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4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4)
第564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4)
「行了,孤沒想把你怎麼著!」看到孔老太監的嘴角已經滲出血來,竇建德大聲喝止。「以前的事情,孤沒給你定規矩。所以也不能怪你。以後的事情,你好自為之!」
「謝王爺寬容!」孔老太監又蹲下半個身子,媚笑著說道。一張帶著血跡的老臉被燈光照得油亮,看起來要多噁心有多噁心。
竇建德不喜歡這張臉,但在內心深處,他卻不得不承認,孔德紹找來的這個老太監,的確比自己那些笨手笨腳的侍衛們更會伺候人。有些話你根本不用說出來,他就能猜到。有時候你的眼神剛一動,他的手已經到了。這樣好使的太監,整個河北恐怕也找不到第二個。所以儘管孔老太監身上有很多壞毛病,並且非常饒舌。竇建德還是一再容忍了他。
這回,老太監又習慣性地矇混過關了。見竇建德不打算再追究自己進讒的事情,偷偷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躡手躡腳蹭到中軍帳口,把帳簾拉開一道縫隙,探頭探腦向外張望。外邊的天依舊是黑沉沉的,彤雲遮擋了月亮和星星,讓大地上一點兒自然的光亮都沒有。沾滿了牛油的火炬在風中跳動,將巡夜士卒的身影不住地拉長縮短,使得長夜顯得愈發地凄清。
「別看了。宋先生肯定不會來了。給孤點一盞燈籠,孤親自去找他問計吧!」竇建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裡邊聽不出任何的憤怒。
「唉,唉——」老孔太監楞了一下,然後連聲答應。真是稀罕景,他做了半輩子太監第一次瞧到。王爺找大臣問計,大臣因為不高興就拒絕前來回話。到最後,王爺還得親自低聲下氣上門去求教。呸,這是哪門子王爺啊,一點規矩都不講,真是他娘的胡鬧。
肚子裡邊不斷腹誹著,孔老太監的手腳卻非常麻利。轉眼間就點燃了燈籠,找好了侍衛,帶領一干人等簇擁著竇建德向大夏國左僕射宋正本的寢帳走去。
人還沒到,宋正本已經起身迎了出來。遠遠地向竇建德做了揖,口稱「死罪,死罪!」,臉上卻沒看出來半點兒慚愧之色。
「天太晚了,想必你已經睡下了。孤有要事,所以不得不攪了你的好夢!宋卿大人大量,別跟本王一般見識!」竇建德即便是泥捏的,也被激起了幾分土性,笑了笑,低聲抱怨。
「臣正準備往中軍去。先前只是沒看完各處送來的軍報,不敢妄下結論。所以才耽擱了!請王駕千歲恕罪!」宋正本又做了一個揖,低聲回應。
竇建德仔細一看,發覺宋正本身上的確穿的是朝服。知道對方並不是故意怠慢,點點頭,笑著說道:「什麼恕罪不恕罪的!這麼晚了,孤的確不該再打擾你。進去說話吧,這該死的天氣,可真叫個冷!」
「王爺請!」宋正本命人拉開帳簾,將竇建德和孔老太監讓進寢帳內。「臣這裡亂得很,一直沒讓人收拾。王爺多擔待些!」
「無所謂!」竇建德大度地擺擺手,找了個裹著羊皮的木墩子緩緩坐下。「軍報都看完了?有什麼心得沒有?」
「強敵環伺,時不我待!」宋正本搖搖頭,低聲回了八個字。然後拎起火盆上的水壺,給竇建德和自己都倒了杯濃茶,將茶杯捧在懷裡,一邊抿,一邊繼續說道:「討伐宇文化及之戰,必須速戰速決。時間拖得太久了,恐怕對我軍會非常不利!」
「程名振打到哪了?」竇建德聳聳肩,冷笑著追問。
「最近戰報,他剛剛攻下了滏陽。可能向南,也可能向北!」宋正本想了想,迅速給出答案。
「孤早就知道他會來。等孤收拾完了宇文化及,自然會去收拾他!」竇建德撇了撇嘴,繼續冷笑。「後方先不管,隨他鬧騰去。大不了把襄國郡再讓他打爛了。待大軍回師,他立刻就得滾蛋。孤想跟你商量商量眼前的事情,宇文化及、李道宗跟孤,現在是三足鼎立。無論誰跟誰先打起來,第三家肯定會趁機上前撈便宜。你說,孤該怎麼辦?」
「王爺對聊城志在必得么?」宋正本沒有直接回答竇建德問話,而是皺著眉頭反問。
「當然,宇文化及既然走到了孤的地頭上,孤沒理由放過他。大隋因奸臣謀篡而失國。孤雖然是出身寒微,卻也知道給先帝報仇。不像某些人,嘴裡念叨著皇恩浩蕩,肚子裡邊卻全是烏七八糟的玩意!」
殺宇文化及,替楊廣報仇,進而讓大夏國得到隋朝遺老遺少們的承認。這是竇建德在出兵前已經做好的規劃,任何困難都動搖不得。宋正本聽竇建德說得斬釘截鐵,知道一場惡戰已經在所難免了,猶豫了片刻,小聲建議:「既然如此,王爺何不以退為進,讓李道宗跟宇文化及先拼個兩敗俱傷?」
「怕是李道宗不肯。他先前跟宇文化及已經交上了手,見到咱們一來,立刻退了下去!」竇建德嘆了口氣,滿臉無奈。
「那咱們就主動出擊,先打李道宗,再斗宇文化及!」宋正本想了想,又拿出另外一個主意。
「怎麼個打法?」竇建德知道宋正本脾氣雖然差了些,見識卻是數一數二的。立刻站了起來,大聲追問。
「李道宗跋山涉水而來,最顧忌的就是自己的後路。而據微臣觀之,唐軍的戰意似乎不強。與其說是要討伐宇文化及,不如說是做樣子給別人看。因此,臣以為李道宗必然不肯與我軍拚命。而我軍只要擺出決戰姿態,逼走李道宗。宇文化及就會立刻從背後壓上來。那時,主公事先布在聊城內的暗棋,就可以出其不意發難……」
「哦,當真?」竇建德沒想到宋正本提出的計策如此簡單,皺著眉頭追問。
「臣從來不說戲言!」宋正本翻了翻白眼,冷冷地回答。
「看你這幅狗脾氣,孤還不能問問么?」竇建德笑了笑,低聲數落。「你怎麼知道我已經在聊城布下了暗子?哪個告訴你的?」
「一個半月前,王薄將軍反出清泉的時候,臣已經猜到了!」宋正本嘆了口氣,沉聲回答。「主公如果還想用臣出謀劃策,有些事情還是不要總瞞著臣為好!」
「不瞞著,不瞞著,我不是不想被宇文化及的眼線察覺么?所以就把大夥都瞞下了!也不是只針對你一個人!」竇建德慚愧地笑了笑,大聲承諾。
「還有,攻破聊城后,主公打算如何對付程名振!」宋正本也不想在這個問題上過分糾纏,笑了笑,將話題岔往別處。
「他已經是敵國的大將了。我還能怎麼樣?總不能把他當做上賓給供起來吧!」竇建德剛剛好起來的心情立刻低落了下去,聳了聳肩,笑著反問。
「王爺——」宋正本見此,原來想說的話就說不出口了。猶豫了一下,低聲提醒。「如果後方損失太大,恐怕抵不住前方所獲。微臣建議,王爺還是派一員夠分量的將領回防,不要太小瞧程名振!」
「孤小瞧他了么?」竇建德笑了笑,嘴角露出幾分不屑。「孤已經夠看得起他了。才命令幾個郡按兵不動,任由他在孤的地盤上往來馳騁。」
「可這份軍報,卻說魏郡太守已經領兵出擊!」宋正本抓起一份新謄抄的軍報,將上面的內容指給竇建德看。「主公莫非以為,區區一個麴太守,就能對付得了百戰名將!」
「哪裡?」竇建德一把將軍報抓了過來,在燈下仔細觀看。宋正本手裡這份是謄抄版,軍報的原件就在他的御案上。可惜今天需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他根本沒時間仔細看。
曾經被楊公卿追著打的麴稜居然主動進攻程名振,他可真不知道死字怎麼寫!氣急敗壞,將軍報往地上一丟,竇建德厲聲大吼,「來人,拿孤的手諭,八百里加急趕往魏郡。有主動出城跟程名振野戰者,不論勝敗,事後一律問斬。去,立刻去!」
「是!」站在帳篷外的侍衛聽到竇建德發火,趕緊小跑著沖了進來,取了竇建德臨時寫就的手令,然後小跑著沖入了黑夜。 聊城到安陽的直線距離都有五百二十餘里。傳令的侍衛沿途跑死了五匹珍貴的戰馬,才於第三天早晨趕到目的地。留守郡城的長史姓崔,是郡守大人的女婿。見到欽差蒞臨,趕緊恭恭敬敬地迎了出來。
傳令的軍官是竇建德從豆子崗帶出來的老兄弟,最看不上前隋的降官,將崔長史的胳膊向旁邊一扒拉,低聲喝問道:「別廢話,麴太守在哪。王爺叫他當面閱讀手諭!」
被一個小小的校尉當眾給臉色看,崔長史絲毫不覺得恥辱。躬身作揖,陪著笑臉解釋道:「欽,欽差大人有所不知。麴太守一心為國,昨天正午……」
「都叫你少啰嗦了。直接說,太守大人去哪了。別扯文的,咱聽不懂!」傳令欽差豎起眼睛,大聲命令。
「謹,謹遵上差吩咐!」崔長史又做了揖,把禮數補足了,才慢吞吞地說道:「太守大人帶兵攻打滏陽去了。昨天中午出發,現在估計……」
「你奶奶的,還啰嗦個屁!」欽差一腳踢翻崔長史,飛身跳上戰馬,「把城裡能跑的牲口都給老子牽出來,跟老子去追麴稜。若是他被程名振打敗了,你等一個也甭想活!」
「太守帶了一,一,一萬五千人,姓,姓程的才,才……」崔長史在地上打了個滾兒,結結巴巴地回應。傳令的欽差根本不肯再跟他廢話,撥轉坐騎,帶著幾名已經累得不成人樣的侍衛沖著北方狂奔。
見對方越跑越遠。崔長史終於明白過些味道來,拍了拍身上塵土,罵罵咧咧的道:「粗坯,真是粗胚。老子是讀書人,不跟你一般計較。來人,把驛館裡邊送公文的戰馬全拉出來。跟我去追太守大人!」
底下小吏一聽,趕緊去驛站去拉坐騎。手忙腳亂折騰了小半個時辰,終於選出四個身手靈活的家將,擁著崔姓長史,每人三匹快馬,沿著官道「保護」已經去遠了的欽差大人。
這條官道是大隋全盛時所建,年初的時候,竇建德為了方便商旅的通行,又專門派人修葺過,因此十分平坦。十幾匹戰馬撒開了四蹄狂奔,兩個時辰后,終於追上了欽差大人和他的侍衛。雙方彙集在一起,又沿著官道追了一個多時辰,終於在下午申時,聽到了前方的號角聲。
「奶奶的,連個監視四方敵情的斥候都不派,還好意思跟程名振伸手!」欽差一看麴稜的戰旗,立刻破口大罵起來。「麻利著,再堅持一下。堵住了麴稜,老子請你們喝酒!」
「諾!」侍衛們答應得有氣無力,強打精神往中軍方向沖。還沒等靠近大隊,耳邊猛然又聽見一陣激昂的號角,「嗚嗚,嗚嗚,嗚嗚——」
「打起來了,手諭作廢。全體拔刀,準備保護姓麴的王八蛋!」不愧為竇建德的心腹,欽差一聽見號角聲,就知道敵軍已經發起了進攻。趕緊改變命令,以避免大夥亂了自家軍心。
「奉竇王爺的命令,前來保護太守大人!」親衛們的反應也非常敏銳,拔出兵器后,立刻扯開嗓子自報家門。
「奉竇王爺的命令,前來保護太守大人!」
「奉竇王爺的命令,前來保護太守大人!」
孤零零的喊聲很快被前方的號角與戰鼓聲所吞沒。不遠處廣袤的冬野上,幾隊全身披甲的精銳士卒,邁著穩定的步伐,一步步向麴稜的隊伍推將過來。
斜陽西墜,未到傍晚,彩霞已經燒遍了天空。
魏郡太守麴稜突然發現自己的嘴巴有些不聽使喚了,費了好大力氣才能張開,結結巴巴地憋出了幾個字,「誰,誰當先鋒?本,本官一定向夏王保,保舉他!」
「大人,我軍人數多,應該先用羽箭射住陣腳!」郡丞張翼文是當地豪強的一個庶出的兒子,多少懂得些戰陣之事。見麴稜實在緊張的不成樣子,主動上前,大聲建議。
「那,那就放,放箭!快,快放箭!」麴稜記得都快哭出來了,跺著腳命令。他萬萬也沒想到,程名振麾下的五千士卒,居然敢半路截殺自己。而自己所帶領的人馬雖然是對方的三倍,但是把陣勢一拉開后,差距居然如此明顯。敵人毫無畏懼搶先發起了進攻,自己這邊從上到下卻個個都在篩糠。
「不能放,敵軍還在一百五十步之外。羽箭穿不透皮甲。五矢之後,弓箭手力竭,勢必為敵軍所趁!」郡丞張翼文扯了麴稜一把,急切地勸阻。
「那,那可怎麼辦啊?」聞聽此言,麴稜愈發地沒有主意了,帶著哭腔問道。
傳令的欽差恰好擠到他的身前,聽見對方如此孱弱,推開麴稜,一把搶過中軍令旗。「中軍站立不動,長槍上前結陣。左右兩翼,壓上去,包抄敵軍!」
「你!」麴稜轉過臉來,立刻看到一道惡狠狠的目光,嚇得把所有叱責的話全憋回了肚子。
「他是竇王爺的侍衛,前來保護太守大人!」崔長史跑得只剩下半口氣兒了,怕此刻太守大人再弄出什麼給大夥長臉的事情來,喘息著低聲解釋。
「竇,竇王爺的侍衛,來,來保護我?」麴稜滿臉難以置信,指著自己的鼻子問到。
「大人請上馬!」欽差沒時間再搭理他,命令兩名侍衛將麴稜駕到馬背之上,一左一右緊緊夾住,擺出一幅隨時會領軍衝擊的英勇架勢,然後快速揮舞令旗,「兩翼繼續向前,中軍,中軍的弓箭手,前方一百二十步,羽箭遮蓋,射!」
「前方一百二十步,射!」底層的幾個小軍官看到中軍旗號,立刻將命令傳了下去。
冬天的日光不強,但面朝太陽,來自魏郡的鄉勇們依舊被晃得張不開眼睛。聽到上頭的命令,把手一松,管他三七二十一,將羽箭一股腦的射了出去。
數千支羽箭騰空而起的威勢不可謂不大,霎那間,頭上的日光都陡然暗淡了一下。可羽箭落下去的效果卻實在乏善可陳。大多數箭矢沒飛過五十步,就掉頭扎了下來。零星幾個勉強飛到了正確目的地,速度卻已經慢得無法再慢,被對面的洺州子弟用刀一撥,立刻懶懶地掉了下去。
「你選的什麼兵?」欽差氣得大叫。揮動令旗,繼續大喊,「射,射,別停下來。把箭饢里的弓箭都給老子放出去!」
這種戰術倒恰恰適合魏郡眾鄉勇的真正實力。弓箭手們聞令,再不管什麼輪射、截射、阻斷射。張弓搭箭,將箭饢里的鵰翎一股腦地向對面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