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3章 盛唐煙云:關山月(5)

  第653章 盛唐煙云:關山月(5)

  「救命——!」猛然間被人拎離了坐騎,惡少嚇得扯開嗓子大叫。喊聲未落,身體已經在半空中斜飛數丈,一屁股坐進了路邊的排污渠中。


  好王洵,一不做二不休。靴子輕磕馬鐙,迅速與下一名惡少拉近。大手張開,如老鷹捉小雞般揪住對方,高高地舉了起來。


  「放下我,我阿爺是——」第二名惡少大聲威脅,想憑著父輩的官威把王洵嚇住。他得到只是一聲冷笑,早已憋了滿肚子邪火無處發泄的王洵胳膊一抖,將其也扔進了排污渠中。


  長安城中的大部分污水走的都是明渠,流速十分緩慢,深度也僅僅及膝。王洵在白馬堡大營中時,曾經帶領士卒清理過其中一段,所以知道污水淹人不死。兩名被丟進污水中的惡少哪裡知道深淺,手腳上下亂撲騰,一邊哀聲呼救,一邊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灌髒水。


  「好!」從錯愕中回過神來的百姓們卻不肯施以援手,站在水溝旁大聲喝彩。有促狹者,乾脆從路邊撿起些爛菜葉子,劈頭蓋臉朝落水者丟去。


  歡呼聲中,王洵策馬追上了第三名惡少,不管對方如何求饒。直接從馬背上拎起來,丟進了臭水溝。經歷了最初的困惑,跑在前方的其他幾名惡少也發現了背後追來的煞星,紛紛撥轉馬頭,將裝飾用的佩劍抽出來,高高地舉在手裡。


  「剁了他!」剛才跑在最前方,此刻卻距離王洵最遠的惡少大喊大叫,光閃閃的寶劍四下亂舞,「剁了他,凡事有我阿爺兜著!」


  「剁了他,剁了他!」其餘四名惡少舉著寶劍在馬上站成一排,卻沒人敢第一個上前。


  見對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身後的父輩,王洵愈發壓抑不住心中惱怒。雖然他也曾經是個紈絝,但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背棄了原來的自己。


  既然這幫王八蛋喜歡仗勢欺人!今天就讓他們徹底嘗一嘗被人欺負的滋味!霎那間,王洵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大俠,手提三尺青鋒,盪盡世間不平。


  「你阿爺沒告訴過你們,每個人都只有一條命么?」從腰間拔出橫刀,王洵冷笑著反問。隨即雙腳一磕馬鐙。胯下坐騎以為到了戰場上,立刻將速度衝到了極限。幾名惡少還沒等決定是將對手直接用寶劍捅死,還是捅成重傷再逃之夭夭呢,橫刀已經到了眼前。只聽「噗噗噗噗!」四聲輕響,血光飛濺,四名惡少直接滾進了血泊中,寶劍摔出老遠。


  「殺人了!」排污渠旁的看客們大聲慘叫,一鬨而散。三名在污水裡掙扎的惡少也嚇得猛一蹬腿,靴子直接踩上了渠底的軟泥。


  「沒事!」感受到腳下傳來的支持力,排污渠中的惡少喜出望外。隨後,便一起扯開嗓子慘叫起來,「救命啊,救命啊,有人在東市口兒殺人了!」


  「救命,救命!」和坐騎一道倒在血泊中的惡少也跟著厲聲慘嚎。壓根沒注意到所有血都是馬脖子上冒出來的,自己渾身上下一根汗毛都沒傷到。


  最後一名未落馬的惡少早已嚇癱在馬鞍上,伴隨著「噹啷」一聲,手中價值千金的寶劍落地。有股淡黃色的水流也緩緩從胯下淌了出來,淅淅瀝瀝流過馬腹。


  見對方那幅膿包模樣,王洵心裡不由得湧起一陣厭惡,用滴血的刀尖向前指了指,沉聲問道:「你是自己下馬,還是讓我砍你下來?」


  「別,別殺我!我,我阿爺是……」最後一名惡少立即用雙手抱住腦袋,身子在馬背上縮成一個球,「我,我阿爺是……」


  「老子才不管你阿爺是誰!下馬,否則,我砍你下來!」沒等對方把話說完,王洵煩躁地打斷。除了拿自己的父輩嚇唬人外,這幾名紈絝要本事沒本事,要膽色沒膽色,真是丟盡了勛貴子弟的臉!


  「我,我,我的腿動不了了!嗚嗚,嗚嗚……」惡少抱著腦袋,嚎啕出聲。「我真的動不了了啊,好漢爺,我沒法下馬了啊!」


  聞聽此言,王洵又好氣又好笑。正琢磨著該怎樣處置這個被嚇癱了的膽小鬼間,眼角的餘光又看見其他四名先前躺在血泊中哀嚎的惡少悄悄地爬了起來,爭先恐後朝來路上跑。立刻把馬頭一撥,大聲喝道:「站住。誰跑得最遠,我先殺了誰。不信,你們就再跑幾步試試?」


  「救——」四名渾身上下沾滿了馬血的惡少登時僵了僵,嗓子里的呼救聲嘎然而止。隨即,他們以目互望,倒退著開始向回跑,唯恐自己比同伴離馬上的那個惡魔遠出分毫。


  「過來,全給我走過來。靠近些!」王洵笑得肚皮直抽,繼續擺出一幅窮凶極惡模樣,「到我馬前來,別磨磨蹭蹭的。」


  「好漢爺饒命,好漢爺饒命!」幾乎無師自通,四名惡少同時轉過身,沖著王洵的馬頭跪倒。「我們剛才不是故意衝撞您老人家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們三個,是自己爬上來呢。還是試試我的箭射得準不準!」不理睬馬前這四名已經被嚇傻了廢物,王洵將頭轉向排污渠,沖另外三個試圖涉水逃走的紈絝問道。


  「好,好漢爺息怒。我們,我們自己過去!自己過去!」不愧是臭味相投的同夥,其餘三名紈絝動作與前四人如出一轍,一邊哭喊求饒,一邊趔趄著爬出了排污渠,手腳並用,爬到王洵馬前。


  到了此時,先前驚散的路人們也發現沒有人傷亡,紛紛從房門后、桌案底下以及沿街院落拐角處鑽了出來,指指點點地繼續看熱鬧。見到先前囂張不可一世的惡少們此刻竟然被收拾得像條賴皮狗一般,心裡覺得好生痛快,忍不住就有人大聲沖王洵喝起彩來。


  「打得好,打得好,軍爺好本事!」


  「揍他。揍這些有人養沒人教的東西!」


  「軍爺,狠狠給他們一個教訓。讓他們永遠忘不了今天!」


  聽見周圍人聲鼎沸,惡少們愈發覺得恐慌,跪在地上,不斷沖王洵叩首乞憐,「好漢爺,好漢爺息怒。我等,我等再也不敢了呀!」


  「娘咧,我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我們給您磕頭,給您磕頭還不中么?」


  看著對方奴顏婢膝的模樣,王洵自己都覺得臉紅,用刀尖沖癱在馬背上的那個銀樣蠟槍頭一指,惡狠狠地命令。「少廢話,去,把他給我從馬背上卸下來!」


  聞聽此言,七名惡少立刻起身,不由分說衝到癱在馬背上的同伴身邊,抱大腿的抱大腿,掀馬鞍的掀馬鞍,將對方徑直從馬背上扯下,按著跪在地上,比久經訓練的僕人動作還要乾淨利落。


  做完了,還不忘將後者的頭向下壓一壓,好像自己成了王洵的幫手,而後者已經與自己完全劃清了界限一般。


  「扶他站好,別折磨他!」倒是王洵自己,反而覺得看不下去了,瞪了七名惡少一眼,大聲喝止。 「唉!」七名惡少架住原來自己這夥人的首領,抬頭等待王洵的下一步指示。


  「往回走,走到你們剛才撞人的地方去!」王洵心裡嘆了口氣,把語氣放緩和了些,低聲命令。


  惡少們楞了楞,不敢違抗,架著癱軟的同伴,拖著一身污水和馬血,晃晃悠悠地沿來路折返。王洵策馬跟在這幫廢物身後,目光四下逡巡,想從看熱鬧的人群中找出剛才被惡少們縱馬踏傷者。誰料看客們雖然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每當與他的目光發生接觸,就迅速將眼睛閃在了一旁,彷彿多對視片刻,就會被牽連般,更甭提主動上前搭腔。


  直到半條街都走完了,依舊沒有受害者出來痛打落水狗,也沒有人主動出頭請他主持公道。王洵做大俠的慾望無法滿足,心裡便覺得有些氣悶,瞪圓雙眼,沖路邊的看客們喊道:「剛才是誰被他們撞到了,請出來一下,我讓他們當面向您賠禮道歉!」


  看客的人們紛紛向後退去,唯恐躲避不及,被卷進這場稀里糊塗的熱鬧當中。見到此景,王洵心中愈發覺得失望,想了想,繼續鼓勵道:「大夥別怕,出了事情我一個人擔著。今天哪位被他們撞傷了,或者被他們的坐騎撞壞了東西,請出面說句話。我立刻讓他們賠錢給你!」


  道路兩旁的看客紛紛搖頭,腳步不停向後挪動。幾個破碎的竹籃子和裝乾果的陶罐從大夥腳下露了出來,卻沒人承認那是屬於自己的東西。


  發現受害者不敢露面,八名惡少立刻鬆了口氣,偷偷將頭轉過來,沖著背後的持刀惡魔上下打量。直到現在,他們才看清楚了,馬背上的惡魔其實跟自己差不多年紀。也是生得一幅富貴相,細皮嫩肉,濃眉大眼,根本沒有剛才自己心裡想得那樣可怕。


  被惡少們看得心裡發虛,王洵勃然大怒,將刀尖一擺,厲聲呵斥:「看什麼看?以為沒有苦主,你們幾個就得意了不是?給跪下,沖著路邊的老少爺們磕頭賠罪。」


  「好漢爺……啊……」一名惡少試圖打個商量,被王洵用刀背直接抽了跟頭。慘叫著滿地打滾。


  「少廢話,我怎麼說,你們就怎麼做!」指了指前車之鑒,王洵豎起眼睛威脅。


  其他幾名惡少登時收起了僥倖之心,齊刷刷地沖著路邊的看客們跪倒,一邊磕頭,一邊亂七八糟地嚷嚷,「各位父老鄉親,我剛才騎馬不小心……」


  「別給自己開脫!」王洵策馬過去,刀尖在眾紈絝頭頂虛晃,「說你等有人養沒人教,鬧市縱馬,傷天害理。請父老鄉親們原諒!」


  「我等有人養,沒人教……」眾紈絝們惹王洵不起,只好按著他的命令重複。


  「大聲點兒,沒吃飽飯么?剛才縱馬傷人的勁頭哪裡去了!」王洵用刀背在眾紈絝頭上亂敲,就像在軍營里訓練新兵一般,醉熏熏地呵斥。


  「我等有人養沒人教……」眾紈絝們扯開嗓子,唯恐惹背後的魔頭不滿,再拿自己腦袋當木魚使。


  「算了,算了。」看客們先是覺得有趣,稍後又開始可憐起幾個紈絝子弟來,紛紛擺著手回應。


  「我等有人養沒人教……」得不到背後那麼惡魔的首肯,眾紈絝不敢停聲,繼續扯開嗓子大喊。


  「算了,算了,這位軍爺,得饒人處且饒人吧。反正今天又沒弄出人命來!」人群中,有幾個老者過意不去,居然替紈絝們求起情來。


  「都是你們這些傢伙,挨了欺負卻不敢吭聲,才把他們慣成這般模樣!」喝了一肚子悶酒,王洵本來就有些神智不清楚,見看客們拿好心當驢肝肺,酒意一個勁地往腦門上撞。「不都是一條命么?他策馬踩你,你拿刀子捅他便是?捅翻幾個,看下次還有人敢胡作非為不?遇到事情就知道呼天搶地,有了報仇的機會卻又濫發好心。下次再被人用馬踩了,我看也是活該!」


  「你這話太過分了!」有人立刻覺得受了傷害,大聲沖著王洵反駁。


  「誰說的,誰說的,到我面前來,重複一遍!」王洵怒不可遏,瞪起一雙通紅的眼睛,試圖找出反駁自己者。


  沒有人肯接茬,大夥紛紛向後退去。一邊退,有人一邊苦笑著搖頭,「原來是個醉鬼。哧!」


  「軍爺真的喝醉了!」一個又一個看客嘆息著散去,誰也不願意跟醉鬼一般見識。何必呢,他喝醉了酒抱打不平,日後肯定得受懲處。大夥跟著瞎摻和,又能得到什麼好處?稍有不慎,反而惹了一身麻煩,這輩子理也理不清……


  「站住,你們!」王洵皺了下眉頭,策馬欲攔。誰料不動則已,一動,本來走得不是很快的人們立刻受了驚嚇,竟然像躲瘟疫般,加快速度向遠處逃去。


  「你們,你們這……」王洵氣急敗壞,橫刀上下亂揮。縱使皇帝老爺,也沒有將不願意接受賠償的受害者抓回來治罪的道理,他又能將大夥如何?一時間,竟憋得滿臉青紫。就在這當口,跪在最遠處的一名惡少忽然跳了起來,扯開嗓子沖更遠的地方喊道:「孫捕頭,救我!趕緊過來救我。抓住他,我讓我阿爺給你連升三級!」


  事發突然,王洵根本來不及阻攔。一名惡少帶頭,其他幾名惡少連滾帶爬,頃刻間,居然像蒼蠅般一鬨而散。待他反應過來撥馬欲追,惡少們已經跑出了二三十步,沖著遠處一所茶樓拐角處不斷大喊呼救,「孫捕頭,救命啊!殺人了,殺人了!有人持刀殺人了!」


  架不打完,衙門裡的差役趕不到現場,乃為長安城裡的慣例。萬年縣縣尉孫仁宇其實早就聞訊趕來了,只是不願意提前露面,壞了規矩而已。此刻見自己躲無可躲,只好從藏身處閃出來,遙遙地沖著王洵拱手,「小侯爺,您老暫且息怒。這幾個傢伙到底怎麼惹到您了?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放過他們!」


  「是你……」王洵楞了一下,被酒氣燒紅的眼睛慢慢開始恢復明澈。對方跟他沒什麼交情,但畢竟肩上擔負著維繫地方治安之責。當著他的面兒打人,恐怕有些太不講道理,並且也有損於捕快們的威望。


  他有心就此罷手,紈絝們卻突然又來了精神,撒腿跑到孫仁宇等一干差役后,立刻狐假虎威。沖著這邊張牙舞爪,「孫捕頭,趕緊將其拿下,我阿爺一定會重賞你!」


  「幾位公子,請先不要著急!」孫仁宇看看這邊,瞅瞅那邊,心裡好生為難。因為卷進了京兆尹王鉷謀反的案子,長安、萬年兩縣的捕賊官吏幾乎被清洗一空。唯獨他這個從外地調來的捕快,因為跟上司和同僚都不太熟悉,所以非但沒受到牽連,反而在事後被升了數級,直接從捕快躍居縣尉,成了萬年縣衙門裡除了縣令、主簿之外的第三號重要人物。


  越是喜出望外,孫仁宇心裡越不踏實。他看到過前任縣尉薛榮光當初是何等的威風,也看到過京兆尹王鉷一家的下場是何等的凄慘。深知京師重地藏龍卧虎,自己這個小小的縣尉根基淺,底子薄,能不招惹是非,就不招惹是非為好。


  本著這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他倒也混出了個好人緣。非但上司們覺得其勤勤懇懇,市井商販也因為頭上突然少了許多攤派而對其感恩戴德,有了事情總會主動向衙門通風報信。如此幾個月下來,居然把所轄範圍內治理得欣欣向榮。雖不敢說夜不閉戶,哪裡有個風吹草動,卻總瞞不過他老孫的耳朵。


  但今天,孫仁宇這個和事老恐怕做不成了。挨打的幾位中,恰巧有一個是他頂頭上司,新任萬年縣令魏弘的兒子。而打人的這位,最近才實授了六品武職,將來的前途也許不可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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