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5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28)

  第635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28)

  Chapter 5 春曉

  從家門口出來,則是另外一番模樣。左鄰右舍早就從王吉、王祥等人的口中得知,王家小侯爺謀到了前程,成為了一名八品宣節副尉,看過來的目光中不乏羨慕。當然,也有不少人對此事嗤之以鼻,特別是看到了王洵那身光鮮的衣服,和掛在另外一匹馬鞍上的大包小裹后,更是加強了原有的判斷,「王家那孩子,肯定吃不了軍營的苦。飛龍禁衛,那可是陛下剛剛下旨命令嚴格整訓的,他去了那,估計超過不了三天,就得哭著喊著偷跑回來!」


  對於鄰里們品頭論足的目光,王洵早就習慣了。從小時候開始,他就沒做過別人的正面榜樣。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估計也不會。「別學王家二郎,一點教養都沒有!」「好好讀書,否則長大后就成了王家二郎,准把你阿爺氣死!」類似的話語不值得細想,記憶里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但是這次,王洵希望給鄰居們留一個好印象,努力在馬上坐穩,將脊背拔得筆直筆直,心中默默念道:「我是開國侯王薔的曾孫,王拯的孫子,王子稚唯一的兒子。我是王家這代唯一的男人……」


  很久很久以後,王洵還記得自己當年的幼稚與倔強。回頭對著記憶中的自己笑笑,如飲醇酒。


  宇文至最終還是放不下親情,跟著他的哥哥一道回家去了。馬方忙著找人一道鑽研雷萬春留下的刀譜,也急匆匆地回了他自己的家。轉眼之間,王家宅院就又恢復了平日的寧靜。望著頭頂高牆外四角形的天空和一棵棵枝葉即將落盡的樹木,王洵心底突然湧起了一股難以名狀的疲倦。


  這幾天,他看過的不可思議事情太多了。多到已經遠遠超過了能接受的極限。在忙著為自己和宇文至兩個的命運擔憂時,暫且還感覺不到精神上的勞累。隨著外部壓力緩解,宇文至的案子了結,心頭猛地一松,各種紛亂想法的立刻接踵而至。


  自己平時結交的那些朋友基本都派不上用場。關鍵時刻,肯仗義援手的,卻是自己一向不大瞧的起的,靠著鬥雞爬上高位的賈昌!自己平素在長安街頭橫衝直撞,把那些市井小民當做螻蟻。而在楊國忠、李林甫這些真正身居高位的眼裡,自己和宇文至恐怕也跟螻蟻差不了多少。祖先留下的爵位,只能嚇唬住孫仁宇這種外來戶,關鍵時刻屁用也不頂。而太監高力士的一句話,便可以讓萬年縣令忘記先前的所有謀划,畢恭畢敬地將已經被視為死囚的宇文至開釋出來。


  雷萬春的蓋世武藝不頂用,救不了別人,也救不了他自己。區區一個萬年縣的捕快,就可以調動一堆武藝不在雷萬春之下的高手。在權力面前,張巡的滿腹經綸同樣不堪一擊,虢國夫人風情萬種地揮一揮手,卻能夠讓半長安的捕頭捕快,噤若寒蟬。


  諸如此類,正確的,錯誤的,雜七雜八的想法,不斷撞擊著他的心臟,折磨著他的神經。迫使他第一次坐下來,仔細打量身外這座自己於其中從小長大的長安城。卻發現自己從沒真正看得懂過這座城市,既不了解它的繁華,也不了解它的神秘。


  曲江池畔的那些別院裡邊都住著誰?王洵發現自己從沒關心過。長安城中除了皇帝陛下之外,誰的權力最大,誰能一句話就決定自己的生死,王洵也從沒注意過。十七年的人生當中,他幾乎是懵懵懂懂地在成長,懵懵懂懂地去打架,懵懵懂懂地去做紈絝,卻從來沒睜開眼睛看看外邊的風雲變幻。既不了解別人,也不了解自己。


  他發現自己根本不了解張巡的憂慮,也似乎無法看透賈昌的圓滑,甚至連宇文至的激烈,宇文德的無恥,都不太懂。而馬方的稚氣雖然一眼就能望穿,卻跟現在的他格格不入。彷彿在獨自登山時恰恰遭遇了一場大霧,向上看是白茫茫一片,向下看是模模糊糊一團。這一刻陪伴著他自己的,只有孤獨、困惑和無窮無盡的迷茫。


  也許人生註定便是孤獨的吧。晚上輾轉無寐時,他一個人故作老成地想。然後望著透過窗帘的月色,開始醞釀詩句。只可惜一首詩還沒等寫完,就已經迷糊了過去。睡夢裡跟宇文至兩個摔泥巴打架,玩了個不亦樂乎。


  好在留給他發獃的日子沒幾天,否則大唐朝說不定又會多出一個苦吟詩人。轉瞬間,入營的日子到了,一大早,王洵被雲姨打發貼身丫頭叫起來,沐浴,更衣。然後空著肚子到家祠裡邊拜祭王家屈指可數的幾位祖先,求他們的在天之靈保佑自己仕途順利,這輩子都沒機會馳騁疆場。接下來回房間陪著雲姨吃早飯,穿好戎裝,與家中其他人依依惜別。


  飛龍禁軍的整訓地點在城南十里的白馬堡,那裡與其說是一座軍營,不如說是一個小型城市。自從開元十一年以來,皇帝陛下採用當時宰相張說的建議,逐步以募兵製取代府兵制,此地便成了禁衛軍新兵入伍的審核與集訓場所。而大唐民風尚武,年青人常以為國征戰為榮。所以禁衛軍的考核標準也一提再提。除了身體康健這一要求之外,還需要家道殷實,兄弟眾多,人才驍勇,出身良正等幾大條件。於是,凡能加入禁衛軍者,囊中都不會太羞澀,訓練之餘請假跑出來在營地周圍買酒買肉,乃為常事。百姓們見到商機,便自發組成的草市,賣一些日常用品和各色小吃,以賺取軍爺們手中的銅錢。很快,第一批跟兵大爺們做生意的,就都發了財。於是禁衛軍「錢多、人傻」的名氣迅速傳開,各色生意人在白馬堡周邊越聚越多。久而久之,軍營附近茶館、酒樓、妓院也鱗次櫛比地建立了起來,日日笙歌不斷,熱鬧處比城內的平康里簡直不遜多讓。


  但是今天,白馬堡的氛圍卻顯得有些蕭殺。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了,軍營附近的店鋪卻依舊房門緊鎖。以往賣羊肚湯的攤子周圍連個鬼影子都沒有,三個人手拉手才能抱得過來的大鍋底下,堆滿白色的炭燼。偶爾有風吹過,已經完全沒了重量的灰燼便紛紛揚揚飛起來,把周圍景色裝扮得愈發蒼涼。


  早在兩個多月前,王洵曾經被宇文至等人拉著到白馬堡來飽過一次口福,記憶中最深刻的便是軍營附近的這口碩大的鐵鍋。見到眼前這番凄涼光景,忍不住楞了一下,帶住坐騎,抬起頭來四下張望。


  一望之後,他心中愈發吃驚。記憶中那座人四門大開,閑雜人等往來不斷地熱鬧場所早就消失不見。代之的,是一座戒備森嚴,崗哨林立的軍事重鎮。正門口,幾個早來報到的京師官宦子弟被勒令跳下馬背,一個挨一個排成縱隊。所攜帶的大包小裹全丟在了一邊,有僕人自告奮勇去撿,立刻劈頭蓋臉挨了軍官們一頓鞭子。


  「奶奶的,以為是讓你門遊山玩水么,還帶著這麼多東西。」一名臉上有道巨大疤痕的傢伙,一邊用皮鞭四下亂抽,一邊罵罵咧咧地叫嚷。「瞧你們這幅熊樣子,還好意思說來給天子當禁衛!一旦有事,讓陛下保護你們呢,還是你們保護陛下?把手放下,腰挺直了。沒吃早飯啊,沒吃滾回家去,吃飽了再過來!」 王洵心裡「突」地跳了一下,對飛龍禁軍的美好憧憬一掃而空。排隊挨罵的人中,有好幾個他熟悉的面孔。都是在京師里橫著走的惡少,平素見了御史大夫的官轎,都未必肯讓一步。如今被父母硬塞到軍營門口,卻被一個七品副尉當做孫子一般呵斥,那情景,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就在此時,一大隊飛龍禁軍的將士從他身後跑過,個個盔卸甲歪,滿頭大汗。看到正在門前挨罵的新兵,大夥臉上都露出了明顯的幸災樂禍表情。「又有人送上門來挨罵了,今年真是稀罕!」「這不是犯賤么?嘿嘿,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被當驢子使!」


  「你們幾個,趕緊跟上!」又一名身著校尉服色軍官策馬跑過,手中白蠟杆子急揮,打在隊伍最邊緣幾個傢伙的背上,「啪啪」做響。「你別擋在這兒,要麼到營門口報到,要麼趕緊回家!」校尉扭過頭來,沖著王洵和他身邊的僕人怒喝,然後帶了帶坐騎,風馳電掣般向前奔去。


  「德行!不就是殺過幾個大食人么,有什麼可張揚的!」一名挨了打的飛龍禁衛沖著軍官的背影吐了口吐沫,低聲罵道。


  「就是,爺們是沒機會去。否則,哪輪到他們安西鄉巴佬出風頭!」另外一名飛龍禁衛一邊伸長了舌頭喘粗氣,一邊低聲附和。


  王洵將坐騎向外撥了撥,盡量遠離晨操歸來的這群兵大爺。看得出來,飛龍禁衛的兵大爺們被封常清帶來的安西軍官折騰得夠嗆。想想自己馬上就要成為其中一員,他不禁又有些猶豫了。飛龍禁衛的確是個避禍的好地方,但是,為了還沒出現的禍端,就自己把自己送到兵營里累得口吐白沫,這個代價未必有些太大。


  正猶豫自己是不是先回家再想一想,還是現在久硬著頭皮往裡沖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壓得極低,彷彿從地面鑽出來的一般,「二哥,你也來了,趕緊把僕人遣散回家。東西也交給他們帶回去,除了幾件換洗衣衫,其他能別帶就別帶!」


  「守直?」王洵聞聲回頭,在自己的坐騎屁股後邊,找到了身穿一身小兵戎裝的好朋友馬方,「你怎麼這身打扮?什麼時候來的,不是今天才報道么?」


  「別提了!」杵著根足足有自己兩個高白蠟杆子的馬方四下看了看,盡量往王洵的坐騎後邊藏,「我阿爺嫌我在家礙眼,昨天就把我早早地給送過來了。他老人家怕我死得太慢,還跟那個姓封的將軍說,儘管對我嚴加要求。這不,姓封的一揮手,我就從軍官變成小兵了!不跟你說了,趕緊照我的話做。趕緊,趕緊。」


  說罷,一轉身,頭也不回朝著不遠處一個剛剛出操回來的隊伍中跑去。唯恐不小心被帶隊的軍官看見,白吃一頓皮鞭。


  「奶奶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聽說馬老太爺親自將兒子送給封常清教訓,王洵心裡猛然發狠。他一直不相信馬老太爺會真的害自己的骨肉。平素馬方與其父之間的衝突,更像是一種另類的關愛。一方很鐵不成鋼,所以硬著心腸做嚴父。另外一方則你說往東我偏往西,事事與父親對著干,以此彰顯自己的已經長大。


  對於王洵這個父母早喪的孩子來說,想要一個馬老太爺那樣的父親,亦是一種奢求。彷彿有人在背後看著自己一般,他笑了笑,對著跟著前來軍營報到的小廝王吉、王祥兩個吩咐,「留下裝著我換洗衣服的那個包裹,其他的你們都帶回去!跟雲姨說,讓她別為我擔心!」


  「小侯爺!?」王吉大聲抗議,「這可是紫蘿為您收拾了三天才收拾出來的。如果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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