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5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5)

  第565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5)

  冰雹一樣的羽箭下,洺州士卒腳踏鼓點,繼續前進。絲毫不管袍澤就在身邊倒下,絲毫不看從兩翼慢慢包抄過來的敵軍。他們眼睛里只有一個目標,麴稜,麴稜,高高跨坐在戰馬上的敵軍主帥麴稜。取其首級,敵軍自散。一萬五千和一千五百之間沒什麼區別。


  魏郡太守覺得自己好像被一頭猛獸盯上了霎那間肝膽俱裂。他第一反應是撥轉馬頭逃走,卻看見左右兩側侍衛手中明晃晃的橫刀。他想向竇建德派來的欽差說幾句乞憐的話,張了張嘴巴,卻發現自己壓根發不出任何聲音。


  敵軍還有八十步,雙方還沒有發生實質性接觸。麴稜卻感覺自己馬上就要死了,根本看不到活著的希望。他現在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沒聽城內幾個大戶的勸解,不要冒冒失失地出來搶什麼功勞了。他記得自己當時還譏笑那些勸告自己的人,被一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嚇破了膽子。現在卻終於明白了,人的本事並不長在年齡上。有人年過半百,卻除了會做官之外什麼都不會幹。有人不過二十齣頭,卻猶如乳虎嘯谷,天地為之色變。


  五十步,洺州營勇士步伐不變,繼續前進。四十步,洺州營的勇士跨過受傷的袍澤,繼續向前。三十步,二十步,終於,魏郡太守麴稜的嗓子能發出了聲音,像殺豬般慘嚎起來。他知道自己這樣做很丟人,卻沒有其他任何手段來緩解心臟上所承受的壓力。


  「啊啊啊——」麴稜厲聲慘嚎,同時被自己的舉止羞得無地自容。但沒有人回頭看他,對面的洺州勇士終於開始衝鋒了。一手舉著橫刀,一手提著圓盾,嗓子里噴發出猛獸的怒吼:「啊——啊——啊——」「啊——啊——啊」


  人未至,聲浪先到。猶如有實質的巨浪般,轟然拍在了魏郡鄉勇的腦門上,將倉促組織起來的防守人牆拍得搖搖欲墜。幾個心智不堅定的農夫丟下兵器,雙手抱著耳朵蹲了下去。更多的牙關緊咬,苦苦支撐,手中的兵器卻不停地上下顫抖。


  紅彤彤的煙雲下,洺州弟兄從夕陽的光芒中湧出來,撕開一切險阻,將魏郡鄉勇沖得人仰馬翻。


  一鼓,陣破,竇家軍土崩瓦解。


  張瑾帶著幾個親兵,衝殺在洺州營隊伍的第一線。


  這一仗是為了王伏寶打的。眼下洺州營的眾弟兄,很多人不願意再提起當年的仇恨。可能包括程名振本人在內,大夥都非常珍惜來之不易的安寧,把目前的舒適生活看得比仇恨重得多。是他、屠英和劉十七等少數人一直攛掇著教頭請纓出征的,所以,他必須沖在所有人的前面,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把別人的命看得跟自己的命一樣重,自己沒有拿弟兄們的命當槍使喚。


  一名披著劣質皮甲的鄉勇被他兜頭砍倒,血如泉水般濺了滿臉。那種滾燙的感覺讓張瑾打了個激靈,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另外一名敵人吸引了過去。那是一個酒糟鼻子的傢伙,肥胖的身形和手中的水火棍,無形中都在證明著他以前的身份。張瑾最恨的就是這些傢伙,在他眼裡,官府的爪牙個個都十惡不赦。抬手一刀,他將對方迎頭砸下來的水火棍削去了半截。再一掄胳膊,酒糟鼻子的傢伙慘叫著倒下,雙手拚命地試圖掩住脖子的上傷口。一串串血珠在他五指下噴射出來,染紅滿地霜草。


  沒有半分遲疑,張瑾的戰靴跨過倒地者,沖向今天第三個對手。此人還是個少年,稚嫩的臉上充滿了恐懼,見張瑾凶神惡煞般接連殺死兩名夥伴,他想得不是如何給袍澤復仇,而是慘叫一聲,轉身向後逃去。過於密集的隊形阻擋了他的去路,張瑾三步兩步從背後追上了獵物,刀鋒斜著向下一拖,乾淨利落地在獵物脊背上開了條兩尺多長的口子。


  這是當年王伏寶親手傳授給他的殺人秘笈。竇家軍物資匱乏,軍械全靠從官兵手中繳獲。所以殺人時不提倡將橫刀像斧子那般直上直下地砍,而是充分發揮「抽」和「拖」兩字要訣。由這種手法造成的傷口,巨大而恐怕。敵人往往不是直接被兵器殺死,而是活活把身體里的血液流干。


  不看已經仆倒在地上的獵物。張瑾繼續怒吼前沖。幾名來不及逃散的鄉勇被逼出了最後的狠勁兒,紛紛將兵器向他遞過來。這種一看就知道沒經過仔細訓練的招數,對百戰餘生的張瑾根本構不成任何威脅。身子側向一擰,他就將距離自己最近的一桿木矛避了過去。然後斜向上步,用橫刀掃掉半顆腦袋。接著單臂下垂,夾住身邊的矛桿,腰部陡然發力。握矛的鄉勇猝不及防,身子被矛桿帶著晃了幾晃,眼睜睜地往刀刃上撞。不得己,持矛的鄉勇撒手,轉身逃命。張瑾用胳膊夾著矛桿逼開另外一名對手,橫刀回掄,砍掉第四名敵人的一隻胳膊。然後將木矛抄起了,奮力一擲。逃走者才奔出不到五步,便被自己的兵器從背後刺穿,牢牢地釘在了地上。


  「擋我者死!」張瑾殺人殺出了火氣,野獸一般發出咆哮。其他幾名試圖拚命的鄉勇被吼聲嚇了一哆嗦,猛然醒悟沖得越快死得越快,丟下兵器,轉頭狂奔。


  「哈哈哈哈……」張瑾放聲狂笑,彷彿要把這多年所積壓的憤懣都從喉嚨里發泄出來。逼走了程教頭,逼死了王大哥,竇家軍中就剩下了這些窩囊廢。憑著他們去爭天下,做夢吧你!不用大唐出動全部主力,給洺州營補充五萬兵馬,就足以把大夏國的勢力連窩端!

  甩掉刀頭上的血珠,他準備將敵陣的缺口繼續擴大。左腳卻被人在地上抱住,差點一頭栽倒。「找死!」張瑾怒罵了一句,揮刀向腳下掃去。又一股血光飛濺而起,腳下的羈絆卻沒有消失。剛剛被他砍翻的那名小鄉勇已經感覺不到痛,雙手抱住了他的左腳,死也不肯鬆開。


  「奶奶的!」張瑾低聲罵了一句,揮刀準備砍斷小鄉勇的胳膊。刀落下的瞬間,卻聽見對方喃喃地叫道:「救,救命……」


  救命?兩軍戰場上向敵人求救?剎那間,張瑾的刀停在了半空中。只有從沒經歷過戰爭的新兵蛋子,才會在戰場上作出如此荒唐的舉動。在潛意識裡,他們根本沒把自己當成士卒,而是保持著人類原始的本能。危難之際,向同類呼救。根本沒意識到對方手中的刀還沾著自己的血。


  「大,大叔,救命!」背上挨了兩記刀傷的小鄉勇滿臉是血色的泥巴,繼續低聲乞憐。「俺,今年,才,才十四,俺,俺爹,可以給你錢。救,救命!」


  對不起。張瑾心中喃喃地叫了一句。揮動橫刀,結束了小鄉勇的痛苦。中了那樣兩刀之後的人,神仙也救不活。而那兩刀都是他親手砍的,下手時沒有留一點情。恍然間,張瑾覺得自己的心也被刀割了一下。原來已經麻木得不知道什麼叫做疼,此刻卻疼得讓他幾乎直不起腰來。


  「老張,咋了!」屠英剛好從他身邊衝過,停住腳步,關切地追問。


  「沒,沒事!」張瑾猛喘了幾口氣,抬起頭來,大聲喊道:「趕緊繼續向前沖,一鼓作氣,別讓姓麴的反應過味道來!」


  「放心,他輸定了!」屠英哈哈大笑,手臂四下揮舞。「你自己看,這幫王八蛋都是個什麼德行!」


  張瑾聞言抬頭,果然發現魏郡鄉勇已經瀕臨崩潰。麴稜所在的中軍像熟透的蝦米一般深深陷了下去。而兩側衝上前視圖包抄洺州營側翼的鄉勇們則被喊殺聲嚇軟了腳,不敢切斷洺州營的去路,只是試探著將手中長兵器向前虛晃。


  「去殺麴稜。早殺掉這個王八蛋,可以少死很多人!」長長地喘了一口氣,張瑾大聲建議。「我帶人沖第一波,你跟在我後邊!」


  「教頭……」屠英想說一句,「教頭不是這麼安排的!」但話還沒等說完,張瑾已經帶著他的部屬跑沒了蹤影。反正仗打到這個地步,大夥的任務基本已經完成了。也不怕程將軍事後怪罪。猶豫了一下,他舉起橫刀,刀尖直指麴稜所在方位:「跟我沖,殺了姓麴的,結束戰鬥!」


  「殺姓麴的!」「殺姓麴的!」弟兄們轟然響應,匯成一股人流,追趕著潰兵向麴稜涌過去。


  魏郡太守麴稜苦不堪言。如果可以逃的話,他早就逃沒影了。可竇建德派來傳旨的欽差卻命令兩名衛士牢牢地看住了他。如果自己敢跑的話。麴稜相信,在撥轉馬頭的瞬間,親兵手中的刀就會毫不猶豫地砍在自己的脖子上。可局勢已經潰爛如此,即便孫吳復生也扭轉不過來了,自己死撐到底還有何用?


  「放心,我會死在你前面!」欽差大人突然回過頭來,沖著麴稜咧嘴而笑。他生了一口整齊的牙齒,看上去非常白凈。「能跟程名振一戰而死,老子這輩子也算沒白活。竇王爺拿你當上賓,你可別自己給自己丟人!」 程名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地位了,讓人為了跟他一戰連性命都可以不要?麴稜沒有聽明白。但欽差大人最後那句話,卻刺激得他老臉通紅。摸著良心講,竇建德給他們這些大隋的降官的待遇的確非常優厚。而大夥回報給竇建德的,卻是少得可憐。麴稜平素沒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對,無論出身和地位,竇建德麾下那些老粗跟自己都沒法比。可今天,欽差大人的話卻深深地刺激了他,一瞬間,讓他羞愧得幾乎無地自容。


  「你,回去組織人手守城。如果我戰死了,你就是魏郡太守!」膽怯被羞恥感蓋住之後,麴稜開始著手布置後事,「程名振沒帶多少人。你閉門死守的話,支撐個十天半月不成問題!」


  「張某身為郡丞,不敢讓郡守先死!」被麴稜叫到號的郡丞張翼文搖搖頭,慘笑著道。「讓崔長史回去守城吧,他年紀還青,不該死得太早!」


  「你,可聽見了!」麴稜轉過頭來,沖著自己的女婿,魏郡長史崔商問道。


  「我,我一定把城守住!」崔長史臉色蒼白,嘴唇上下打著哆嗦。「岳丈大人放心,我一定會善待你的女兒!」


  「滾吧!」麴稜已經沒時間再跟自己的女婿生氣了,揮揮手,命令他立刻退出戰場。「守不住郡城,老夫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崔長史點點頭,倉皇跳上馬背。魏郡太守麴稜目送著他跑遠,隨後抽出腰間佩劍,高舉著喊道:「竇王爺對大夥不薄,今日正是我等以死相報之時!兒郎們……」


  話音未落,一支冷箭飛來,正中他的坐騎脖頸。可憐的戰馬慘叫一聲,后跳半步,然後軟軟跪倒。經受過訓練的戰馬都有救主的靈性,即便這樣,麴稜依然被摔了大趴窩,頭盔歪在了一邊,花白的頭髮上沾滿了泥土。在兩名侍衛的幫助下,他跳上了另外一匹坐騎。試圖以身作則,激勵已經不存在的士氣。很快,又幾支冷箭飛了過來,將剛剛換上的戰馬再度射死。一名侍衛中箭身亡,另外一名慌忙招架。沒人管的麴稜臉朝下落地,鼻子被摔成了扁片,血順著鬍鬚滴滴答答往下淌。


  「郡守大人,撤吧!」一名還算有良心的縣尉跑了過來,氣喘吁吁的建議。「肯定頂不住了。弟兄們全被打傻了!」


  「擂,擂鼓!」麴稜擦了把嘴上的血,大聲叫嚷。「讓,讓兩翼出擊,纏,纏住他們!」


  哪裡還有兩翼?好心的縣尉撇了撇嘴,側頭從麴稜身邊跑過。被人鄙夷了的麴稜舉目張望,發現自家的隊伍全亂了。兩翼不戰自潰,而中軍,如今只剩下自己附近這千把人,縮成一團如洪流中的螞蟻。


  「帶著這樣一群廢物,你也敢挑戰洺州營?」欽差大人回過頭,沖著麴稜不住冷笑。「看著,仗得這麼打,不是你坐在屋子裡瞎想能想出來的!」


  說罷,將指揮旗丟還給麴稜。拔出橫刀,帶領十幾名親衛迎著距離自己最近的一波敵軍衝去。


  垂死的反擊將涌過來的洺州營士卒打了個猝不及防,紛紛向兩側退避。欽差大人接連逆向衝散了兩撥對手,身邊的親兵也死得聊聊無幾。回過頭,他像嚇呆了的麴稜笑了笑,高高舉起橫刀:「殺程名振,誅殺叛賊!」


  「只殺麴稜一個,余者不問!」張瑾正好趕來,擋住情急拚命的欽差。此刻,他心頭的仇恨已經被血水沖淡了不少。突然不太想殺人了。特別是殺死那些敢於回身跟自己一戰的勇士。今日的勝負已分,再殺死對方沒任何意義。


  但竇建德的欽差卻不肯承這份情。發覺張瑾下手無力,還以為他的本事不過如此。帶著僅有的親衛跳上前來,招招搏命。張瑾被打了個手忙腳亂,不停地向後退。突然間,他心頭又竄起一股無名業火,咆哮著隔開面前的兵器,一腳踢中了對方小腹。


  「啊!」中腳者慘叫著蹲身。被衝上前保護張瑾的洺州士卒捅翻在地。屠英、劉十七全衝過來了,圍住垂死掙扎的敵軍乒乓亂砍。竇建德的欽差身邊很快就沒了袍澤,孤零零一個站在血泊中,呼喝邀斗。


  「過來打!」目光已經散亂得看不清對手,他兀自大喊大叫。「程名振呢,過來殺我。老子是竇建德的親衛隊正秦德綱!」


  「兄弟,你儘力了!」張瑾上前,用刀壓住對方的兵器,「我是張瑾,王伏寶麾下的偏將!放下兵器,我保你不死!」


  「誰?」欽差楞了一下,慢慢停住腳步,「王將軍?你為王將軍而來?」


  「正是。」屠英回答得理直氣壯,「兄弟,放下兵器吧,竇建德不值得你替他賣命!」


  「沒有竇大哥,秦某早就死了!」欽差搖搖頭,把兵器再度舉過了頭頂。「他不該殺王將軍。但那不是秦某能管的事情。老子儘力了,兄弟,你們贏了!」


  說罷,調轉刀鋒,抹斷了自家脖頸。


  「兄弟!」明知道對方要自殺,張瑾等人卻沒法阻攔。這是戰場,即便是親生父子,亦該當面不讓步,舉手不留情。但對手臨終前的鎮定舉止,卻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讓他們的心情為之沉悶,久久難以恢復。


  「殺麴稜,只殺他一個,余者退開!」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回過神來,舉著刀高喊。


  「殺麴稜,只他一人該死!」大夥紛紛附和,揮舞著兵器,向魏郡鄉勇的帥旗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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