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7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20)
第627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20)
Chapter 4 霜降
「冤枉?」封常清撇嘴冷笑,目光冰冷如刀,「鬧市縱馬,撞傷當朝官吏;放印子錢,逼出人命;包娼庇賭,目無法紀;強買農田,霸人祖產。這些案子,哪一件是硬栽倒你等頭上的?!若是尋常百姓犯了,十個腦袋都砍沒了,誰還有機會活到現在?!」
王洵被看得頭皮發乍,不得不避開對方的目光,撅著嘴嘀咕:「京師裡頭干這些事情的人多了,又不止是子達跟我?他們都沒事,還不是因為背後有人……」
「對,別人背後有人,你背後沒有,所以就活該倒霉。」話沒等說完,即被封常清笑著打斷,「不公平對吧?但這就是現實!被你欺負過的那些平頭百姓惹不起你,所以只能逆來順受。現在你被更有勢力的人欺負到頭上來了,也別喊冤。」
王洵被說得啞口無言,只好低下頭來嘆氣。封常清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繼續諄諄教誨,「老夫年青時,也覺得這上有很多事情很不公平。可老夫沒辦法改變它,只能讓自己適應。然後才發現,你越強大,受到不公平對待的機會越少。相反,你越沒本事,越容易成為被欺負的對象。當你站在一定位置上之後,你甚至可以改變規則,讓它變得更公平一些。可前提是,你得一步步走到那個高度,而不是坐在家裡哭天怨地!」
「你這一下,無異於在火上澆了一桶油!」聽完了雷萬春對昨夜情況的描述,張巡皺起眉頭,來回踱步。
這下,不用再逼著楊國忠出馬了。京兆尹王鉷藉助民宅蓄養死士的把柄都落在了他手裡,不信他不主動出擊。只是這樣一來,爭鬥雙方就都被逼入了死角,原本只是在外圍零敲碎打,如今卻變成了生死相搏。
「那賈昌怎麼突然發了善心,肯主動透漏消息給你?!」而王洵所關注的,卻和張巡截然不同。楊國忠和李林甫誰死誰活,誰來做下一任宰相,在他看來,跟自己都沒太的關係。他好奇的是賈昌的舉止,怎麼看怎麼像故意把雷萬春往圈套里引,「他那個人,可是有名的只長心眼不長個子。自打我記事兒時候起,就沒聽說過他肯白幫人忙!」
「仗義每多屠狗輩。我倒覺得他這人挺實誠!」雷萬春皺了皺眉,低聲回應。他沒敢跟張、王兩人說起自己中了毒箭的情況,所以現在只能強忍著肩膀處的痛癢。而那支毒箭的藥性偏偏又很強,害得他眼前總是一陣陣發黑。
「他若是仗義實誠,全天下就沒陰險之人了!」王洵搖了搖頭,對雷萬春的判斷非常不贊同。「我倒是覺得,他已經發現了那個窩點是王鉷私蓄死士之處,自己又不願意出面將其揭開,以免捲入楊、林兩黨之爭,所以才假借了雷大哥之手!」
「你分析得很有道理!」張巡停住腳步,低聲附和,「但現在已經沒必要追究賈昌的動機。王鉷的把柄已經牢牢被楊國忠攥在手裡了,私蓄死士,無論哪朝哪代都是個抄家滅族的罪名。接下來,就要看楊國忠如何動作……」
「你們兩個老說這些沒邊際的東西作甚?」傷口處不舒服,雷萬春的心情也跟著變得非常煩躁,「被人發現后,我趁亂給了姓薛的一鏢,雖然不至於要了他的命,至少也能讓他在床上躺半個月。楊國忠愛怎麼對付李林甫讓他對付去,咱們現在需要的,卻是儘早把宇文子達弄出來,儘早離開這這非之地!」
從沒見他發這麼大的火氣,張巡和王洵兩個都楞住了。雷萬春也迅速發現了自己的失態,咧了咧嘴,低聲道:「我的意思是說,人家怎麼斗,咱們都管不了,也沒必要管。還是先救宇文小子要緊。咱們當初插進來,不就是為了救宇文小子出獄么?」
「那倒是!」張巡嘆了口氣,幽幽地回應,「只是,此終非國家之福。他們這樣斗下去,消耗的卻是國家之……」咧了咧嘴,他不想繼續說下去了,王洵閱歷太淺,在京師里長這麼大,平日見的都是大唐如何威震四夷,恐怕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在繁榮的表面下,已經隱藏了無數危機。而雷萬春,他心裡,恐怕連誰來做皇帝都不是很在乎吧,跟他說起國家之事,簡直是對牛彈琴。
「沒這麼嚴重吧!」正如張巡所料,王洵心裡果然沒有什麼危機意識,笑了笑,大聲反駁道:「李林甫弄權誤國,這話不也是你說的么?」
「李林甫弄權誤國,但他畢竟還有宰相之才。若是換了楊國忠,恐怕正應了賀老那句評價,既無宰相之才,又無宰相肚量!」張巡搖了搖頭,滿臉苦笑。「算了,不提這些了。老雷說得對,眼下咱們即便想管也管不了。老雷,你臉上怎麼這麼多汗?」
後半句話,他幾乎是喊出來的。王洵仔細一看,也發雷萬春臉色白得有些不對勁兒,趕緊上前一步,用手摸向對方額頭,「受風了?我這就去請郎中!」
「別!」雷萬春單手拉住他的衣袖,另外一隻手始終垂在身側,「被人發現后,我受了點兒小傷。在虢國夫人府里躲了半宿,才把追兵甩開。你如果去請郎中……」
「傷得重不重!你怎麼不早說!」聞聽此言,張巡大急,衝上來便欲查雷萬春傷在了哪裡。
「已經處理過了!」雷萬春再也裝不下去,身子一歪,軟軟地躺倒了床腳,「慈恩寺的念痴大師給用了葯,據說效果還不錯!」
「瘋和尚?」王洵顯然對念痴這個人很熟悉,先楞了一下,然後臉上的表情立刻輕鬆了起來,「虢國夫人居然能請動他?真是不容易。那個老禿驢雖然又貪又色,一身醫術,在京師裡邊倒是找不出可以相提並論的人來。」
聽到又貪又色四個字,雷萬春心裡猛然一陣抽搐。自己這回欠楊玉瑤太多了。不知道該如何才能還得清?其實離開虢國夫人府沒多遠,他就開始後悔自己的衝動。可人已經出來了,實在拉不下臉來再回頭。只要就這樣悶頭繼續往前走,不去想每一步的對錯。
張巡為人遠比王洵仔細,扶著雷萬春躺好,又出門吩咐小廝給他弄來一碗肉粥。然後坐到床榻邊,一邊看著小廝喂雷萬春進餐,一邊笑著說道:「我聽說高僧在紅塵中修行,追求的是一個悟字。一邊呵佛罵祖,一邊割肉飼鷹者[1]大有人在。不羈的只是外表,心中多為纖塵不染。你不用擔心,虢國夫人既然能請得動他半夜出馬,自然彼此之間早就熟識了」
「有什麼好擔心的!」雷萬春微微苦笑,「只要她哥哥楊國忠一天不倒,估計也沒人動得了她。我倒擔心的是咱們幾個。無意間捲入這麼大一場漩渦中,千萬別再有什麼閃失!」
「沒事,我估計從今天起,誰也顧不上咱們這些小魚小蝦了。子達那邊,待會兒我跟明允再去找一找他那個姓孫的表哥。」
「你們兩個小心些!」雷萬春想了想,笑著叮囑。「那姓孫的,恐怕眼裡只有錢!」
「沒事!」張巡也笑,「他叫孔有方,我叫周郭[2],呵呵,我們兩個,幾千年來出入衙門,向來都是無往不利的,呵呵,呵呵!」
安排雷萬春睡下靜養,又派人將南霽雲請來,托他做幾天臨時保鏢,免得有人急紅了眼作出瘋狂之舉,張巡和王洵兩個這才鬆了口氣,策馬奔向萬年縣衙門。
重新走上了街道,二人霍然發現今天街上的人很少。已經臨近正午了,馬路兩旁很多店鋪卻門可羅雀。即便偶爾有幾個出來購物的,也是丟下錢,買了東西就走。不願在街道上多做片刻停留。
王洵心裡頭感覺很不踏實,這跟他記憶里的長安完全不一樣。遣了小廝王祥四下打聽發生了什麼事情。半響之後,王祥喘著粗氣跑了回來,低聲彙報道:「昨天后半夜萬年縣衙門說要捉拿江湖大盜,把幾個經常有留宿外地人的坊子給抄了個底朝天。可今天上午辰時三刻左右,突然又蔫了吧唧的撤了。大夥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所以就都加起了小心……」
王洵和張巡相視苦笑,心裡頭都明白這場風波為何噶然而止。想必是楊國忠已經從虢國夫人那裡得到了消息,斷然出手。才令長安、萬年兩縣衙門不得不偃旗息鼓。 神仙們終於親自上陣了。二人一邊苦笑,一邊搖頭,心中既是無奈,又有幾分失落。幾天前,大夥誰也沒想到事態會發展到如此地步。而這幾天的經歷,卻使包括王洵在內的所有人,對大唐的權貴們的認識又增加了不止一層。
迤邐來到萬年縣衙門,交上門包,當值的差役進去稟報。不一會,捕頭孫仁宇就顛著屁股跑了出來,遠遠地看到王洵,立刻當著眾人的面兒大聲嚷嚷道,「哎呀,我說表弟啊。你好好生意不做,老往我這兒跑幹什麼?不知道這兩天衙門裡事情多麼?有什麼話不能回家去說!」
一邊嚷嚷,一邊不斷地給王洵使眼神。通過前面幾次交道,王洵早就摸透了此人的秉性,立刻笑了笑,拱手賠罪,「表哥,我哪知道您這麼忙啊。我是中午路過這兒,心想表哥可能會有點空一起喝杯茶,所以就冒冒失失轉了過來!要不您先忙著,我晚上再到家去找你?」
「既然來了,就別拖到晚上了。你啊,以後別這麼冒失!」捕頭孫仁宇越給面子越來勁,翻了翻白眼,沒好氣地說道。轉過頭,他又向門口的當值差役賠了副笑臉兒,「諸位兄弟,我這表弟嬌生慣養,不太懂事兒……」
「孫頭儘管去忙。反正大人此刻也不在。回頭若有人問起來,我們就說您上茅房了!」門口當值差役剛剛收了「孔有方」的好處,豈能不給「周廓」幾分面子。笑了笑,輕輕擺手。
「那我就偷一會兒懶!」孫捕頭沖著大夥做了個揖,然後又將頭轉向王洵,「走吧,不遠處有個茶館,咱們先去墊點兒東西。你嫂子是個鄉下女人,做的菜死咸死鹹的……」
王洵會心一笑,拉著張巡跟在了孫仁宇身後。離開縣衙大門沒多遠,轉了個彎兒,就來到一座非常安靜的小茶樓。既然把茶樓開在了衙門附近,過往的賓客肯定都不是為了喝茶而來。因此茶樓掌柜也非常體諒客人們的心思,在二樓辟了很多雅間兒,每間屋子都用雙層木板夾了稻草做牆,房間內的客人說話聲音即便不小心稍高了些,也不擔心隔牆有耳。
孫仁宇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這裡了。帶著王洵,三拐兩拐來到二樓最裡邊的一間。吩咐夥計上了茶水,然後把門關緊,壓低的嗓子向王洵解釋,「剛才的話,小侯爺就當我在放屁,千萬別往心裡去。我也是不得已,最近風聲有點緊,衙門裡頭老是疑神疑鬼的……「
「表哥你就別客氣了!」王洵搖了搖頭,笑著說道,「在外人面前,你該怎麼說,就怎麼說。我心裡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就是。」
「到底是侯爺,比我們這些跑腿的明白事理!」孫仁宇又笑著拱了拱手,算是為剛才的行為賠罪。「不瞞您說,幾天即便您不親自來,我晚上也肯定會去府上找您。您那朋友的事情,麻煩大了!」
「怎麼了?難道還有表哥擺不平的麻煩么?」王洵笑著坐好,信手把一個小銀錠子籠在了手指底下。
「不是擺平擺不平的問題,小侯爺有所不知……」看見手指縫隙里露出來的白亮成顏色,孫仁宇兩眼登時放光,「這事兒,牽扯有點廣。我這麼跟您說吧,到昨天為止還好好的呢。老爺雖然問了一回案,但我拿著您賞下的錢,把該打點的弟兄們都打點兒到了。所以宇文兄弟雖然又挨了四十板子,身上卻沒添半點兒新傷。可今天上午,楊太僕府的管家居然拿著名帖來找我家大人,命令我家大人將宇文兄弟當場釋放。我家大人稍作猶豫,那位管家就當著眾位弟兄們的面兒放了狠話,讓我家大人掂量著辦。您瞅瞅,這不是騎在人脖子上拉屎么?我家大人再不濟,好歹也是天下第二縣的縣太老爺啊。他楊太僕府上的區區管家,憑什麼向萬年縣衙門發號施令?」
「你家大人難為宇文子達了?」王洵吃了一驚,關切地追問。他先前只考慮到逼迫楊國忠出手之後,可以讓宇文至所承受的壓力減小些。卻沒料到楊國忠會玩出這麼一招,明著是向萬年縣衙門要人,實際上卻是借刀之計,逼著萬年縣衙把宇文至往死里整。
「還沒。」孫仁宇看了看王洵手指下的銀錠,輕輕咽下一口吐沫,「我家大人原本是想立刻找你那位朋友麻煩的,結果昨夜本縣第一捕頭薛榮光那廝得了急病,今天沒來應卯。我家大人擔心那廝的身體,所以在接到他家人的報告后,就暫且把懲治你那位朋友的心思放到了一邊。急匆匆地往薛家去了!」
「你可知薛頭兒得的是什麼病?病情如何?」王洵鬆開手指,將銀錠子推了過去。
「不知道!」孫仁宇看到了銀子,立刻把什麼都忘了,雙手撲上來,將銀子快速按住,「我真的不知道,報信的人快中午了才來,神神秘秘的,估計這場病輕不了!」
「急什麼,誰也搶不了你的!」對於這種人,王洵知道已經學會了如何去對付,「不過我把醜話說到前頭,如果宇文子達在你那裡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給你的錢,我會加十倍利息討回來。不信你可以試試!」
「我,我哪敢啊!小侯爺,您這不是要我的命么?」孫仁宇嘴巴一咧,聲音裡面立刻帶上哭腔。他半生潦倒,幾乎花光了全部積蓄才買通上司調到長安來做捕頭。目前手中所有餘財,幾乎勸是從王洵手裡拿到的,並且每次都得分出好大一部分去打點上司和同僚,很快就十去其五。日後王洵甭說加十倍利息償還,就是一文不加,也足夠逼得他賣兒賣女了。
「我不想要任何人的命,我只想保住朋友的命。放他出來的事情,我會繼續託人。但如果他死在了牢里,你也知道,我另外幾位朋友的脾氣……「王洵笑了笑,手指在桌面上慢慢叩打。
「我知道,我知道!」孫仁宇迫不及待地表態,「我儘力,我已經儘力了。可是,小侯爺,我是新來的啊。衙門裡很多事情,我根本插不上手!我家老爺,最信任的還是原來那幾個。」
「薛捕頭不是病了么?」一直坐在旁邊沒說話的張巡突然插了一句。
「是啊?」孫仁宇楞了楞,順嘴回應。
「你家老爺的心腹,除了薛捕頭還有誰?比如說,他要幹些見不得光的事情,通常都經過誰人之手?」看著孫仁宇的眼睛,張巡繼續追問。
「這個兒!」孫仁宇打了個哆嗦,不敢與張巡對視,低下頭,一邊冥思苦想,一邊慢慢回應,「排在第一的,肯定是薛捕頭。第二,估計就是主簿大人。不過他不太管衙門裡的事情。還有牢頭老李,不過老李那個傢伙屬於有奶就是娘型。其他的,就不好說了。反正大夥干這差事,都是為了養家糊口。尋常小事兒,縣太老爺發個話,大夥也願意跑腿。若是縣太老爺做得太出格,大夥也不想為了他幾句褒獎,就丟了頭上吃飯的傢伙。」
「你也知道會丟掉吃飯的傢伙?那張縣令準備將宇文子達弄死在獄中,對不對,」張巡笑了笑,眼神越來越冷。
「我不知道!」孫仁宇向旁邊一閃,本能地狡辯。卻被張巡刀一樣的目光盯得無處可逃,咬了咬牙,低聲道,「我真的不太清楚。我是新來的,他們有事兒都瞞著我。這衙門裡,上上下下幾乎都是我家老爺和薛捕頭的人。我若管得多了,恐怕早晚得把自己搭進去!」
「那你不想想,這件事,你家大人到底兜得住兜不住?他一個讀書人,總不能自己動手吧!你們幫了他這個忙,就不怕事發之後,他把罪責全推到你等頭上?」張巡手扶桌案,就像審訊犯人一般,連聲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