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4章 盛唐煙云:關山月(6)

  第654章 盛唐煙云:關山月(6)

  「姓孫的,難道你跟賊人有勾結么?」


  「如果你敢放走他,咱們肯定跟你沒完!」見孫仁宇遲遲不肯奉命,幾位紈絝立刻瞪起了眼睛,惡狠狠地威脅。


  「不是我不給你面子!他們幾個還沒玩夠呢!孫兄,你還是讓開吧!」王洵不想讓孫仁宇為難,磕了磕馬鐙,慢慢向前靠近了數步。


  「別,別讓他過來!」幾位紈絝立刻嚇白了臉,躲在差役們的身後,腦袋拚命往衣襟裡邊縮,「攔住他,攔住他重重有賞!」


  「小侯爺,小侯爺,息怒,息怒!」孫仁宇連連作揖,唯恐稍有不慎,讓王洵找到發作的機會,「他們幾個不知天高地厚,您千萬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回過頭,他又趕緊沖著幾位紈絝子弟解釋,「幾位公子爺,你們看在我的面子上,讓他一讓行么?」


  「就你?一個小小縣尉?」先前被嚇得無法走路的紈絝把嘴一撇,絲毫不給顧忌孫仁宇的臉面。「你有什麼面子。趕緊著,把他拿下。不然咱們走著瞧!」


  「姓孫的,你別吃裡爬外。否則,我讓我阿爺明天就撤了你的職!」另外一名紈絝子弟也以手插腰,七個不服,八個不應。


  「我的公子爺唉!」孫仁宇急得直跺腳。見過缺心眼的,沒見過這麼缺心眼的。「您看看他身上那套衣服。六品校尉,飛龍禁軍,陛下的親兵。這京師裡邊的治安,本來就有權過問。就是縣尊大人親自在場,也不會下令抓他,更何況我了?」


  「禁衛軍校尉怎麼了?不才一個六品么?」紈絝子弟們紛紛撇嘴。「我阿爺……」


  話音未落,眾人頭頂斜上方的茶樓二層忽然打開了一扇窗戶,有個二十八九歲的古銅臉漢子探出半個腦袋,笑著提議,「我說縣尉大人,你還是走遠些吧。人家根本不用你管。他阿爺明天一句話,就能解決所有麻煩。」


  「是啊。先讓王校尉把他們打殘廢了。然後你再露頭不就得了么?好端端的,給自己找什麼麻煩呢!」另外一個年青的面孔緊跟著露了出來,笑嘻嘻地提出建議。


  「這……」孫仁宇哭笑不得。要是剛才不被紈絝子弟們看見,他當然是能躲多久就躲多久。可現在,卻沒有任由事態繼續鬧大的道理。只好苦笑幾聲,沖著提建議的人連連拱手,「多謝兩位指點。但孫某好歹也是個縣尉,沒有看著他們被打死的道理!」


  「你胡說些什麼?」幾個紈絝大怒,指著孫仁宇的鼻子呵斥。


  「幾位公子爺,公子爺!息怒,息怒,聽小人解釋一句!」孫仁宇急得直擦汗,卻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讓這幾位缺心眼兒的傢伙認清眼前形勢。


  跟在孫仁宇身後的捕頭、捕快們見此,心中實在氣憤不過。乾脆聳聳肩,自行走開,將紈絝們直接暴露在王洵馬前。這下,比說什麼都管用,紈絝子弟們立刻放過了孫仁宇,一邊往遠處退,一邊沖著茶樓罵道:「哪來的鄉巴佬,多管什麼閑事?!再啰嗦一句,爺爺把你黃子捏出來!」


  「孫子你罵誰?」古銅臉漢子沒想到這當口,眾紈絝們還敢招惹自己,被罵得登時楞了楞,操著明顯的河北口音回罵。


  「爺爺就罵你,怎麼了?」紈絝子弟們惹不起王洵,卻不怕這個外鄉佬,跳著腳反擊。


  「好,好,爺爺剛才正看得手癢呢!」古銅臉漢子騰身而起,直接從窗口跳了下來,半空中打了個旋,如同老鷹般撲向幾位紈絝。人沒落地,腳已經先到,「咚、咚、咚!」接連踹翻了三個,才穩穩地收住了勢頭。


  「啊——」挨了打紈絝躺在低聲慘叫。


  「殺人了,殺人了!當著捕快的面兒殺人了!」沒挨打的幾個藏在孫仁宇背後,揪住對方的外袍下擺死死不放。「救命,孫大哥救命……」


  「我的天吶!」孫仁宇雙手抱著腦袋,直接蹲在了茶樓下。先前出了一個王洵,已經讓他頭大三尺了。如今又跳下來的外鄉漢子,到底什麼來頭不說,就憑他外袍胸口上繡的那隻麒麟,就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級別。[3]

  他本來長得就不算魁梧,往下一蹲,背後更是藏不住任何東西。那古銅臉漢子一不做,二不休,乾脆衝上前去,一腳一個,將剩下的紈絝統統踹翻在地。過後還覺得不解氣,一邊用靴子尖朝肚子上猛踹,一邊惡狠狠地罵道:「殺了你們又能怎樣?有人養沒人教的東西,大不了老子一條命,換你們八個!」


  這下子,不但眾捕頭捕快們傻了眼,猛然變成看客的王洵也有些發懵。古銅臉漢子雖然沒用兵器,下手可比他狠多了。才三兩腳補下去,紈絝子弟當中有人嘴巴里已經吐出了血沫來。怕對方再打下去真的弄出人命,王洵趕緊跳下坐騎,拱手為禮:「多謝這位大哥出手相助。這幾個傢伙雖然仗勢欺人,但也罪不致死。犯不著為了他們,耽誤了大哥的前程!」


  「我才不在乎什麼狗屁前程。這長安城裡的官,做著沒意思透頂!」古銅臉漢子撇了撇嘴,絲毫不以王洵的提醒為意。「剛才如果不是來不及下樓牽馬,我就跟你一道追他們了。先讓他們嘗嘗斷胳膊斷腿的滋味,然後再跟他們講道理!」


  「將軍息怒,將軍息怒。」孫仁宇終於緩過了一口氣,雙手抱住了古銅臉漢子的大腿。「求求您了,別打了,再打下去,下官和弟兄們的飯碗就沒了!」


  「沒了到我那去,吃得不比現在差!」古銅臉漢子氣哼哼地回應了一聲,終於收住了雙腳。「你也真是,這麼窩囊的縣尉,有什麼可留戀的?裝孫子有癮是不?」


  孫仁宇無言以對,搖著頭嘆氣。古銅臉漢子四下看了看,又沖著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紈絝補了一腳,冷笑著道:「記住了,今天打你們的,是平盧左衛將軍史朝義。你們哪個不服,儘管讓家人找老子的麻煩。趁著老子這幾天就住在京城。別太晚了,太晚,老子就沒功夫賠你們玩了!」


  「完了,幾個傢伙今天這頓揍肯定白挨了!」聽古銅臉漢子自報家門,眾差役忍不住悄悄咧嘴。


  由於皇帝陛下偏執地認為胡人性格忠厚,所以北方几大邊鎮主帥或多或少都帶有一些異族血統。如安西節度使高仙芝出身高句麗,隴右節度使哥舒翰出身突厥,范陽三鎮節度使安祿山則出身於萬里之外的康胡。[4]

  三人之中,以安祿山地位最為尊崇,一人身兼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麾下總計擁有部眾近四十萬。兵驕將悍,行事蠻橫。非但地方的各級官員被他欺負得有苦說不出,就連當朝宰相李林甫,見了安祿山本人也要客客氣氣,唯恐不小心惹惱了他,無端生出什麼是非來。


  而古銅臉漢子既然自稱為平盧將軍,必為安祿山的屬下。再聯想到他的姓氏,此人的來歷也就呼之欲出了。


  不管孫仁宇等一眾差役如何目瞪口呆,古銅臉漢子史朝義大步從紈絝子弟們的身體上踩過,來到王洵近前,抱拳為禮,「久仰明允兄大名,一直想找個機會見見你。沒想到今天在這裡碰上了!」 「久仰,久仰!」也許是因為喝醉了的緣故,王洵的反應明顯慢了半拍,嘴裡說著客套話,臉上的表情卻極為牽強。


  史朝義搖頭而笑,轉過身去,沖著自己剛才跳下來的那座茶樓大喊,「小顏,還不趕緊滾下來給老子引薦。你再不露面,明允兄弟恐怕還以為我在忽悠他呢!」


  「來了!來了。我可不像你那麼皮糙肉厚,從二樓跳下來也不怕摔斷腿!」剛才與史朝義一道煽風點火的年青人小跑著從茶樓底層閃了出來,整頓衣衫,沖著王洵笑呵呵地拱手:「明允兄,你的身手可是越來越矯健了!」


  「原來是你!」王洵先前就覺得對方的聲音耳熟,此刻定神細看,立刻認出了這張方正中又略帶一點玩世不恭的笑臉。「怎麼在下每次遇到麻煩時,你都碰巧在場?!」


  「王兄這話就不對了,應該是在下總計來了兩次京師,都恰巧看到王兄大展神威!」顏季明笑了笑,立刻連敲帶打地還了回來。


  論嘴上功夫,王洵自知這輩子永遠不是顏季明的敵手,搖了搖頭,把目光轉向史朝義,「這位史兄……」


  「他乃平盧兵馬使史公之子,現在跟我一道在范陽節度使麾下效力。我們兩個這次來京師,是奉命押送一批契丹戰俘!」顏季明收起笑容,鄭重回應。將頭轉向史思明,他又繼續補充,「史大哥,這位就是我多次跟你提起過的王明允,開國郡公王薔之曾孫,曾一個人空手擊敗三名刺客!」


  「等著你,熱乎包子都曬涼了!」史朝義明顯讀書不多,說話時總帶著一些方言俚語。但這種習慣絲毫不給人土氣的感覺,配上他那大咧咧的模樣,反而令王洵覺得親切。


  「我現在是文官,自然得小步慢走!豈敢跟你們兩個武夫相比!」顏季明白了他一眼,笑著調侃。


  「拿著刀子寫字的文官?」史朝義微笑著聳肩,擺出一幅我還不知道你小子底細的神態。


  「當然,難道只許某些人以筆為刀,就不準顏某以刀為筆么?」


  幾句調笑話說完,登時將三人之間的距離拉得更近。史朝義看了看被差役們架在肩膀,一個個鼻青臉腫的紈絝,再看看周圍躲躲閃閃卻不肯離去的人群,聳聳肩,笑著提議:「既然是難得碰到一起了,咱們乾脆找個地方喝杯酒吧!長安這地方我人生地不熟,剛好有些掌故想找人請教。」


  明知道對方後半句說得完全是客氣話,王洵卻沒法拒絕,略作沉吟,笑著點頭,「那好,附近就有一家酒樓,我跟裡邊的掌故還有些交情。讓他整治一桌地道的長安風味,估計沒什麼問題!」


  「是臨風樓么?」顏季明的興緻立刻被勾了起來,「明允兄能否讓掌柜的打開當日咱們聚會的那個雅間。或者,留有張探花墨寶的那間亦可。昨天我就想帶著史兄去,掌柜的卻推說房間都在一個月前就被定走了!」


  這個問題倒難不住王洵,臨風樓的大部分股本都是他家所出。最受文人墨客們青睞的兩個雅間,也完全是他一手造就。當下,點頭答允,將坐騎丟給小廝王祥,命其頭前去準備。自己舉步與顏季明、史朝義二人同行。


  那臨風樓掌柜聽聞東家要擺宴請客,豈敢再推三阻四?當即命夥計們打開了輕易不肯讓人進入的二樓雅間,擺出當日李白用過的酒盞,高適握過的筷子,岑參拍過的矮几,崔顥坐過的鹿皮,將一道道風行於長安的珍饈陸續端了上來。


  顏季明出身書香門第,講究的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對每一道菜肴都非常有鑒賞力。非但能夠自己大快耳頤,捎帶著還能以半個主人的姿態,向史朝義介紹一些名菜背後的掌故。而古銅臉漢子史朝義,則顯然接受不了這種過於精細的吃食,每道菜送到面前後只是懶懶的挑上幾筷子,便開始大口大口地喝酒了。


  王洵見對方瞳孔灰中透黃,猜到此人必定是漢化的胡兒。拍拍手,笑著叫過夥計,「我今天餓了幾乎大半日了,這種吃法幾時才能吃飽?趕緊讓廚房烤只母鹿來,不必烤得太老,有三四成火候即可!」


  史朝義聞聽,登時眼中就是一亮。待幾個夥計用銅盤抬著一頭半熟的母鹿入內,更是食指大動。當即舉起酒盞,大笑著說道,「多謝明允老弟對我這個粗人多加照顧。切鹿的事情,就不必勞煩夥計們了吧。咱們兄弟三個圍將過去,自己動手,邊吃邊聊,豈不是更是痛快!」


  「理當如此!」王洵點點頭,笑著起身。


  「焚琴煮鶴!」顏季明白了史朝義一眼,低聲抗議。卻無法以一人之力與其餘二人強拗,只好端了酒盞,磨磨蹭蹭地走了過去。


  長安城內,原本就有很多投降過來的突厥貴胄居住。所以廚子們烤鹿烤得極其地道。表面上金燦燦油汪汪,一刀子下去,貼著骨頭處卻能帶出新鮮的血津來。史朝義年齡看上去比其二人長上幾歲,便理所當然做了持刀者。先將鹿頭前額處的肉切了,擺到盤子里敬給此間主人王洵。然後又將鹿背處最細嫩的肉切下一條,笑著送到顏季明面前。


  這是標準的胡人禮節,王洵和顏季明都約略有些不習慣。但同時也都念在史朝義為人豪爽大氣的份上,笑著用雙手將盤子接了。見新老兩位朋友如此照顧自己,史朝義愈發感到高興。端起酒盞,引吭高歌,「蒼狼子孫,雄鷹為伴。四野無際,群山連綿。天高萬丈,鷹翔其上。山立千仞,狼嚎其巔。白雲遮不住雄鷹的眼睛,青山擋不住蒼狼的視線……」


  調子是突厥人的長調,歌詞卻是翻譯成了漢家文字,無論韻腳和意境,都無甚可取之處。但聽起來卻別具一番蒼涼滋味,隱隱還透著幾分無法折服的驕傲。王洵是第一次聽到這種原汁原味的祝酒歌,不覺將杯中的酒喝了個乾乾淨淨。見史朝義還沒停下來的意思,趕緊又命夥計給自己斟滿了一盞,端在手裡大口品味。


  接連喝光了三盞葡萄酒,史朝義才終於把一首祝酒歌給唱完了。喜歡王洵喝得痛快,自己也舉杯陪了兩盞。然後用刀子割了一塊帶著血津的鹿肉,邊吃邊道:「痛快,今日真是痛快。沒想到來了長安,還能遇見明允這般豪爽人物。此番即便半點賞賜都替安伯父討不到,也不虛此行了!」


  「豈止是不虛此行!」聽不得相交多年的好朋友猖狂,顏季明笑著調侃,「你坐在李白寫詩的地方,高歌一曲。日後凡是到臨風樓喝酒的人,提起李白詩,必然也會提起你的歌。真是星月輝映,相得益彰!」


  「小顏休要戲弄我!」跟顏季明混得已經無法再熟了,史朝義直接喚著對方的姓氏抗議,「我不過是個老粗,怎配跟謫仙相提並論。只是覺得跟明允一見投緣,所以拿一首歌來助興而已。待會兒咱們走了,掌柜的估計要命人連洗五遍地,才覺得洗乾淨了這間屋子裡的俗氣!」


  「那倒不至於!」很欣賞史朝義的坦率,王洵笑著搖頭。「追究詩之本源,想是古人一時興起所唱。只求唱得痛快,有感而發,直抒胸臆即可,未必非得合轍押韻,也未必非要字字珠璣。史兄剛才那一曲,恰恰符合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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