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5章 盛唐煙云:關山月(7)

  第655章 盛唐煙云:關山月(7)

  「有感而發,直抒胸臆!這句話說得好。我喜歡!」史朝義毫不客氣,立刻全盤接受了王洵的恭維。


  「呸!」顏季明氣得差點沒把一口酒全噴在自家衣服上。想要出言反駁,卻突然發現王洵的話根本無從駁起。『四詩』[5]當中,的確有許多直抒胸臆的經典。比如「上邪,我欲與君相知,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類,分明是個女人發的毒誓,粗鄙之處,並不比史朝義剛才唱得長調強上多少。


  好不容易見顏季明吃一次癟,史朝義心中大樂。乾脆故意找一些離經叛道的話題跟王洵閑聊。而王洵本來就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別的本事沒有,曲解古人意思,牽強附會地信口胡說可是其長項。最近又憋了一肚子憤懣無處發泄,借著三分酒意,居然把幾個話題引申得頭頭是道。


  越聊,史朝義越覺得與對方相見恨晚,端起酒盞,大聲提議:「來,咱們再喝一輪。為了明允今日的話!也為了今日能跟明允一道打架喝酒!」


  「干!」王洵也覺得跟史朝義聊得非常投緣。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見到這兩個傢伙臭味相投,顏季明只好捏著鼻子賠了一盞。喝過之後,立刻搶在史朝義開口之前,笑著詢問:「今年春閨已經結束,不知道結果出來沒有?上次在這裡吃酒時,我隱約聽聞兩位秦家哥哥準備入場應考。以他們的才學,想必不會被輕易埋沒吧!」


  「不清楚。我也好久沒見到他們兄弟兩個了!」王洵搖了搖頭,言語中隱約帶著幾分失望。「榜還沒放出來,但他們兩個都是讀書的料子,結果應該不會太差!至少,看在他們父輩的份上,考官不敢輕易廢了他們的卷子!」


  自從上回在臨風樓設宴款待周嘯風等人之後,秦家兄弟就開始閉門讀書。隨即,宇文至隨著封常清去了安西,馬方進入東宮做了太子身邊的千牛備身。往日幾乎朝夕不離的一眾好兄弟,如今互相之間想見一面都很難了。很多年青人在成長階段特有的話題,王洵也再找不到合適的人分享。弄得他心中的孤獨感越積越深,即便走在人群當中,也懷著幾分形影相弔的滋味。


  「哦!」顏季明楞了楞,輕輕點頭。他並非真的關心秦氏兄弟的考試結果,而是想藉機將話題引開,不再讓自己的耳朵受王、史二人的荼毒。此刻見王洵眉頭隱隱中帶著一股鬱郁之氣,便動了開解的心思,很快又笑著補充了一句,「莫非明允兄也想下場一試么?以你的現在的情況,想必不屑於明經[6]。而考策論么,亦不急在一時。」


  大唐科舉項目繁雜。經史、算學、策論、律法均在可選範圍之內。但難度最大,出來后也最受朝廷重視的,卻只有策論。故而民間有雲,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說的便是明經科考取容易,策論科出頭艱難。


  然而通過了策論考試,至少能有資格候補縣令的空缺。考中明經科,卻只能在各部衙門或者地方上謄抄公文,做一輩子抄書匠了!


  王洵年齡還不及弱冠[7],已經獲得了六品武職,再去考明經科當然沒任何意義。若是跟秦家兄弟一樣去考策論,則功底又太差了些。好在他這個人雖然嘴巴上囂張,心裡卻甚有自知之明,見顏季明誤解了自己的意思,搖搖頭,笑著道:「考進士,這輩子我估計是沒指望了。甭說布局謀篇,光揣摩題目的意思,就足足把我憋死在考場當中!」


  「考進士有那麼難么?連明允這種大才都不敢下場?」聽二人說到科考,史朝義忍不住插嘴。在他所認識的人當中,論書讀得多,顏季明當屬第一。論才氣和投緣程度,王洵卻還要排在前者之上。


  「我哪裡有什麼才氣!」沒想到自己信口胡謅的話都被史朝義當了真,王洵趕緊笑著擺手。


  「明允兄不要過於自謙。你博聞強記,小弟可是由衷地佩服!」出人意料,顏季明反而開始稱讚王洵的好記性。


  「就是么?明允若是考不中,只能說考官長了顆歪心眼。」史朝義毫不隱瞞自己對王洵的推崇,大聲附和。


  這下,王洵可真的有點兒臉紅了。一邊擺手,一邊笑著解釋,「我可是真的不行。兩位千萬別再拿我開玩笑。秦家兩位哥哥的文章我親眼見過,那境界,恐怕我再頭懸樑,錐刺骨地苦讀十年,也達不到!」


  「兩位秦兄想是在文章方面下過一番苦功夫!可惜上次相處的時間短,沒能向他們討教。」不忍見王洵難堪,顏季明又開始轉移話題。


  史朝義卻有些分不太清楚有真才實學和離經叛道之間的差別,瞪了瞪一雙大眼睛,悶聲悶氣地說道:「如果連明允這樣的人都考不中的話。那些考中的,估計也沒什麼真本事,光會死啃書本而已!這種考試,有還不如沒有!」


  「你這話有點道理,但不一定全對!」顏季明見史朝義一個勁兒的胡攪蠻纏,搖搖頭,笑著給他講解,「當年咱大唐高祖皇帝推行科舉的目的,為國家選取賢能只是其中之一。更重要的是,通過科舉,可以讓士族庶民都看到一個改變前途的希望。而不同出身的人站在同一個朝堂上,也能使得決策者可以聽到不同方面的聲音,在做決策時能顧及到士庶兩方的利益。不至於太偏頗,再鬧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話!」


  這個解釋很到位,但顯然超過了史朝義的理解能力。後者眨巴了半天眼睛,也沒把其中精髓吃透。反而很不服氣地強辯道:「若考上的人沒什麼真本事,又怎能做出長遠決策來?!還不是一樣的稀里糊塗?弄不好,反而耽誤了皇上的大事!」


  「通過了科舉,只是說明他有了做官的資格。真正能影響朝堂決策,還需要很多年的歷練!」顏季明無可奈何,只得從頭跟他解釋大唐朝科舉選材的詳細規則,以及進士們獲取官職的具體過程。臨了,還不忘了拿探花郎張巡為例,讓對方理解仕途的艱難。


  誰料史朝義不聽則已,一聽,立刻又從顏季明的話里找出了紕漏,「照你這麼說,考上進士和做官,還是兩碼子事情了!那又打什麼開科取士的幌子?張巡考了第三,這麼多年卻只能當個縣令。那些考了第四,第五的,若是背後沒個硬靠山,豈不是到現在還在候補著呢?」


  自從李林甫執掌相權后,大唐朝官吏的選拔和升遷越來越任人唯親,已經是不爭的事實。這點兒,顏季明即便有心替朝廷遮掩,也無從下手。正為難間,又聽見王洵信口插道:「可不是么?開元年間的進士,現在還有留在京師里等候補缺的呢!上次我在平康里就見到過一個,穿著一身綠袍,卻站在街頭幫人寫家書為生。看樣子都六十多了,也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補上一官半職!」


  「那和不考有什麼區別?」史朝義聽王洵支持自己的觀點,愈發不知收斂,「選取賢能的功用已經沒了,改變前途的希望也抹了。留著一個科舉的空架子糊弄誰去?還不如直接跟百姓們說,你們別費勁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省得人家辛苦讀了一輩子書,到頭來卻什麼都落不下!」 「的確。書讀得再好,不如有個好家世。」對於世道的不恭,王洵這幾天感觸良多。他本人又沒有太多的閱歷,所以被史朝義一提,立刻順著對方話頭將肚子里的憤懣發泄了出來。


  「哈哈,那還不如換給考法!」史朝義拍案大笑,「弄這麼複雜幹什麼?乾脆比誰阿爺官大。考卷上不寫任何題目,叫考生直接默寫家譜便是!祖孫三代沒有當過官的,繼續回家去種地。當過宰相的進中樞,當過刺史的守牧地方。當過衙役的,就直接接過阿爺的水火棍。連堂威怎麼吆喝都不用再學,打小聽習慣了的,!」


  「不妥,不妥,還得排排班次。否則,職位估計也不夠分。比如父輩當過兩任以上刺史,子孫才能實授刺史。只當了一任,或者連一任都沒幹滿的,則頂多給個縣令!」王洵大口喝了一盞酒,笑著補充。


  他和史朝義二人一個是剛剛接觸了很多先前想象不到的東西,心理落差太大,因而變得有些玩世不恭。另外一個則是看不慣朝廷的文恬武嬉,趁機借題發揮。因此你一句,我一句,極盡陰損之能事。顏季明開始聽著,還覺得幾句醉話無傷大雅。越往後,卻越覺得兩位朋友過於口無遮攔。在自己面前發發牢騷無所謂,萬一於其他場合被有心人聽了去,未免會招惹許多麻煩。


  想到這,他便再也忍耐不住。咳嗽了幾聲,正色打斷,「二位兄長,今天有些話可是太過了!朝廷在選拔官員上,的確有很多弊端。但也未必像二位說得那般不堪。況且我等三人,若非借著父輩的餘蔭,在仕途上還能夠如此順利么?既然受益於其中,我等又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說三道四?」


  這話說得未免有些太直接。史朝義和王洵同時被臊了個大紅臉。特別是王洵,只是因為正處於少年人特有的躁動年齡段,再加上閱歷不足,喜歡隨口發泄一下而已。內心深處其實對大唐沒有半分敵意。


  史朝義的年齡比王洵和顏季明都大許多,定力也強了許多。只是哈哈一笑,便把滿臉的尷尬遮掩了過去。隨即舉起酒盞,笑著說道:「季明不愧為顏子之後,言語犀利直追乃祖。不說今天你可說錯了,史某的一切的確仰仗父輩餘蔭,但史某卻不認為這種方式公道。看見不公道的事情么?史某性子直,少不得就要說上一說!管上一管!」


  顏季明與史朝義相交多年,知道對方是個不服輸的性子。既然已經達到了提醒的目的,便笑了笑,不再接茬。以免讓對方找到借題發揮的機會。誰料史朝義今天似乎酒喝得有些上了頭,暈乎乎的竟絲毫不知收斂。見顏季明笑而不語,便放下酒盞,繼續說道:「我書沒你們兩個讀得多,道理也沒你們兩個懂得多。但有一個精衛填海的故事,不知道你可曾聽過?」


  「早就聽過不下一百遍了!」顏季明皺了下眉頭,彷彿不認識般看著好朋友。在他記憶中,對方可是沒讀過幾本書,說話素來直接了盪。像這般引經據典,卻還是第一次,遠不像他平時所為。


  就在這一愣神功夫,史朝義已經口若懸河,「山海經有記載,炎帝之女到東海游泳,卻被海水給淹死了。她死後魂魄不散,化作數只精衛鳥,日日銜木頭石塊,試圖將大海徹底填平!天長日久,那東海之神便受不了了,跳出來,大聲罵道,『呔,你這傻鳥。每天吃的魚,喝的水,全來自這海。你還妄想填平了他,到底還有沒有良心?』」


  有關精衛填海的原文,王洵也曾經讀過。但山海經中的文字簡短乾澀,遠不像史朝義發揮出來的這般生動。聽對方說得有趣,便給自己倒了盞酒,舉在嘴邊上細細品味。根本沒注意到坐在自己旁邊的顏季明臉色已然發青。


  「他今天到底是怎麼了,還是我以前一直看錯了他?」同樣舉著一盞酒,顏季明舌頭上泛起的卻是一陣苦澀。精衛填海,精衛填海,史朝義將自己比作精衛鳥的話,他所恨的,不正是大唐么?

  「我本是好好的一個人身!」不管別人怎麼看自己,史朝義突然憋細了嗓子,學著女人的聲音說道,「卻被你變成了一隻扁毛畜生!難道我不填平了你,還感謝你提供的臭魚爛蝦不成?」


  說罷,他哈哈大笑,舉起面前酒盞一干而盡。有股冰冷的感覺卻像蛇一般爬上了王洵的脊背,大熱天的,他居然忍不住想去關窗子。山海經中的記載,可不像史朝義說得這般祥盡。並且幾乎每個字,每句話,都充滿了怨毒。


  「史大哥喝醉了。明允千萬別跟他計較!」正惶恐間,又聽見顏季明笑呵呵的解釋。


  王洵笑著搖搖頭,將不舒服的感覺甩出身體。「咱們今天的確喝得有些急了。吃這種油膩大的東西,最忌諱酒喝得太急!」


  「喝醉了,喝醉了,但喝得真叫痛快!」史朝義好像坐都坐不穩了,卻猶自在不斷給自己斟酒,「明允,我今天跟你一見如故。便說幾句大實話。你雖然也是勛貴之後,但在京師這丟一塊石頭能砸到三名國公的地方,恐怕很難混出頭。不如跟我去塞上。那邊咱們都是些直心腸兄弟,可以天天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安大帥又素來重視英雄,憑你的本領,三年之內,哥哥保你能做到將軍,獨領一衛兵馬!」


  王洵現在是實授的昭武校尉,等級為正六品上。而獨立領兵的將軍,即便最低的明威將軍,也是從四品下。比王洵目前的職位整整要高出五級。並且按照大唐軍中慣例,越往上,升遷越為艱難。很多人在軍中摸爬滾打一輩子,到老時不過是個正五品郎將,最後一道坎兒死活就是攀不過去。


  但將軍這個頭銜,對王洵的誘惑力卻遠不及別人期望得那樣大。一則他年紀青,初入仕途便混到了校尉,對其中艱難感觸不深,陞官的願望便不太迫切。二來他自幼遺傳了父輩那種懶散的性子,這輩子最大的奢求不過是平平安安混吃等死,根本不願意承擔任何風險。


  見王洵始終舉著酒盞不接自己的茬,史朝義未免有些失望。皺了皺眉頭,低聲抱怨,「怎麼?難道明允還信不過史某么?你我相交時間雖然短,史某卻真的拿你當做朋友。所以才恨不得將心窩子掏出來給你看!」


  「怎麼會呢?史大哥言重了!」王洵搖了搖頭,笑著將舉盞舉到眼前,「史兄待我這份情誼,兄弟心領了。但兄弟我自幼生活在京師,從沒去過離長安超出五十里的地方。乍聞史兄之邀,未免有些猶豫。說實話,兄弟在家裡還有長輩,自己其實做不了自己的主!」


  「男子漢大丈夫當志在四方。怎麼都這麼大了還要事事由長輩定奪?」史朝義一擺手,非常不客氣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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