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8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21)
第628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21)
「我只是個跑腿的,不敢想那麼多。」孫仁宇依舊低著頭,聲音裡邊充滿了委屈。「他們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我不多問,也不多摻和!」
「我勸薛兄弟還是多想想!」張巡搖搖頭,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這案子,你心裡清楚,已經牽扯了京兆尹鉷,牽扯了太僕卿楊國忠,你家大人恐怕於其中也就是個跑腿的份兒。如果最後鬧大了,他可未必能一手遮天。一旦他翻了船,你即便什麼都沒做,會有好果子吃么?」
「其實,其實大夥心裡也都不太踏實。但沒辦法,他畢竟是我們的頂頭上司。」孫仁宇嘆了口氣,有些沮喪地說道。
「所以薛捕頭就稀里糊塗的病了。」不騙人則已,一旦說起謊話來,張巡總能說得頭頭是道,「昨天下午,估計他還好好的吧!一晚上就病得怕不起床,難道是壞事做多了,突然遭了瘟么?楊國忠府上的管家為什麼如此囂張,沒有把握之時,人家不知道以退為進,暫避鋒芒么?你好好想想,再勸熟悉的人也想想。你家大人為了陞官可以拼了性命,你等又是為了什麼?言盡於此,你等好自為之!」
說罷,站起身來就往外走。孫仁宇激靈靈又打了個冷戰,趕緊追上去,死死拉住張巡的袖口,「周兄,周兄,你別生氣。我一定,我一定想辦法保全宇文兄弟。哪怕拼上自家的前程不要了,也會讓他平平安安躲過這場劫難。」
「不需要拖的時間太長,我只希望你保住子達七天之內的安全。也許用不了七天,你就會親眼看到此事結果!」用力甩開對方的手,猛然間,張巡身上的氣勢凌厲無比。
「啊!」孫捕頭又楞了一下,後退半步,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這個周廓到底是什麼來頭,他一開始根本沒在意。可今天看來,此人非但對衙門裡那些貓膩一清二楚,並且官威十足,恐怕其真實身份,還遠遠在王小侯爺之上。
能讓王家小侯爺當跟班兒的人,會是什麼級別?孫仁宇不敢再想下去了。聯繫到有關薛捕頭在自己家中被刺客打成重傷的傳聞,他突然發現,這京師里的水,實在太深了。實在不是他這個外地來的小小捕頭能趟得起的。也許稍不小心,就一腳踩進漩渦里,屍骨無存。
早知如此,當初何必扒門盜洞底往京師里調?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么?他暗暗罵了自己一句,心中突然好生後悔。
不單是孫捕頭被突然變得霸氣十足的張巡給唬住了。王洵一時也難以適應。只是他這兩天見到的稀奇古怪事情實在太多,倒也不差這一件。因此一直忍到了孫捕頭佝僂著腰走下茶樓,才看了張巡一眼,皺著眉頭問道:「張大哥怎麼確定子達在七天之內能夠出獄?若是七天之後,楊國忠和李林甫兩人還分不出勝負來……」
「我不能確定!」張巡長長嘆了口氣,身上的霸氣轉眼間被落寞所取代,「但你不能指望一個小小的捕頭能有什麼擔當。只好先拿大話穩住他,拖一時算一時。能讓他幫忙拖過了頭七天,就有機會再讓他幫忙拖過下一個七天。楊國忠已經親自出馬了,我想,既然神仙們已經交了手,如宇文子達這種小爛蝦,估計很快就沒人在乎了!」
「也好!」王洵聽得直咧嘴。萬萬沒想到素來持身以正的小張探花居然也會撒謊騙人「多幾天時間總比少幾天要好。我再想辦法托托關係,說不定能找到一個肯替子達出頭的!」
「關鍵要看賈昌。希望他昨夜不只是想利用老雷!」張巡搖了搖頭,繼續嘆氣。「其他人……」想了想,他主動閉上了嘴巴。滿朝文武個個縮頭,能給無辜者主持公道的,反而需要指望鬥雞走狗之輩。這大唐到底是怎麼了?再這樣下去,幾代明君持續努力兒開創的盛世基業,終歸有被耗完的那一天。難道朝中諸公就一點兒也不擔心么?
「賈昌恐怕指望不上。他生著一顆七孔玲瓏心,估計連昨夜是否見過老雷都不會承認。你也別太擔心了。我繼續想辦法託人就是。」到了此時,年齡小的王洵反而比年長了他近一倍的張巡顯得淡定,笑了笑,慢慢站起身。
張巡知道對方跟自己擔心的壓根兒不是同一件事情,也不強求,點點頭,低聲叮囑,「如果京兆尹的注意力已經被昨夜的事情轉移了過去,子達的口供就變得無關緊要了。上面壓力小了,萬年縣令也沒必要非跟子達較真兒不可。想辦法賄賂賄賂他,也許比四處託人還管用!」
「這個我醒的。昨天下午,已經捎信讓秦家哥倆打聽張縣令的嗜好!現在缺的只是一個能跟他搭上話的中間人!不過這也不難,無非是費點時間而已。我想、那張縣令雖然唯京兆尹馬首是瞻,在不惹怒上司的情況下讓他發筆小財,想必他不會拒絕。」說起如何請客送禮,托關係尋門路,王洵立刻精明起來。轉眼之間,將其中竅要分析得頭頭是道。
「你也小心些!」張巡想了想,再度輕輕點頭,「別光為了救人,把自己也搭了進去。如果能找個棵大樹下躲躲,也別故作清高。非常時期,一切都可以從權!」
能讓以清廉剛正而聞名的小張探花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自己這個朋友在其心中的份量。王洵笑了笑,向朋友投過感激的一瞥,「這個我自然曉得!你跟老雷也多加小心,實在不行,就先到城外去避避風頭。反正朝中最近一片大亂,估計吏部也沒功夫想起你述職的事情來!」。
雙方又笑了笑,便在此處拱手作別。心中都憋了一肚子憤懣,卻都找不到可以發泄的地方。堪堪走到了自己家門口,王洵忽然發現前方變得擁擠起來,忍不住沉下了臉,低聲喝道:「小祥子,給我看看誰把路給擋了。長安城這麼大,非到崇仁坊來擺什麼當大爺的譜!」
「唉!」小廝王祥嚇了一跳,趕緊下了馬,分開人群,撒腿向前跑去。不一會兒,又氣喘吁吁跑了回來,拉住王洵的馬韁繩,低聲彙報,「小侯爺,不是別人,是咱們家把道給擋了。好像來了一個貴客,儀仗整整擺了半條街!」
「咱們家,咱們家幾時認識過這麼有身份的客人!」最近做事屢屢受挫,王洵也變得有些玩世不恭,「那我可得抓緊看看去,別讓貴客等急了!」
說著話,也跳下了坐騎。把韁繩交給小廝,自己分開看熱鬧的人群往裡擠。「各位借光,借光,我家就在前面。」
「是小侯爺!」幾個鄰居家的僕人回過頭來,看見王洵,立刻大聲咋咋呼呼地叫嚷。「王小侯爺,您回來了!大夥趕緊讓讓,王家的少主人回來了!」
王洵只是個落了勢的子爵,在崇仁坊這片兒地,名望和地位都壓根兒派不上號。左鄰右舍的僕人們以往見了他,當面通常喊一聲,「二郎」,背地裡則以「王大蟲」呼之。從來沒像今天這般客套過。王洵聽在耳朵里,心中愈發感到好奇,從眾人讓開的縫隙中快走了幾步,抬頭張望,剛好看到三十幾名全身甲胄的武士,威風凜凜地肅立在自家門口。
「誰他娘的這麼大排場!居然拿此等精銳做親衛!」見到此景,王洵心裡頭不由得暗暗贊了一句。也算個識貨的人,一眼就看出這些親衛,與京師裡邊招搖過市的那種銀樣蠟槍頭截然不同。京師裡邊的禁軍,無論是太子殿下直屬的東宮六率,還是皇帝陛下直屬的飛龍禁衛,無論再怎麼收拾,身上都帶著股子萎靡之氣。而自家門前者三十幾名甲士,則個個都是身高八尺之上的隴西大漢,直溜溜地往那一站,不用拔刀,鋒芒就從骨頭裡冒了出來。
正讚歎間,一直在門口四下張望的王吉已經看見了他,衝上前,一把拉住,「小侯爺,您可回來了。雲姨娘已經催了好幾次了。您再不回來,大夥就要滿街去找了!」
「誰來了,還非我露面接待不可?」王洵笑了笑,故意裝出很不在乎的表情。 「您沒看到那一整套儀仗么?」王吉看了他一眼,有些不可思議,「那邊……」
王洵的目光這才從武士們身上收回來,轉而投向停在家門口的車駕、儀仗。只見距離自己最近處,有兩面猩紅色的大旗迎風招展,一面上龍飛鳳舞寫著兩個大字「安西」,另一面上,斗大的字卻只有一個,「封」!
前幾天剛在錦華樓內,曾經親眼看見安西軍的將士奉旨沿街誇功,王洵如何能猜不出這幾個字裡邊包含的意義,微微一愣,詢問的話脫口而出,「封大將軍!他怎麼到咱們家裡來了?咱們家幾時跟他攀上了交情?」
「小的也不知道!」王吉扯住王洵的衣袖,三步並作兩步從側門往裡走。「今天剛過了正午,封大將軍的車駕就到了。左鄰右舍那幫傢伙,平素跟我人五人六。今天看到封大將軍的車駕徑直奔咱家而來,一個個看得眼睛都直了!」
也許是故意,他說話時中氣十足。附近看熱鬧的人也不反駁,一個勁兒地嘿嘿傻笑。那些安西軍護衛顯然也聽見了,卻依舊將身子站得筆挺,目光斜都不向這邊斜一下,彷彿外邊喧囂跟自己沒半點兒關係。
看到此景,王洵心裡越發感慨。被王吉拉著緊趕慢趕來到自己的房間,換了平素會見貴客穿的衣服,小心翼翼走向正堂。距離門口還有十幾步,就聽見裡邊有陣爽朗的笑聲傳了出來,「雲嫂子,你說這些話做什麼?當年若不是子稚公仗義,我說不定已經變成路邊餓殍了!你放心,王家的事情,就是封某的事情。無論誰想帶小侯爺走,都得先問問封某手中的刀答應不答應!」
「有封兄弟這句話,妾身可就放心多了。你不知道,這幾天,我的心都懸在了嗓子眼兒里!」雲姨依舊慢聲細語,但話里話外,已經將封長清這棵大樹完全把住。彷彿離了對方照料,王家立刻會被人欺負上門一般。
「您儘管放心!萬歲命我在城西大營幫驃騎大將軍整訓禁衛。一時半會兒,我不會再回安西去。小侯爺的事情,我管定了。如果嫂子您心裡還覺得不踏實,就讓他先跟我去禁軍歷練歷練。一則避一避京師里最近的妖風。二來,也好為他謀個晉身之階!」
「那敢情是好。讓封叔叔費心了!」雲姨站起身,肅然下拜。一個身材矮小,但鋒芒畢露的錦袍將軍搶前半步,相對施禮,「嫂子,您可千萬別再跟客氣。否則,封某就慚愧死了!」
見屋子裡的人說話有趣,王洵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慢慢邁過門檻,「姨娘,我聽說有貴客來……」
「趕緊,等你好久了!」雲姨娘利落地打斷他的問候,上前扯住他的手腕,將他拉向矮個將軍,「這是你父親生前結識的好友封大將軍,你趕緊上前拜見封四叔!」
「四叔!」王洵心領神會,上前躬身施禮。
矮個將軍瞪圓了雙眼看著他,目光里透出一股淡淡的感傷,彷彿在追憶非常遙遠的事情。直到王洵把禮施全了,才上前半步,雙手扯住了他的胳膊,「起來,起來,讓四叔看看。看看子稚公這棵大樹上,掉下來到底是個什麼種!小子,比起你阿爺來,你可是差得太多了!」
雖然言語裡邊不無長輩對小輩的關心,但上來就一句子不如父,這話未免太刺耳了些。王洵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正琢磨著該不該反唇相譏,卻又聽見那矮個子封將軍繼續數落道,「怎麼,小子,你不服氣不是?想當年你阿爺雖然也未曾出仕,但知交故舊滿長安。甭說一個小小的捕頭,就是京兆尹本人也沒膽子上門來撒野!你看你,做得都是什麼事兒……!」
「四叔苛責明允了,他今年不過才十七歲。還是個半大孩子!」雲姨在一旁也聽不下去,主動站起來替王洵說話。
「孩子,嫂子,不是我多嘴。就因為你一直拿他當孩子,他才始終長不大。」矮個將軍封常清回頭看了雲姨一眼,沉聲反駁,「只要是個男人,肩膀上的擔子便是與生俱來的。外人哪會管他是不是個孩子,只要他撐不住,毀得就是整個老王家!」
見封常清說得鄭重,雲姨也只好點點頭,嘆息著閉上了嘴巴。王洵被羞得面紅耳赤,卻不能不承認對方說得都在理兒,只好又做了一揖,強壓住心頭不快致謝:「四叔教訓的極是。侄兒不爭氣,給王家抹黑了!」
「抹黑?那倒也不至於!」封常清搖了搖頭,把說話的語調慢慢放緩,「好歹你在遇到麻煩時,沒丟下你姨娘,自己一個人去跑路。就憑這一點,也還算個男人!最近的事情,你姨娘剛才都跟我說了,正巧我最近奉命整頓飛龍禁衛。從明天起,你跟我到軍營里住幾天吧!」
王洵是個懶散慣了的性子,最討厭受人約束。聽了封常清的話,本能地就想拒絕。還沒等開口,又聽封常清緩緩地說道:「怕吃不了那份苦,對不?可你也不好好想想,若是你再繼續稀里糊塗地混日子,早晚有一天,會和你那朋友一樣,把自己混到大牢裡頭去!」
「子達他是冤枉的。我們什麼壞事都沒幹!」王洵一聽,剛剛強壓的火頭立刻又跳了起來,抬起頭,大聲反駁。
「冤枉?」封常清撇嘴冷笑,目光冰冷如刀,「鬧市縱馬,撞傷當朝官吏;放高利貸,逼出人命;包娼庇賭,目無法紀。強買農田,霸人祖產。這些案子,哪一件是硬栽倒你等頭上的?!若是尋常百姓犯了,十個腦袋都砍沒了,誰還有機會活到現在?!」
王洵被看得頭皮發乍,不得不避開對方的目光,撅著嘴嘀咕:「京師裡頭干這些事情的人多了,又不止是子達跟我?他們都沒事,還不是因為背後有人……」
「對,別人背後有人,你背後沒有,所以就活該倒霉。」話沒等說完,即被封常清笑著打斷,「不公平對吧?但這就是現實!被你欺負過的那些平頭百姓惹不起你,所以只能逆來順受。現在你被更有勢力的人欺負到頭上來了,也別喊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