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4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17)
第624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17)
「李白的詩,恐怕沒幾個人會不喜歡!」雷萬春想找個幫手把楊玉瑤交過去,目光四轉,卻發現婢女們都忙著收拾炭盆和鹿肉,根本沒人注意自己。只好用力將楊玉瑤綿軟的身軀攙穩,笑著回答。
「大哥最喜歡哪一首呢?」楊玉瑤慢慢轉過頭來,星眸緊閉,櫻口微張。
雷萬春心裡猛然打了個突,總算記得自己在張巡面前誇下的海口,定了定神,笑著回答,「我一個粗人,懂什麼詩。聽過就算了,轉頭便忘!」
「那大哥知不知道小妹喜歡哪一首呢?」楊玉瑤彷彿已經醉成了爛泥,身體舒舒服服地貼在雷萬春臂彎里,絲毫沒有移開的打算。
猛然間心頭靈光一閃,雷萬春哈哈大笑,「你喜歡的,恐怕是那句,『我醉欲眠君且去』對不對。趕緊叫個下人來吧,你今天真的喝得太多了!」
「大哥猜錯了!此刻我最喜歡的,卻是另外一句。」楊玉瑤笑著搖頭,微微睜開雙眼,目光溫柔如酒,「『玳瑁筵中懷裡醉,芙蓉帳底奈君何?』」
秋天的第一場雪向來不可能下得太大,到了後半夜,也就慢慢停了。地上的雪沫迅速融化成水,被夜風一吹,反而愈發的冰冷。吹進行巡夜士卒的大氅里,將他們一個個凍得直打哆嗦。
已經太平了近三十年,長安城的霄禁早就不像開元初年那麼嚴格。所謂夜巡,大多情況下也是擺擺樣子而已。這麼冷的秋夜,尋常百姓才懶得從熱被窩裡爬出來在街上亂跑;而那些打著明晃晃燈籠的馬車裡邊,坐得往往又都是長安、萬年兩縣管不了的權貴,所以巡夜者們聽到車鈴聲后,大多數情況下,都選擇遠遠地避開。省得給自己找不痛快,也省得給上司惹麻煩。
雷萬春騎著一匹純黑色的駿馬,慢慢地走在長安城寂靜的街道上。憑著手中那個純銀打造的腰牌,沒有任何巡夜的士兵敢難為他。這塊腰牌是楊玉瑤所贈,據說持此牌者即便夜半想離開長安,守城的將士都得乖乖地打開城門。雷萬春沒有刻意去試驗,但他相信這是真話。因為他相信楊玉瑤沒有必要欺騙自己,也不會欺騙自己。
那是一個水做的女人。可以像大江大河一般洶湧澎湃,也可以像涓涓細流一樣清澈見底。只要她願意,她甚至能化作一汪寒潭,靜靜地照見你的影子。但如果她真的恨上了你,也可以隨時把你拖入深淵,硬生生地淹沒,卡斷你的呼吸。
雷萬春不是一個沒見過女人的初哥。在他人生中很長一段時間,他過的都是『系馬高台,千金買笑』的瀟洒日子。做遊俠的人從不缺錢,劫別人的富,濟自己的貧,順手再給青樓女子謀個生路,乃為最平常不過的勾當。在那段年少輕狂的歲月中,雷萬春記不得自己曾經與多少個女子把酒言歡,共謀一醉。但今天,他卻不得不承認,自己從來沒遇到過楊玉瑤這樣的女人。一個熾烈如火,同時又溫柔如水的女人,讓你無意之間,便沉迷進去,從此寧願長醉不醒。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種感覺。以那個女人的身份與地位,應該跟他話不投機才對?可事實上,兩個人今晚說了很多話,說得很熱鬧。她似乎明白哪些話會讓他聽了順耳,那些話是他的忌諱。從而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那些逆鱗,如同溫泉一般撫慰著他乾涸已久的胸口。
還是不想了吧!努力搖了搖頭,雷萬春將楊玉瑤那迷離的眼神從自己的心中趕走。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今晚的狂亂不會再有第二次。在送他出門的時候,她肯定明白。雷萬春自己心裡也明白。所以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為自己徹夜不歸尋個恰當的借口,別讓張巡那個書獃子看了笑話。
一輛頭前挑著明晃晃燈籠的馬車從身邊經過,雪水從車輪旁濺起老高。雷萬春撥了撥坐騎,盡量離得對方遠一些。大半夜還敢挑著燈籠高速疾馳的馬車裡邊,坐得肯定是位權貴,除了其中極少數幾個之外,雷萬春對這類人整體上都沒好感。
但是馬車的主人卻很不識趣。從雷萬春身邊匆匆而過後,很快又掉頭追了回來。頭前的車夫扯開嗓子,低聲喊道:「前頭可是雷大俠,能否稍停一停,我家主人想跟你說幾句話!」
「我好像不認識你家主人!」雷萬春回頭,皺著眉應了一句。
車夫尷尬地笑了笑,卻不生氣。趕著馬車快速追上前,然後伸手拉開車門。一個長著中年人面孔,身材卻像十三四歲少年高度的男人出現在車門口,沖著雷萬春拱了拱手,自我介紹,「在下賈昌,久仰雷大俠之名。沒想到今天能在這裡遇上!」
「我已經不做大俠很多年了!」雷萬春的聲音依舊冰冰冷冷,試圖拒對方於千里之外。賈昌這個名字,在長安城內幾乎家喻戶曉。此人十三歲時,便因為擅長擺弄鬥雞,而受到了皇帝陛下的賞識。後來又憑此被授予官職,隨同皇帝一道巡遊泰山。他父親只是個宮廷侍衛,病故於巡遊途中,皇帝陛下居然停下車駕,先為賈父發喪,然後再繼續泰山封禪大業。恩寵之隆,連宰相李林甫都嫉妒不已。以至於鬥雞業迅速在大唐境內成為一種風潮,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市井小民,一個個趨之若鶩。恨不得自己兒子不讀書,不種田,只要能變成第二個賈昌,就可以光耀門楣。
作為一個傳統的讀書人,張巡對掀起這股鬥雞風潮的始做甬者深惡痛絕,認為皇帝陛下無心朝政,與賈昌、雷海青等弄臣的引誘有極大的干係。受到張巡的影響,雷萬春對賈昌等人也沒什麼好感。此刻只是不想給張巡樹敵,才不得不強忍著心頭的煩惡與對方寒暄。
「雷大人說話真風趣!」敏感地覺察到雷萬春的冷淡,賈昌依舊笑容滿面。「賈某攔下雷大俠,並非故意惹大俠生厭。而是有一件事情,不得不跟大俠核對一下!若有衝撞之處,還請大俠多多見諒。」
「什麼事情?」看到賈昌始終彬彬有禮,雷萬春也不好做得太過分。從馬背上跳下來,還了對方一個笑臉。
「我的一個朋友!」賈昌也從馬車上跳下,身手卻是與外貌極不相稱的矯健,「最近被萬年縣給抓了進去。他叫宇文至,雷大俠應該認識這個人。」
「沒錯。」雷萬春輕輕點頭,後退半步,戒備地按住了腰間刀柄。
「我沒有惡意!」賈昌笑著舉起雙手,「即便有惡意,也不是您的對手。我的確跟他是朋友,不是互相利用那種朋友。只是別人都當我是個矬子,所以我也不常跟朋友一道露面,免得他們覺得尷尬。」
「你只是少年時沒有完全長開而已。」雷萬春覺得有些尷尬,放開刀柄,笑著表示歉意。「我握刀已經握習慣了,所以一旦有人靠近,本能地就想做出防備。此刻又是半夜……」
「呵呵。的確是我莽撞了。」賈昌磊落地大笑,「個子像我這麼矮小的人,要麼是刺客,要麼是弄臣,要麼是乞丐。的確不該靠得人這麼近。」
「在雷某眼裡,此刻你只是賈昌!」雷萬春笑了笑,友善地回應。 對於冷淡和友善,賈昌幾乎同樣的敏感。也笑了笑,帶著幾分愉悅說道:「在賈某眼裡,你始終都是那個急公好義的雷大俠。不廢話了,否則雷大俠肯定又嫌我啰嗦。我今天傍晚去了萬年縣衙一趟,見過了宇文至。他的處境相當不妙。我知道雷大俠和王小侯爺也曾探望過他,所以找你們商量一個萬全之策。本打算明天一早到崇仁坊先堵住王小侯爺,沒想到半夜時在路上遇到你!」
「什麼情況?狗官又對他用刑了么?」雷萬春心中登時一緊,沉聲問道。
「用了一次刑。但傷得比前兩次輕了許多!」感覺到了雷萬春話語中的惱怒,賈昌低聲安慰。「應該是王小侯爺留下的錢起了作用。但我不知道王小侯爺的面子能管多久」
「你可有更好的辦法?」初次相遇,雷萬春不敢說自己已經在想方設法逼楊國忠出手,只好先諮詢賈昌的解決方案。
「沒有。」賈昌輕輕搖頭,「那張縣令本來跟我相熟,但這次,我無論許下什麼好處,他都不肯放子達一馬。想必是京兆尹王鉷那邊盯得緊,一定得從子達身上尋找突破口。如此,子達就等於無形中夾在了李相和楊相兩大勢力之間,隨時都可以被其中一方滅口!」
「這狗官!」雷萬春的拳頭再次握緊,心中卻猛然涌過一絲無力感。如果頭上沒有張巡這個顧忌,他現在完全可以潛入萬年縣令家中,用刀子威脅此人一番,逼他不要欺人太甚。可現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雷萬春是張巡的心腹,惹了禍,非但自己有麻煩,連帶著張巡都得受拖累。
「所以,我想請雷大俠幫個忙!」賈昌咧了咧嘴,臉上浮現一絲苦笑,「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我可以到處託人,但無法保證子達不被人弄死在大牢當中。衙門裡邊,喝水,吃粥,睡覺,甚至隨便笑一笑,都可能要命。他們至少有一百種辦法讓子達無聲無息地死去,屍體上卻一點兒傷痕都看不出來。」
這點,前幾天剛剛去縣衙大牢里走過一遭的雷萬春心裡非常清楚。因此也不再多想,點點頭,低聲答應:「說吧,只要雷某能做得到。」
「萬年縣令是個進士,不可能親自到大牢裡邊下手殺人。所以,無論哪方準備把子達弄死,都得通過以下幾位。」賈昌四下看了看,壓低了嗓音解釋,「牢頭李老實,獄霸張三孬,還有縣尉薛榮光。其中頭兩個人不過拿錢辦事,背後沒有什麼太硬的後台。而萬年縣縣尉薛榮光,卻是京兆尹王鉷的家奴出身,完全聽京兆尹的命令行事。」
「嗯!」雷萬春輕輕點頭。秦氏兄弟昨天給了王洵一張「護官符」,裡邊很詳細地描述了京師中各方勢力之間的關係及主要人物。薛榮光的名字在其中最不起眼的角落,著墨不多,但他現在依稀還有印象。
賈昌又向前靠了半步,將聲音壓得更低,「所以,如果雷大俠能讓薛縣尉不知不覺病上十天半個月,恐怕子達在大牢里就會更安全一點兒。有這十天半個月功夫,賈某即便不能讓子達脫離險地,至少也能想出辦法讓別人不敢輕易害死他!」
這回,雷萬春沒有防備他。甚至對他產生了幾分敬意。李林甫和楊國忠過招,京師中與雙方勢力不相干的官員人人避之不及。連胡國公府上都決定袖手旁觀了。而賈昌只是一個弄臣,這個時候卻能為了朋友挺身而出。光憑這份仗義,就比那些所謂的世家顯貴可敬得多。
「怎麼樣,雷大俠能幫我這個忙么?」見雷萬春沉吟不語,賈昌揚起臉,急切地追問。
「雷某當儘力而為!」雷萬春拱了拱手,鄭重承諾。
「那就拜託了。此事過了之後,雷大俠如果有空,請到我府上喝一杯水酒。就在曲江池邊上,每年秋末,可以看到很多南返路過的水鳥。非常熱鬧。」
「雷某一定去!」雷萬春不想拒絕,笑著答應。
「那賈某就隨時恭候雷兄的大駕!」賈昌抱了抱拳,轉身走向馬車。明亮的燈光下,他的背影就像道路兩邊的樹木一般,高大筆挺。
目送著賈昌的馬車去遠,雷萬春笑了笑,飛身躍上了坐騎。他終於有了一個足夠地借口向朋友們解釋自己為何夜不歸宿。讓書獃子張巡和小娃娃王洵兩個見鬼去吧,還有他們那滿臉的壞笑。老子今晚就去重操舊業,痛快地做一回大俠,哈哈!
帶著三分酒興,他又風馳電掣般跑過了兩個街道口。在縱貫長安城南北的朱雀大街上,一隊看似比較認真的巡夜士卒攔住了他。帶隊小校一看雷萬春遞過來的銀牌,立刻楞了楞,後退半步,抱拳施禮。然後恭恭敬敬地將銀牌交還,帶著士卒們急匆匆地跑遠。
這種見了官差橫著走的感覺,令雷萬春心裡非常舒坦。他霍然發現權力帶來的好處不亞於武功,甚至還遠遠在於其上。以前憑藉武功恣意縱橫,他總是要擔心被官差以夜半擾民的罪名抓獲。而如今,憑著一塊來歷不明的銀牌,他就可以把長安城不準夜間在外行走的規矩,安安心心地踏於腳下。
哼哼,怪不得很多人一輩子都在不停地想往上爬。收起了銀牌,雷萬春偷偷地腹誹了好朋友一句。在他面前,張巡從沒掩飾過個人對權力的慾望,總是說必須到達一定位置,才能實現兼濟天下的抱負。而今晚,雷萬春卻發現,權力不但能實現個人的抱負,更大的好處是你到了一定位置,就可以無視這世界上很多規則,無論是明面上的規則還是桌子底下那些見不到光的規則,向來是約束普通人,對於到達了一定高度的上位者而言,無異於廢紙一張。
他知道自己今晚肯定是喝醉了。否則心裡不會有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想頭。但這種微醉的感覺令人很舒服,彷彿已經掌控了身邊的一切,又彷彿對身邊一切東西都不在乎。「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當年李白醉卧長安街頭的時候,估計也是同樣的而感覺。只是他醉得時間太短,醒來后還得規規矩矩入宮去給皇帝陛下賠禮。
酒醉后的思緒就像一頭脫韁野馬,讓他不受控制地想起很多事情。想到自己剛剛學藝有成,立志提三尺劍掃盡世間不平的少年狂妄。想到自己名滿中州,無論走到哪裡都被江湖豪傑敬仰的榮耀。想到自己突然厭倦了四海浪跡的生活,斷然決定金盆洗手時朋友們的惋惜。然後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楊玉瑤,這個此生不可能成為他的妻子,偏偏又給他留下了難忘記憶的女人。
也許在十年前兩人相遇,說不定他們真的能走到一起。那時她眼中沒有現在這麼多的滄桑,而他心中也沒有現在這麼多的顧忌。你在想什麼啊,這傻瓜!他突然笑了笑,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那上面燙燙的,彷彿還坐在炭盆邊,一邊吃酒,一邊看她的一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