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6章 盛唐煙云:關山月(8)

  第656章 盛唐煙云:關山月(8)

  「父母在,不遠遊,自古以來便是中原人的規矩。」見王洵婉言拒絕了史朝義的邀請,顏季明心中暗鬆了一口氣,連忙笑著替對方打圓場。今天的情況不對勁,非常地不對勁。不光今天,這趟到京師公幹,史朝義的表現就有些古怪。拜訪了很多沒必要拜訪的人,花了很多沒必要花的錢,該張揚時,突然低聲下氣。該收斂時,又特別地張揚。


  這不是他早就認識的那個史朝義。以前他認識的那個史朝義,書讀得雖然不多,卻不至於胡攪蠻纏。更不可能將山海經中一個小小的故事,能說得如此清晰,如此生動。「難道他們?」突然想起一個流言,顏季明忍不住打了個冷戰。范陽節度使安祿山平生最忌諱的人便是當朝宰相李林甫。曾經親口跟屬下說過,自己不怕見當朝天子,但每每跟李相交談,過後都會汗流浹背。而隨著幾個月前京兆尹王鉷的倒台,李林甫在朝廷中的權威已經大不如前。楊國忠一系隱隱已經呈後來居上的態勢,隨時都可能將李林甫拉於馬下。


  「如果那樣……」顏季明不敢再想。以他所處的地位,當然知道父親和自己的頂頭上司安祿山的實力有多強悍。且不說范陽、平盧、河東三鎮的總兵馬加起來已經超過了京畿衛戍力量。就是雙方人數相當,京畿兵馬也遠不是范陽軍的對手。前者三十年未聞兵戈之聲,戰靴上都開始綉各種花鳥。而後者,日日與契丹、奚、室韋諸部廝殺,早已被錘鍊得像方下磨刀石的利刃一樣。


  「若是日後得到機會,自然會前往塞上找史兄喝酒。但現在么?呵呵呵呵……」王洵雖然性子直爽,卻並非胸無溝壑。聽顏季明替自己說話,立刻順著台階往下溜。


  史朝義無可奈何,看了眼從小跟在自己屁股后玩到大的好友顏季明,又看了眼滿臉英氣的王洵,搖頭而笑,「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勉強了。你們中原的規矩,和我們胡人總是不大一樣。很難說誰好誰壞。但日後明允要是有事情需要幫忙,儘管給我送封信便是。只要能做得到,史某決不推三阻四!」


  「多謝史兄。王某也是如此,他日史兄有用得著的地方,儘管說話。只要能做得到,決不推辭!」王洵再度舉起剛剛斟滿的酒盞,笑著提議,「來,再干一盞。」


  「干!」史朝義大笑,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接下來,在顏季明的刻意努力下,雙方都沒再說任何出格的話。在一種親切而又生疏的氛圍中,賓主盡歡而散。


  暮色中的長安城,比起白天,有著一種不一樣的繁華。街道兩邊掛起了一串串五顏六色的燈籠,遠遠看去,就像一條天河,一眼根本望不到邊。肉香、茶香、酒香和各種各樣的飯菜香味遊盪於天河兩岸,不斷往人的鼻孔裡邊鑽。勞累了一天的男人們拎著壺小酒,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往各自的家中走。無憂無慮的頑童則騎著竹竿,大呼小叫地互相追逐。


  行在燈籠下的人們,有的衣衫華貴,有的肩膀上打著補丁。但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帶著一股子從容與平靜。這是久不聞兵戈之地才特有的安寧,在塞上很難見到。雖然這種安寧氛圍很容易讓人渾身發懶,不知不覺便想沉沉睡去。


  望著眼前闌珊燈火,顏季明心裡突然湧起了一股衝動,他不想這份安寧被打破,儘管他也覺得長安城的人活得太頹廢了,頹廢得有些令人厭惡。策馬與史朝義貼的更近了些,他笑著問道:「史大哥今天那個精衛填海的故事是從哪聽來的?怎麼以前從沒聽你說過?」


  「我信口胡謅的!」史朝義肩膀微微一顫,臉上卻依舊帶著大咧咧的笑容,「怎麼,我說得不好聽么?」


  「不能說好聽,也不能說難聽!」顏季明將對方所有動作都看在了眼裡,心中愈發覺得一陣陣你發沉。他們父子都隸屬於安祿山的管轄,如果節度使安祿山和兵馬使史思明兩個起了異心,他們父子很難置身事外。但在事發之前,偏偏他們又無法向任何人示警。第一,安祿山對他們父子一向禮敬有加,沒有更確鑿的證據情況下,隨便給人家扣上一個滅門的罪名,實在有愧於心。第二,以朝廷對安、史二人的信任,自己和父親即便上本揭發,也不會有任何效果。朝中諸公忙著爭權,根本顧不上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並且,也沒人願意輕易招惹兩個手握重兵的悍將。


  「好聽,難聽,我都已經說了!」史朝義又看了顏季明一眼,似笑非笑,「說出去的話,永遠無法收回來。倒是你,小顏,我從小看著你長大。日後我如果有事需要你幫忙,你肯不肯給我打下手?」


  這已經是非常明顯的暗示了,顏季明心中凜然生寒。他不希望與好朋友決裂,但更不想成為對方的爪牙。猶豫了片刻,抬起頭,正色說道:「那要看史大哥需要我做什麼事了。有些事情,我當然願意效勞。有些事情,恐怕不能!」


  「說說!」史朝義在馬上伸出大手,儘力去拍了下對方的肩膀。顏季明很瘦,但衣服下卻長了幅堅硬的骨架,拍起來很咯手。


  「利國利民,則願意效勞!」顏季明伸手,將史朝義的胳膊從自己肩膀上支開,笑著回應,臉上的表情卻非常認真,「反之,兄弟必會擋在大哥馬前!」


  「就憑你?」雖然心裡早有預料,史朝義依舊非常失望,咧著嘴,又一巴掌拍將過來,「小樣,我從小就……」


  「有所為,有所不為!」顏季明依舊在笑,雙目之中卻流露出一股子令人無法迴避的堅韌。


  有的人喝了酒之後會變得清醒,有的人卻是越喝越糊塗。有的人喝醉了酒之後能夠過目不忘,有的人喝醉了之後卻是根本記不得清醒時到底做過什麼事,說過什麼話。王洵就屬於最後一種,稀里糊塗下了臨風樓,在小廝的照應下稀里糊塗回了家,然後又稀里糊塗面對了雲姨的指責和紫蘿的抱怨,稀里糊塗就一覺睡了過去,把白天的事情忘了個乾乾淨淨。


  第二天早晨,他唯恐又被雲姨強按著去參加什麼相親宴。便推說還有公務在身,跳上坐騎往白馬堡大營逃去。距離營門還老遠,就看見當值的隊正方子陵遙遙地向自己揮手,「王校尉,你怎麼才來。驃騎大將軍已經在裡邊點了兩遍卯了!」


  「高驃騎,他怎麼來了?」王洵嚇了一跳,趕緊將坐騎丟給守門士卒,徒步向營內跑去,「他老人家不是一直忙得脫不開身么?今天又怎麼又有了閑功夫?!」


  「您還是趕緊吧!卯點三遍不至,可是掉腦袋的罪名!」方子陵大聲提醒,看看四下里沒有外人,又緊追了幾步,小聲補充道:「好像有人到驃騎大將軍面前把您給告了。小心點,別自己往大將軍的火上澆油!」


  「告我?」王洵又是一愣,接連晃了好幾下腦袋,才想起自己昨天當街教訓幾個惡少的事情來。對於此,他自覺理直氣壯。飛龍禁衛本來就肩負維繫京師治安的職責,那幾個惡少縱馬傷人在先,在自己面前拔刀示威於後,挨頓打已經是輕饒。如果換了宇文至那狠貨,估計至少要留下幾條胳膊。


  「嗯。好像有兩個紅袍文官,一大早就堵在營門前求見陳將軍。恰巧驃騎大將軍也來了,就把他們一起帶了進去!」方子陵一邊陪著王洵向營內急行,一邊繼續補充。


  按大唐的服飾等級規定,只有五品和五品以上的官員才能有資格穿緋紅色的袍服。昨天挨打的那幾個傢伙看樣子背景不小。想到此節,王洵的腳步禁不住慢了些許。但轉眼又開始加快,「行了,我知道了。你趕緊回去當值吧。改天,我請你到臨風樓喝酒!」 「那我可就卻之不恭了!下次王兄跟人打架,一定叫在下。從小到大,我跟人打架就沒吃過虧!」方子陵嘻嘻一笑,轉身離開。


  「滾吧!」王洵猛然轉過身,沖著方子陵的屁股虛踢。


  轉眼來到中軍,第三遍點卯已經開始。聞聽值日參軍口中叫到自己的名字,王洵趕緊猛跑幾步,沖著帥案中央畢恭畢敬地抱拳,「到,昭武校尉王洵,參見驃騎大將軍!」


  「拖出去,給我重重地打!」一向待屬下很和氣的大將軍高力士鐵青著臉,厲聲怒喝。


  「大將軍,屬下有……」王洵沒想到高力士連個分辯的機會都不給自己,扯開嗓子大聲嚷嚷。話才說了一半,就被急衝上來的四名金甲侍衛拉胳膊扯腿,直接拖到了門外。有親兵搬來一條長凳,將他往上面一按。監刑官扯開嗓子,聲音傳遍了整個軍營,「行刑,一……」


  「啊——!」從小到大,王洵哪曾受過這份苦。第一棍子打在屁股上,立刻覺得大腿和腰桿猛地一抽,渾身上下肌肉都向臀部涌去。同時,一股火辣辣感覺瞬間從腳跟衝上頂門,慘叫聲脫口而出。


  「二……」監刑官不動聲色,繼續報數。帶著風聲的軍棍重重揮下,發出與皮肉撞擊的悶響,「啪!」。


  「啊——」王洵本能地發出一聲慘叫,隨即卻驚詫地發現,屁股上傳來的痛覺與第一下相去甚遠。彷彿有個熱乎乎地東西隔在了自己的屁股和軍棍之間,卸掉了大部分痛擊的傷害。


  「三……」伴著監刑官的報數聲,第三記軍棍轉瞬即至,這回,王洵的感覺更清晰了,的確有個熱乎乎油膩膩的東西擋在自己的屁股和棍子中間,使得軍棍發出的聲音甚為巨大,造成的傷害卻半點兒都沒有。


  轉過頭,他好奇地向後張望。脖子卻又被金甲武士重重地按在了長凳上。同時,一個沙啞的聲音迅速鑽入耳朵,「王校尉,麻煩你配合些,別讓兄弟們難做。」「啊——」


  后一個慘叫聲是從別人嘴裡發出來的,聽上去卻跟王洵剛才發出的一模一樣。


  「老程……」王洵大驚,卻順從地將頭低了下去。他分辨出,此刻按著自己脖頸的人是程元振,也是一名太監,當日曾經跟自己一道去王銲府上「平叛」。後來一直奉高力士的命令掌管白馬堡大營的輜重錢糧。


  「別動,有人直接把狀子遞到宮裡去了。大將軍也很為難!」不愧為高力士的心腹,程元振兩句話,就點明了事情原委。王洵昨天打的人背景太深,關係直通皇宮大內。所以高力士才不得不抽出時間來趕往白馬堡大營處置下屬,以給所有告狀的人一個交代。


  「啊——」「啊——」軍棍繼續有節奏地下落,身邊的慘叫聲先是凄厲,後轉沙啞,慢慢地,一聲低於一聲,聽起來卻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王洵順從地趴在長凳上,心中充滿了感激。這一切肯定是高力士大將軍事先安排好的,否則,給監刑官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如此徇私舞弊。除了第一下軍棍之外,其他的都打在了墊於自己屁股和軍棍之間的東西上。聞味道,那好像是塊帶著血的豬肉。而行刑的弟兄們事先已經料到了自己可能會穿幫,居然連幫忙喊疼的人都預備下了。


  須臾,五十軍棍打完。程元振將護在王洵屁股上的豬肉先上下抹了抹,然後迅速拿開。監刑官強忍住笑,扯開嗓子大聲彙報,「啟稟大將軍,五十軍棍責打完畢。王校尉已經昏過去了,是否繼續行刑!」


  「用冷水潑醒了,然後帶上來給兩位大人驗傷!」高力士面沉似水,大聲命令。立刻有人打來一盆冷水,沖著王洵當頭澆下。然後伴著一聲痛苦的呻吟,幾名金甲侍衛從長凳上扯起落湯雞般的王洵,拖著他往中軍走。血水順著衣角,淅淅瀝瀝淌了滿地。


  前來找麻煩的兩名高官都是文職,幾曾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看到王洵將頭耷拉於金甲衛士肩膀上,奄奄一息。再看看其身背後拖出的那一條長長的血跡,肚子里早就翻江倒海了,哪還有勇氣湊上前驗看傷口?趕緊長身站了起來,沖著高力士連連拱手,「不敢,不敢。我等只是覺得王校尉當街行兇,有損天子禁軍名聲,豈敢幹涉大將軍執行軍法?快些將他帶下去敷藥吧,免得耽擱時間太久,整個人都廢了!」


  「不見識下軍法的嚴苛,別人還以為白馬堡大營是菜市場呢,想怎麼著就怎麼著!本爵既然替陛下練兵,自然會掌握分寸,把這支隊伍帶出個樣子來!不包庇,不縱容,該打軍棍打軍棍,該砍腦袋砍腦袋。可若是誰故意找我屬下的麻煩,哼哼,」高力士掃了兩名朱衣官員一眼,低聲冷笑,「咱家也不會裝孫子,任由屬下被人欺負!」


  「大將軍說的是。說的是!」兩位朱衣官員一邊聽,一邊不斷地點頭。人家高大將軍都把屬下打成這般模樣了,他們再繼續糾纏,就顯得太沒意思了。況且人家高大將軍說得明白,這支隊伍是他的心頭肉。誰要再窮追不捨,他也絕不會客氣。


  「兩位大人想必也清楚,咱家向來不喜歡管別人的閑事。咱家也一向教訓麾下弟兄,低調做人,小心做事,別到處惹是生非。」高力士笑了笑,繼續強調,「王校尉當街折辱令郎,的確做得過分了些。可令郎鬧市縱馬傷人,也實在有違兩位的家風。若一味由著他們胡鬧下去,哪天真的弄出了人命。恐怕在天子腳下,京兆尹那邊想大事化小,也不太容易吧!」


  「那是,那是!」早晨的天氣不算熱,兩名官員卻同時開始流汗。心中暗自後悔不該聽了人的挑撥,上門來找這個最受皇帝陛下寵信的老太監的麻煩。自家兒孫被打的場子是找回來了,跟飛龍禁衛的梁子也結下了。日後若是京城裡再有什麼風吹草動,誰能保證老太監不會授意屬下渾水摸魚?

  「咱家還有軍務要處理,就不送兩位大人了!」見自己敲山震虎的目的已經達到,高力士直接下了逐客令,「回頭見到李相,替我給他帶個好。咱家身為內宦,不方便出宮拜訪他,但心裡對他老人家,卻是一向佩服得很!」


  「李相?」趴在金甲武士肩膀上的王洵微微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隙。他看見兩名朱衣官員臉色登時變得有些蒼白,額頭上汗珠滾滾。「又是李林甫這廝在搞鬼?老子怎麼得罪他了!」一邊在心裡偷罵,王洵一邊暗中思索。將自己一年多來所有做個的事情細數了個遍,卻沒發現與當朝宰相有過任何牽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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