子死活。是你們,只想著自己陞官,向竇建德大進讒言。是你們……」
「啊——!」張翼文被刀劈中,倒地身亡。張瑾大叫著劈開幾名死戰不退的魏郡殘兵,徑直衝麴稜衝去。「你這狗官,禍害完了大隋又禍害竇家軍。好人都死了,唯獨你這禍害還活著!」
麴稜舉著寶劍,身體卻不斷地後退。「我沒有……」他帶著幾分哭腔自辯,不管這種辯解能起什麼作用。「我,我去年年初就給派到魏郡了。王將軍死的時候我不在夏王身邊……」
腳下被屍體一絆,麴稜踉蹌著坐倒。手中寶劍摔出老遠,雙手抱著腦袋,他大聲叫嚷:「不是我,不是我。饒命啊,好漢爺饒命啊。」叫罷,身體中所有勇氣和自尊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趴在地上,不斷地磕頭。
舉著刀衝上前的張瑾愣住了。他沒想到先前還充英雄的麴稜會突然變得如此軟蛋。彷彿看到了一堆蛆般,他覺得胃腸一陣翻滾。「殺你怕髒了爺的手!」將橫刀杵在地上,他抬腳將麴稜踹了個跟頭。「滾邊上趴著去,呸!」
一口濃痰吐出,砸在麴稜臉上。魏郡太守麴稜卻不敢伸手去擦,以頭搶地,放聲長嚎:「我真的沒有啊。我原來只是個芝麻大的小官,是竇王爺逼著我做太守的。我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兒已經滿足了,哪還敢給王將軍進讒言。他跟竇王爺關係那麼近,你就借我三個膽子……」
哭聲傳開,最後幾個靠做一團拚命的死士向地上啐了一口,紛紛放下了手裡的兵器。
此戰殺敵三千,俘獲敵軍主帥以下將士五千有餘,自己損失卻不到四百。對洺州營而言,可謂成立以來未曾有過的大勝了。待戰果清點完畢,整個軍營立刻歡聲雷動。
按照大唐的軍功折算規矩,臨戰當先破陣者記首功,冊勛兩轉,賞錢十吊。陣前斬首三級者,冊勛一轉,賞錢五吊。斬首不足以級者,可記錄在冊,下次戰鬥累加。或者折算賞錢抵消。俘獲敵軍的功勞計算方式與斬首等同。而洺州營只出動了五千兵馬,平均算下去,相當於每個人都發了一筆小財,也難怪弟兄們不得意。
王飛在戰鬥中被安排在第二攻擊梯隊,基本上沒撈到什麼像樣的對手。但是他為人聰明,見領軍破陣的好處落不到自己頭上了,立刻轉而求其次。帶領本部兵馬迂迴到敵軍側后,堵下了上千俘虜。一番折算下來,他該得的功勞不比張瑾等人少多少。因此自覺腰杆子硬,說出話來都透著幾分豪氣。「瞧瞧,瞧瞧,這才叫打仗。老竇那傢伙,以為光憑一張嘴巴忽悠,就能把天下忽悠到手。這回咱們就給他個教訓,嘿嘿。讓他後悔去吧。後悔也來不及了,沒地方找葯吃!」
「是那,是那。跟著程將軍打仗就是過癮!」一名剛從山西招入洺州營沒多久的小卒帶著沉重的鄉音附和。
「想當年,咱們就不該投靠竇建德。那廝,根本就不是個成大事的人!」有人想起過去了事情來,忍不住低聲感慨。「要是當年教頭帶著咱們……」
「別凈扯沒用的。」王飛立刻警惕地出言打斷。「教頭現在是大唐的洺州總管,早晚有那麼一天,咱們還能把洺州奪回來!」
「那是當然!」眾人群起附和。打了勝仗,大夥心裡都很高興。對未來的期待難免就多了些。照這樣打下去,收復洺州估計用不了太久了吧?平定整個河北可能也就是一兩年間的事兒。教頭不斷立功,大夥給著水漲船高。呵呵,當了這麼多年土匪,最後居然也能搏得一場小小的富貴。真是做夢都要笑醒。
一群興高采烈的人當中,張瑾、屠英、劉十七幾個身影就顯得格外孤單。仗打贏了,他們是第一波攻入敵陣者,論功當居首位。再加上俘獲敵方主帥這一條,估計在不久之後,三人之中至少有一人會跨入將軍行列。
但是,他們幾個卻高興不起來。反而覺得渾身上下有股說不出的疲憊。
這一年多來,大夥拚命提高自己的武藝,沒日沒夜演練戰場上的相互配合,為的就是給王伏寶報仇。如今,報仇的機會終於來了。他們反倒突然覺得有些無所適從。殺死竇建德支持者,宣洩仇恨的感覺固然酣暢,可酣暢之後呢?人心裡立刻變得空蕩蕩的,彷彿什麼都沒有剩下。
「救,救救我!」張瑾的耳朵里,一直縈繞著那名少年士卒臨終前的聲音。竇建德逼死了王伏寶,所以竇建德該死。而為了給王伏寶報仇,大夥又殺死了更多無辜的人。那麼,大夥的行為跟竇建德行為有什麼區別呢?那些無辜者的家人想要報仇的話,又該去找誰?
一連串的問題壓在張瑾心頭,沉甸甸地令他幾乎無法呼吸。他想找個人傾訴一下,卻發現自己跟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唯一能有共同語言的,就是同樣的復仇者。可其他幾人也跟自己一樣,目光中充滿了疲憊與迷茫。
這一刻,勝利的喜悅不屬於他們。立功受賞,封妻蔭子的渴望,彷彿也與他們無干。他們活著,只剩下了報仇這唯一目的。可人的生活裡邊,卻不能僅僅只有仇恨!
韓世旺為人膽小,沒什麼大志向。但是這回緊跟在王飛身後,也撈了個盆滿缽圓。看著站在中軍帳外臉上沒有多少喜色的張瑾等人,偷偷拉了下王飛的胳膊,小聲嘀咕道:「張頭怎麼好像不太高興?連麴稜都給他抓了,他怎麼還不滿足!」
「甭理他。那人,心裡邊除了仇恨之外裝不下別的!」王飛沖著中軍方向瞟了一眼,冷冷地道。
「嗨!何必呢?咱們現在活得不是比當年在老竇帳下還滋潤?」韓世旺聳了聳肩,很是知足地說道。「包括咱們程教頭,現在調兵遣將都比當年放得開手腳!」
「那當然!」這一點,王飛心裡深有同感,「當年咱們一旦打了敗仗,幾萬人的活路就全斷了。所以教頭表面上看著不著急,心裡邊肯定有所顧忌。而現在,咱們背靠著大唐,偶爾打輸一仗又能怎麼著?補足了兵馬器械,重頭撈回來就是!」
「是啊,是啊!」韓世旺連連點頭。「大唐國就是有錢。你看咱們的鎧甲器械,全是嶄新的。要是還在竇建德手下混,恐怕甭指望竇建德給咱們發裝備,咱們不供著他就燒高香了!」
「嗯。所以呢,教頭這一步是選對了。當年張老當家就說過,投奔人,得投靠個屋檐高的。人家才不會處處防著你!」王飛笑了笑,將嗓音壓低了些總結。 不光是他和韓世旺兩個感覺到了洺州營上下的變化。其他弟兄,或多或少也發覺了一些。大夥交頭接耳,紛紛得出了前途越來越光明的結論。不覺忘記了臨行時對妻兒老小的牽挂,轉而積極地替大軍的下一步謀划起來。
有個別人極其為樂觀,乾脆建議程名振趁熱打鐵,一舉奪下竇建德的老巢永年,帶領大夥建立不世之功。但是也有人比較謹慎,建議程名振見好就收,以免竇建德被逼急了回師反咬。
大夥的所有建議,程名振都樂呵呵的記了下來。洺州營是一個整體,也是他今後在大唐立足的根本。所以一切能讓底下人覺得有歸屬感的手段,他都不吝嘗試。然而具體到下一步的打算上,他卻有著自己的想法,不準備受任何外界影響。
此番東進,朝廷沒給洺州營制定任何具體目標。所以對程名振而言,此戰實際上是大唐朝廷給洺州營安排的一場實力測試。假如戰果不是很理想的話,今後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恐怕洺州營上下再難得到表現機會。假如戰果過於理想的話,恐怕很多煩惱也會接踵而來,讓他這個洺州大總管左右為難。
作為一個剛剛二十齣頭的年青人,程名振心裡不可能沒有讓自己的功名富貴更進一步的渴望。但作為一個歷經磨難的綠林頭目,他心裡又有著超乎尋常的謹慎。換句話說,他不想失去目前自己所擁有的東西。哪怕是為了一個更大的目標而做出短暫的犧牲。同時,他也不想在官場沉浮中失去自我。對他而言,與其依附於某個強者手下做附庸,以圖日後飛黃騰達,遠不及把握住眼前所擁有的,圖個衣食無憂來得實在。
從裴寂臨別時所說的那些話,以及最近一段時間自己的切身觀察中,程名振發現一件非常玄妙的事情。那就是,太子殿下的地位岌岌可危。那位和自己從未謀面的秦王,無論在個人勇武,決斷力和對武將的籠絡能力,都遠在太子之上。並且為人素有手腕,與其作對者,很難落到好下場。
這種情況下,程名振就不得不小心了。他好不容易才讓太子放棄了自己的拉攏,所以短時間內,不想再出什麼風頭引起對方的重視。並且,他也不想讓秦王注意到自己。雖然那個人眼下英明遠播,但是,對於程名振這種家中沒有親兄弟,所以把骨肉親情看得十分重的人,秦王的許多行為,令其非常地難以認同。
經歷了與張金稱、竇建德二人的兩次反目之後,現在的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把自己的命運交到他人手裡。他不想屬於任何人,他只屬於他自己。哪怕這樣選擇,仕途會坎坷些,職位會低一些,總好過時時刻刻仰人鼻息。
綜合上述原因,此番東進之戰,就需要仔細把握了。既要讓大唐朝廷覺得招降洺州營這筆買賣著實不虧。同時又不能取得太顯赫的戰果,讓太子或者秦王對洺州營動心。
像今天這種摧枯拉朽般的勝利,絕不能再有第二次。否則,非引起其他人的窺探不可。但如何讓洺州營變得不起眼,並且能保證大夥的安全呢?好像很難在二者之間取得平衡。
沒等他將具體如何動作想清楚,王二毛已經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走到帥案前,也不行禮。抓下頭盔,向帥案上一扣,氣呼呼地說道:「你別在這兒猶豫了,下一仗已經有人替你張羅好了。趕緊擂鼓點將吧,明天晚上,咱們就能在安陽城裡喝慶功酒了!」
「你是說挾大勝之威,直撲郡城安陽?!」程名振楞了一下,沒料到王二毛立功的心情也這樣急切。
「什麼直撲啊,咱們想撲,也得有人肯帶兵守城呢!奶奶的,這幫爛人,跟他們打仗,真是贏了也沒什麼意思!」王二毛搖了搖頭,非常鬱悶地說道。
「怎麼了?麴稜準備戴罪立功,去說服城裡的守軍了?」程名振又楞了一下,笑著問道。
王二毛一邊搖頭一邊冷笑,「沒有,他從戰場上逃走的那個女婿,半道又轉回來了。主動要求舉城投降,替老丈人贖命!這回,你不用廢心思琢磨怎麼控制戰果了。好運氣來了,城牆都擋不住!」
「這算是什麼運氣?」程名振咧了下嘴巴,苦笑連聲。他剛才還在想著,如何讓洺州營在接下來的戰鬥中表現得平庸一些,以避免被人關注。誰料時事不由人,魏郡守將居然不戰而降了。
這回,洺州營即便想低調也沒法低調了。只出動了五千人就完完整整地替大唐攻下了一個郡,如此輝煌的戰績即便是放在李家起兵之初時也不常見。而竇建德治下只有五個半郡,轉眼間丟了一個,他不可能不回頭找大夥拚命。
「反正,人家捧著郡城找上門兒了。你自己看著辦吧!」王二毛聳聳肩,一幅無可奈何的模樣。作為相交多年的朋友,他能猜出程名振現在的打算。可計劃沒有變化快,魏郡上下已經束手就擒,洺州營總也沒有非逼著對方把降書再收回去的道理。
「麴稜的女婿是姓崔么?」程名振嘆了口氣,低聲追問。對於崔商,他約略有些印象。對方在戰場逃得非常果斷,曾經讓他根本來不及派出出兵。
「不是他還能有誰?」王二毛皺眉撇嘴,彷彿吃了一百隻蒼蠅般難受。「在中軍帳外跪著呢,頭上頂了一片白葛。你趕緊見見他吧,否則不凍死,他也快嚇死了!」
「他應該是清河崔氏的子弟吧?」程名振想了想,繼續問道。
「誰知道是清河崔,還是博陵崔。反正沒什麼好玩意兒!要說吃喝嫖賭,魚肉百姓,倒是樣樣在行。從娘胎裡帶出來的本事,根本不用學!」提起所謂世家子弟,王二毛嘴上就沒好話。
「我想起這個人來了!」程名振拍了下自己的腦袋,臉上登時綻滿了笑容。「他跟麴稜原來都是王琮的部下。竇建德取河間時,將他們活捉了。所以才做了大夏國的官兒!」
「你是說,他就是用女人裙子做法術的那個?」王二毛眉頭輕皺,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他還能有誰!」程名振笑著點頭,然後又搖頭不止。
「老竇可真會用人!」王二毛也搖頭苦笑,不知道該怎麼說竇建德好。當年竇建德揮軍攻打河間,就曾經遇到一個非常荒唐的笑話。至今還在軍中廣為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