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5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18)
第625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18)
正胡思亂想著,猛然抬頭,今夜的目的地,大通坊已經近在咫尺了。京城裡的坊市規劃相當整齊,由於皇宮位於正北方,東西居中的位置,所以以皇宮為核心,城北的東西兩側住的全是達官顯貴。以朱雀門和東西向的春明街為界,往南則住的是低級官員和普通百姓。越往南走,距離皇宮越遠,居住者的身份也就越趨於普通。唯獨東南角曲江坊是個例外,因為靠著曲江池的緣故,那附近的宅子多是顯貴們的別院,住戶的身份反而愈發尊貴些。至於雷萬春現在所在的位置,大通、歸義、顯行、大安等西南角的數坊,則是標準的下風下水,除了那些家境非常貧寒的平頭百姓和想住大宅子,又買不起城北地皮的爆發戶外,基本沒有多少人居住。
萬年縣縣尉薛榮光的宅院就在大通坊的最里端,大小規模足足是這個坊子里其他宅院的十幾倍,因此非常容易找到。雷萬春先牽著坐騎,裝作迷路的樣子,圍著大通坊前後左右的街道走了幾圈,摸清了薛宅的具體位置。然後將坐騎隱藏在一處人跡罕至的高牆下,脫了外套,扯下袍子一角猛了臉,雙手扒住大通坊的外牆上的磚縫微微一用力,整個人立刻如猿猴般沿著外牆攀了上去,瞬間消失在高牆的另外一邊。[2]
已經很久沒高來高去過了,突然重操舊業,他身體里瞬間湧起一股熟悉的感覺。少年時所有豪情壯志剎那間又回到了血脈里,彷彿整個人轉眼就年青了十幾歲。也許那些豪情壯志一直就藏在他血脈深處,只是被他刻意掩蓋起來了而已。今晚被幾個突然事件連續觸發,立刻熊熊燃燒了起來。
雷萬春發現自己對這種高高再上的感覺十分迷戀。站在高高屋脊之上,整個大通坊一覽無餘。儘管夜色漆黑如墨,但他眼底卻再沒有秘密。包括那些在黑暗中才能進行的交易,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萬年縣縣尉薛榮光家居然還亮著燈,這讓雷萬春感覺很驚詫。已經是後半夜了,不抱著家裡那七八個小妾之一睡覺,姓薛的這是在幹什麼?很快,他的好奇心便得到了滿足,兩個全副武裝的差役打著哈欠從房檐下經過,一邊走,一邊喃喃地罵道:「他奶奶的,有完沒完。一天到晚商議來商議去,什麼時候才能商議出個結果來!」
「行了,老劉,少說兩句。一旦被薛頭聽見,仔細你的屁股!」另外一個差役四下看了看,低聲喝止。
「我怕他?」被稱作老劉的傢伙撇嘴冷笑。「他以為自己做的很機密么?若是把老子給惹急了,就到上面去出首。這麼多事情,隨便抖出一樁來,都能讓他抄家……」
「你作死啊!」另外一名差役嚇得趕緊用手捂住了老劉的嘴,「作死自己去死,別拉著我。上個月顧小個子怎麼死的,你忘了么?人都在臭水溝里泡軟了,妻兒還背了一身的官司!」
聽到從前同僚的下場,姓劉的差役猛然驚醒。「我只是……」四下看了看,他低聲表白,「我只是痛快一下嘴。老王,這話你千萬別說出去!」
「我是那人么?」另外一名王姓差役瞪了他一眼,低聲撇嘴。「但你這張嘴巴,最近可得小心點兒。念在咱倆多年的交情上我才勸你,不該說的別亂說。非常時期,能當啞巴最好。」
「那是,那是!」劉姓差役連連點頭。提著明晃晃地燈籠,打著哈欠走遠。
待他們的身影在拐角處消失了,雷萬春才從房瓦上重新把身體拱了起來。尚未被夜風吹乾的雪水浸透了他的衣衫,讓他胸口處彷彿抱了一塊冰。同時,他的頭腦也因為受到冰水的刺激而變得異常清醒。
這個宅院里還隱藏著其他秘密!一瞬間,雷萬春清醒地認識到,自己闖進了一個更大的陰謀當中。萬年縣縣尉薛榮光跑到長安城西南角的下風下水之處起了這麼大一座豪宅,為的不是過一過大戶人家的癮,而是另有圖謀。實際上,這個宅院還是萬年縣衙門的一個暗中據點所在,一旦哪天長安城中發生異變,聚集在薛宅里的差役,幫閑們衝出去,便可成為一支奇兵!
可京師西側,偏偏又是長安縣的管轄範圍。萬年縣不在自己的地盤裡設立據點,把爪子深到長安縣裡來幹什麼?按照那張「護官符」,這兩個縣的縣令,可都是京兆尹王鉷的嫡系,照理說,絕不該互相朝對方捅刀子!
正悶悶想著,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腳下的迴廊上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個小廝提著燈籠跑來,一邊跑,一邊低聲喊道,「老劉,老王,死哪去了你們兩個。大人有令,讓你們兩個趕緊過去!」
「唉,在呢,在呢!」方才說話那兩個差役又顛著屁股跑過來,沖著小廝滿臉賠笑,「我們不是一道去解個手么?人有三急……」
身為薛家的奴僕,小廝地位彷彿比衙門裡的官差還要高一些,把眼睛一瞪,厲聲喝道,「這話跟大人說去。我看你們是懶驢上磨!再磨磨蹭蹭的,仔細你們兩個的皮!」
「唉,唉,我們哪敢啊。六爺,你走先!」兩個官差敢怒不敢言,拱手哈腰,請薛家的小廝走在了前頭。
「狗仗人勢!」雷萬春在肚子里暗罵了一句,身體貼著屋脊,狸貓一般躡手躡腳地綴在了迴廊中三個人身後。深更半夜,沒人願意往房上看。即便看,在這彤雲萬里的深夜,不用銅鏡子聚光,也未必能發現他。
那個秘密就在眼前了。他興奮得全身戰慄,慢慢伏低身子,屏住呼吸。
不對,眼看就要在屋脊上跟著頭前的幾個人接近正堂,雷萬春心頭忽然一凜,立刻把腳步停了下來。
太奇怪了。這處院落太奇怪了。貼伏在冰冷的屋瓦上,雷萬春手握刀柄,舉目四望。周圍的房屋都黑沉沉的,只有前方不遠處燈火通明。只要他不踩失了足,身處亮處的那些傢伙肯定發現不了他的身影。可內心深處的危險感覺卻越來越濃,彷彿已經被一頭猛獸盯上了般,令他渾身上下的肌肉的猛然繃緊。
仔細觀察了好幾遍,他終於明白令自己警覺的源頭在哪了。今晚的路太順了,自己居然翻過了后牆,一直沿著屋脊來迴繞,腳不沾地就靠近了宅院的核心!這絕不是一個簡單的巧合!憑藉當年做遊俠時的經驗,雷萬春很快就發覺了腳下這個院落的異常。在那段劫富濟貧的日子裡,富貴人家的院子他沒少進。但無論是一方巨富,還是家裡只有百十畝地的土財主,建院子都講究個風水格局。正堂、廂房、跨院、花園,哪幾間屋子該什麼位置就是什麼位置,決不能像收容災民的的窩棚般隨便亂搭。而腳下這個院落,又不能簡單地以「混亂」二字來形容。雖然正房、廂房互相緊挨著,供下人們居住的前廳和飼養牲口的馬棚也角對著角,但站在高處仔細觀看,卻霍然發現,所有建築搭配起來,竟然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回」字型。儘管內外兩重院落之間有長廊相連,可若是臨時將長廊的立柱放倒,內外兩重院落,數息之內就可以變成彼此隔絕的內外兩層。只要弓箭手佔據了邊角處一個個看似突兀不堪的小樓,便能將大門,二門死死封住。而即便院牆和第一重院落被敵人出其不意攻破,憑著第二重院落,此間主人也能堅守待援,掙紮上數個時辰。
很顯然,腳下的這個宅院,不只是一個據點那麼簡單。想明白了這一層,雷萬春愈發按捺不住繼續一探究竟的念頭。彎著身子,沿著屋脊輕輕移動,藉助薛家宅院各個建築彼此距離過近的便利,很快就來到了院子的核心所在。
與此間主人居住的正堂還有三、四丈距離,腳下的屋脊卻突然又到了頭。那間正堂居然與第二重院落並不相連,成了個相對相對獨立的大房子。裡邊明晃晃點著二十幾隻牛油大蜡,將每個人身上的服飾都照得清清楚楚。因為牛油大蜡的煙氣太重,所以房間正面的窗戶不得不敞開著,方便屋子裡的人透氣。雷萬春沿著屋檐,找了個正對窗口的位置藏好,舉目向裡邊一看,登時心裡又是「突」地一下打了個哆嗦。 此刻端坐在主人位置上的,哪裡是什麼不入流的萬年縣捕頭。看服色,分明是一個正五品的高官。而站在主位兩側排成恭恭敬敬兩排的,也不止是長安、萬年兩縣的捕頭、捕快和幫閑。幾個數年前曾經跟雷萬春有過一面之緣的長安本地「豪傑」,此刻也恭恭敬敬地站在隊伍的末尾。
剛才那兩位借尿路出來透氣的差役明顯在挨訓,半躬著身子,就像兩隻煮熟的河蝦。坐在主位上的高官脾氣甚大,呵斥了幾句后,就猛然用力一拍桌案,信手抽出個竹籤子來丟在地上。那兩名差役見狀,立刻趴伏於地,叩頭如搗蒜。那名高官卻理都不理,揮揮手,命人將他們拖出門外。
距離有點遠,雷萬春聽不太清楚屋子裡邊的人說些什麼。憑著夜風裡傳來的隻言片語以及裡邊每個人的動作、表情,約略推斷出那名高官在整肅紀律。而倒霉的劉、王兩位差役因為剛才的行為,則恰恰被對方當做了以儆效尤的對象。劉、王兩位哀告不得,被幾個彪形大漢倒拖著往屋外走。眼看就要拖出門口,那姓王的差役忽然扯開嗓子,大聲叫嚷,「饒命,大人饒命。小的有要事稟告!」
這句話,雷萬春完完整整地聽清楚了。緊跟著,他就看見彪形大漢們將劉、王兩位差役一併又拖了回去。劉姓差役繼續叩首乞憐,王姓差役卻揚起頭來,大聲說了幾句話。也不知道他說了什麼,隨即,劉姓差役就跳起來欲跟他拚命,卻被兩旁的壯漢死死按住。王姓差役則向旁邊躲開數步,手指對方,臉上露出了一幅大義凜然的表情。
登時,五品高官站了起來,沖著劉姓差役大聲喝問。那劉姓差役推脫不得,只好趴在地上,苦苦哀求。高官好像是嘆了口氣,然後輕輕擺手。有兩個彪形大漢們立刻反扣住了劉姓差役的雙臂,另外一名大漢則小跑著取來一個臉盆,將數塊潤濕的厚布,一片片扣在了劉姓差役的臉上。
那劉姓差役拚命掙扎,掙扎,終於兩腿一伸,再也不動。五品高官笑咪咪地轉過頭來,好像誇讚了王姓差役幾句。猛然間臉色又是一變,命人扣住了他的胳膊。王姓差役顯然不服,扯著嗓子大喊大叫。但沒有人理睬他,又是數片濕布貼上了他的口鼻,將他在眾人面前活活悶死。
整個過程,左右差役和豪傑們都眼睜睜看著。誰也不敢上前說情,甚至連憐憫的表情都不敢有。那名五品高官好像還不滿足,又從隊伍中點出兩個人,拍案呵斥。呵斥完了,則拖到院子內,噼里啪啦一頓板子打下去,眼見著挨打差役嘴裡就進氣多,出氣少了。
伏身在屋脊上的雷萬春渾身冰冷,脊背上汗毛一根根地豎了起來。他年青之時也殺過人,但都是手起刀落的事情,從沒像高官這般,故意讓對方死得慘不忍睹。更甭說一邊笑著,一邊取走對方性命,就像碾死了一隻螞蟻般輕鬆了。
轉眼間殺了兩個人,又將另外兩人打了個半死不活,五品高官終於心滿意足。又來回踱著步,大聲宣講了幾句。隨後,命人抬出了一個箱子。當場用腳踢開,裡邊居然堆滿了黃的,白的,明晃晃照得人眼花。把賞錢分發完畢,方才還低迷的軍心立刻大振。他笑了笑,信手從衣袋裡取出一張紙,當眾念了起來。周圍人等一個個伸直了耳朵恭聽,臉上表情無比的興奮。
雷萬春聽不清對方讀的是什麼內容,但憑藉直覺,他判斷出那可能是一個近期行動方案。為了將秘密查個水落石出,他慢慢動了動,然後貼著房脊往側面轉。側面有棵大槐樹,順著槐樹的枝幹爬過去,也許能聽清楚屋子裡的聲音。
誰料人剛走出沒多遠,他就發現事情不妙了。屋子裡有一名弓手打扮的傢伙突然把耳朵豎了起來,然後大聲喊了一句。緊跟著,那名高官立刻收起了正在朗讀的紙張。隨後,所有人都拔出了兵器,衝到院子之內。
「誰在那?在下薛榮光,請道上的朋友進屋來說話。」看不清屋脊上的情況,一名捕頭打扮的人大聲叫嚷。
「陰溝翻船!」雷萬春心中暗暗叫苦。先前光想著天色夠黑,可以很好地掩飾自己的行跡。卻沒料到屋子裡邊還有個順風耳在內。眼下院子里提著兵器的人就有五六十位,其餘分散在各間屋子裡睡覺的小雜魚更是不知多少。以自己的本事,硬碰硬肯定屬於找死行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想辦法先脫身再說了。
想到這兒,他迅速調整了一下姿勢,趁著別人還沒發現自己的時候,從靴子腿里抽出一把三寸多長飛鏢來。掂了掂分量,倒扣在掌心,然後雙眼盯著薛縣尉,一眨不眨。
「道上的朋友請現身,薛某向來喜歡結交英雄豪傑,斷然不會難為你。下來喝一碗酒,咱們凡事好商量!」見屋頂上靜悄悄地的沒有任何迴音,薛榮光笑了笑,繼續循循善誘。同時,他背後的幾個差役已經取來數面銅鏡,團團靠成一個扇面,舉起火把,就要王扇面中心放。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雷萬春將手中的飛鏢打了出去。隨後看都不看,邁開雙腿奪路狂奔。只聽院子裡邊「啊!」地一聲,萬年縣捕頭薛榮光仰面栽倒,脖頸之上插了根黑黝黝的飛鏢,血順著飛鏢的邊緣的凹槽噴濺而出。
「薛頭!」幾名差役抱住薛榮光,大聲喊叫。那身穿五品服色的高官卻沖將過來,劈手奪過一把橫刀,高高舉起,「號什麼喪!趕緊去追,抓不到他,大夥全都得死!」
聞聽此言,院子里的捕快,幫閑和江湖豪傑們才如夢方醒。再顧不上薛榮光的死活,搬梯子上房的上房,貼牆根繞路的繞路,綴著房頂上的腳步聲,奮力直追。只有先前憑藉過人耳力發覺了雷萬春動靜的那名弓手,皺了皺眉,拔出一支狼牙箭,搭在弓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