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1章 盛唐煙云:關山月(13)
第661章 盛唐煙云:關山月(13)
「這哪裡是錢不錢的事兒啊!」紅姑抓起手帕,用力擦拭自己的眼睛,「芷兒即便不是我十月懷胎,也是我從小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我本打算把錦華樓交給她,讓她將來給我養老送終。誰料她女生外向,居然……」
一邊哭,一邊哪眼睛偷看王洵。早在昨天晚上,看到王洵一直沒下樓,她已經開始磨刀霍霍。只是不太清楚對方的底限在哪而已。報得太低了怕對不起自己。開價太高,又怕叫黃了,把白荇芷砸在手裡。畢竟,過了昨晚之後,白荇芷就不能再算清倌人[1]了。以後再錦華樓多留一天,價格就要下跌一截。
「我知道,她是錦華樓的招牌。可她跟我真的是兩情相悅。所以,還請紅姐成全則個!」聽紅姑哭得撕心裂肺,王洵未免有些誤解了她的意思。訕訕笑了笑,繼續求肯。
算來也是這姓王的太笨,換了別的客人,白荇芷恐怕在一年半之前,就早不是清倌人了。只有這個傻蛋,居然辛辛苦苦等到現在!這種傻瓜,不宰白不宰。想到這,紅姑收起眼淚,哽咽著道:「沒了芷兒,我也只好把錦華樓關掉了。這樓里百十張嘴,總不能隨便給幾個錢就打發掉。都是芷兒多年的姐妹,情同手足。若是小侯爺真的心疼芷兒……」
正準備報一個天價,誰料白荇芷那邊已經忍無可忍。輕輕咳嗽了一聲,上前插嘴,「阿姨可別這麼說。錦華樓的招牌,可是姐妹們一同撐起來的。女兒不敢搶他人之功。我記得您老買我時,只花了三吊錢。後來誰人請過不少老師,教我唱歌跳舞寫字畫畫,但從十四歲起,哪年我給您賺回來的錢少於千吊過?」
「那可不能這麼算!」聞聽此言,紅姑立刻變了臉色,「為了保護你不讓人欺負,我可是費盡了心思!還有胭脂水粉,珠寶首飾,一項項,全撿著最好的給你挑。就拿你住的這……」
「姨娘。咱們不是說好了么?好聚好散。樓里這麼多姐妹,誰能守在您身邊一直到老呢?你老並不缺錢,又何必不給她們留一個從良的念想?」白荇芷立刻也收起了柔弱姿態,將身體往王洵肩上靠了靠,笑著回應。
「這……」沒想到白荇芷會變得如此強硬,紅姑登時語塞。做青樓這行,一本萬利,同時也把腳踩在了刀刃上。她年青時,曾經親眼見過,一個攀上高枝變鳳凰的名妓,如何將從前的老鴇逼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今日若是她咬緊牙關不鬆口,固然能從王洵身上刮出萬貫肉好。可這個價錢一開出來,就等於給錦華樓里的其他「女兒」做了榜樣。那些找不到王洵這種冤大頭的,難免會懷恨在心。日後若是有人也僥倖時來運轉,恐怕錦華樓的繁榮也就到了盡頭。
況且王洵本身就是個世襲的子爵,六品校尉,前程一片大好。白荇芷很顯然又是個即便做了妾也能長期受寵不衰的。若是他們兩個發達后掉過頭來算舊賬……
「我聽人說,飄洋過海販珠之利,不過二十倍。」看到白荇芷滿臉驕傲地靠著自己,本來有些被歡喜沖暈了頭的王洵也慢慢恢復了清醒,想了想,微笑著補充,「算上這些年荇芷在樓里的開銷,我給您一千吊肉好,您看如何?日後您老還是荇芷的長輩,我們兩個永遠不會忘記您老的好處!」
一千吊肉好,足夠在機會合適時,買到一百個女孩,並且從小調教到大了。已經做好了賠本打算了紅姑豈會不肯?假裝沒看見白荇芷狠踩王洵的小蠻靴,揚了下手絹,沒口子答應,「行,行,多謝小侯爺恩典。別的我也不說了,這間房子里的東西,荇芷喜歡什麼,儘管拿好了。連同這個小丫頭片子……」說到這兒,她伸手一指對著王洵怒氣沖沖的萍兒,「算作添頭,白送!」
錦華樓的頂樑柱,小四絕中居於第二位的歌仙白荇芷被人贖走了!消息傳開,立刻在長安市井中掀起了渲染大波。特別是那些自詡經綸滿腹,卻一直籍籍無名的讀書人當中,對此簡直失望至極。想自己寒窗苦讀這麼多年,卻既沒混得朝廷高官厚祿相待,又沒博得紅顏知己慧眼識珠!那姓王的不過是個破落了的勛貴,要才華沒才華,要名氣沒名氣,憑什麼就能抱得美人歸?
「這恐怕與禮不合!」失落之餘,立刻有人在此事中尋到了破綻,本著咱家得不到也不讓你日子過舒服的態度,抱著一壺濁酒在飯館裡邊義憤填膺,「姓王的乃顯貴之後,卻娶了一個歌姬為妾。按照大唐律例,娶倡女為妾者,杖……」
「行了,老路,你當那姓王的小侯爺是傻子么!」同桌一道就著半碟子鹽漬黃豆下酒的同伴搖搖頭,撇著嘴打斷,「人家早就做好了準備。我聽說……」把手掩在嘴邊上,此人故作神秘,「那姓王在給白行首贖身的當天,就把賣身契還了她。還找了萬年縣衙門疏通關係,給她在長安城裡單獨立了戶。眼下,人家納的是良家婦女,可不是什麼艷壓群芳的歌姬!」
「那,那豈不是要花很多錢!」剛才還滿臉不平的老路立刻放下酒盞,瞪圓了眼睛追問。「老仁,你從哪聽來的?要是白行首突然變了卦,他豈不是人財兩空?」
「當然不會太少!」透漏消息的老仁將碟子中的黃豆向自己這邊分了一大半兒,洋洋得意地繼續,「我五舅三姨夫就在萬年縣當差,據他說,光是給白行首贖身,姓王的就出了這個價……」
「五十吊!嘶,他可真捨得花錢!」盯著對面豎起的五根手指,老路倒吸一口冷氣,壓根兒沒注意到同伴又多佔了自己二十粒腌黃豆的便宜。
「五十,你當白行首是斜對門的小紅么?」酒鬼老仁滿臉鄙夷,好像在看著一個白痴,「五千!這還不算給對方添脂粉和買衣裳的錢。再加上給衙門裡塞的紅包,少說也得萬吊以上!」
「這敗家子!」老路又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把幾個空盤子拍得上下直跳。
「要麼怎麼說富不過三代呢,就照這個糟蹋法……」趁著老路沉浸在憤怒當中,透漏消息的同伴老仁趕緊將盤子里的黃豆往自己嘴裡撿。
旁邊桌子上的幾個酒客顯然也聽見了,帶著幾分醉意一同譴責敗家子王洵,「吁!祖宗襤褸篳路聚之,子孫金沙珠礫敗之。上位者若不幡然醒悟,我大唐恐怕……」
正搜腸刮肚地憂國憂民,靠近窗口處突然傳來一聲怒喝,「呸!你們幾個活該落榜一輩子的酸丁,人家娶自己的媳婦,花自己的錢,是人家的事情。與你們幾個酸丁何干?有種躲在角落裡亂嚼舌頭,怎不見你們到衙門口為民請命去!」
「你這……」幾個頭戴布冠的讀書人立刻拍案而起,對著說話的壯漢怒目而視。看看對方不低於九尺的身板,和此人旁邊穿了一身宮廷侍衛服色的同伴,滿肚子火氣立刻又煙消雲散。
「怎麼,雷某說錯了你等?枉自讀了一肚子書,不想想怎麼為國儘力,卻總盯著別人褲襠底下做文章。還好意思說是自己聖人門下!我要是你等,早尿一泡尿把自己給淹死了!」越看幾個讀書人越不順眼,壯漢繼續破口大罵。
有道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更何況壯漢旁邊還坐著個太子府的錦衣衛士?讀書人們不願跟此類「俗物」計較,搖了搖頭,叫來跑堂夥計,將沒吃完的剩菜打了包,陸續結賬離開。
望著一干無聊的酸丁去遠,雷萬春用手指敲了敲桌案,對著陪自己喝酒的馬方抱怨道,「明允這小子,越來越不像話了。娶了白行首過門,也不說請大夥喝杯水酒!難道還怕我等出不起禮錢?」 「明允這時恐怕自己在家抓腦袋呢!」馬方笑了笑,偷偷跟雷萬春解釋,「師父你千萬別怪他。據我所知,他在家,向來自己做不了主!白行首雖然傾國傾城,畢竟擔了個歌姬的名頭。而崇仁坊那邊,住的又全是開國勛貴之後。即便他先想辦法給白行首單獨立了戶,身份差距這道坎兒,恐怕也不是簡單能對付過去的!」
「怎麼?那婆娘……」雷萬春又輕輕叩了下桌案,滿臉怒氣。轉念想到雲姨曾經對自己的好朋友張巡有恩,語氣迅速軟了下去,「那雲姨娘我也見過,不是個不講道理的長輩。她既然把明允視若己出……」
「越是視若己出,恐怕越管得嚴!」經過了白馬堡和太子府兩個地方的歷練,小馬方非但人長高了不少,心思也成熟了許多。「明允將來不走仕途則已。如果想走仕途,名聲就非常重要。如今他沒娶妻,先納妾,雖然想辦法免除了官府的麻煩,但門當戶對的人家,誰還肯把女兒嫁給他?他上面又沒有什麼過硬的長輩,缺了聯姻這層關係,無形中就少了一個強援。眼下只做個小小校尉還可以,假若再往上走,被御史台那幫吃飽了沒事幹的傢伙盯上后,恐怕要死死揪住不放!」
「那幫傢伙管得可真叫寬!」雷萬春繼續憤然拍案,卻清楚馬方說話是事實。全大唐的官位就這麼多,勛貴世家佔掉其中一大半,皇親國戚佔掉其中四分之一。剩下的四分之一,才是留給歷屆科舉出身的讀書人,地方舉薦的名士,還有走終南捷徑[2]的隱賢們分得,顯然僧多粥少!所以官場中越往上走,傾軋也就越劇烈。任何名聲履歷上污點,哪怕是極不起眼,被競爭對手抓到后,也能做出一筆大文章來。當然,如果背後有李林甫、楊國忠這樣的權臣撐腰另算!
「何止管得寬!」提起御史台,馬方就一肚子不滿。「那幫傢伙,就靠給人挑毛病吃飯。連太子府去年冬天多用了幾車竹炭,都能做出戒奢侈、戒淫逸的文章來!」
雷萬春聽得直撇嘴。「這幫傢伙!如果太子殿下算做喜好奢侈的話,那兩位丞相往哪擺?!」
鑒於前幾代做太子者鮮有善終,當今太子李亨為人一向低調。平素深居簡出,非重大場合時上街只乘兩輛朱漆車,帶五六個隨從。比起動輒前呼後擁到驪山洗溫泉的皇帝陛下,和出入皆有銀裝車隊開路的李林甫、楊國忠,簡直可以用寒酸二字來形容。而御史們偏偏不敢找李林甫和楊國忠等人的麻煩,反而揪住太子府多用了幾車竹炭取暖的小事兒做文章,這種欺軟怕硬的行為,實在無法不讓人覺得鄙夷。
馬方搖了搖頭,低聲道:「如今這時代,怎可能有人肯做魏徵第二?他們的算籌打得很精細!如果彈劾了李相和楊節度,恐怕第二天就得捲鋪蓋回家。唯獨太子,雖然名為儲君,卻沒任何實權。即便陛下百年之後,太子即位,恐怕也不好意思翻御史台的舊賬!」
對於這些官場上的鬼花樣,雷萬春素來不熟悉,聽起來覺得很累,打了個哈欠,笑著道:「算了,反正老子這輩子做不了什麼高官。犯不著看這幫傢伙來氣。說正事兒吧,你今天來找我,是不是刀法進境上又遇卡住了!」
「師父說的極是!」馬方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回應。
「坐下,別動不動就作揖。老子就不是什麼牌位?!」雷萬春曾經是個無拘無束的大俠,對於世俗禮節向來不怎樣在乎,最討厭馬方在自己面前循規蹈矩。「你學的那套刀法,原創者就是個驚世駭俗人物。如果你學不到他的為人和心胸,縱有進境,也難登堂入室!」
「是!弟子盡量改!」雖然做了東宮侍衛之後,馬方已經很少挨打。但父親的影子卻依舊印在他的身上。縱然刻意去反,一時半會兒卻也改變不了。
「算了,不跟你計較。」雷萬春無奈,只好笑著作罷,「說罷,到底卡在什麼地方了?是不是你小子最近又貪多求快,沒學會走先想著跑!」
「弟子可是每天都勤練不綴的!」聞聽此言,馬方大急,立刻紅著臉替自己辯解,「這套刀譜,前半部分我翻來覆去練了好幾個月,每一招的關鍵都能倒背下來。練熟之後,也能感覺到其中的道理。無非『手疾眼快,料敵於先』八個字。但從第二十五招起,卻是生澀異常,彷彿不是一個人所創,怎麼練都找不到感覺!」
「第二十五招?」雷萬春抓起筷子,在半空中比比劃划。好一會兒,才笑了笑,非常苦澀地說道:「這個,恐怕我也沒辦法幫你。這套刀法,記錄了前朝一個名將畢生所得。但前半部分,是此人幼年跟隨一隱士所學,帶著幾分輕鬆愜意。而後半部分,卻是此人經歷了一場國破家亡之恨后,自己所悟。刀意充滿悲憤和失望,每一刀下去,都恨不得讓對手碎成數塊。你如此年紀,又沒什麼閱歷,能悟到其中三味,才是怪事!」
「啊!」馬方登時滿臉失望,「那,那我豈不是永遠學不會了!」
「有前半部分,足夠你在軍中打滾了。別貪多嚼不爛。」雷萬春敲了對方一指頭,笑著開解,「後半部分,要看機緣。不如先熟記在心裡,日後慢慢再領悟。」
「哦!」馬方嘆了口氣,終是無法甘心。憑著雷萬春所教的刀法,他現在於東宮六率中混得如魚得水。很多比他資格老,背景深的侍衛,跟他比試過後,都對他深表嘆服。但對於太子身邊的幾個頂尖高手,馬方就只有仰視的份了。想要跟對方平輩論交,武藝在短時間內,非得要更上一層樓不可。
「刀法這東西,跟手藝一樣,也是活到老,學到老!」雷萬春猜到了徒弟的心思,搖頭而笑,「沒有人是剛出道就天下無敵的,需要在實戰中,把刀譜上的東西,變成自己的東西,也能達到大成之境。即便刀法的原創者,跟你這般年紀時,據說也是稀鬆平常。但後來他東征西討,斬將無數,刀法也就漸臻化境!」
「斬將無數。是侯君集么?」馬方畢竟年齡小,很快就從沮喪中走出,轉而關心起刀法的來歷。
「侯君集乃一代名將,但跟此人比,還差了些!」雷萬春搖頭否認。
「是王君廓!」馬方眼神突然一亮,大聲喊道。
「此人縱橫中原時,王君廓恐怕只能給他做馬前一卒!」看了一眼馬方,雷萬春繼續搖頭。
「那,那……」馬方搜腸刮肚,在自己所熟悉的開國元勛中,無論如何找不到這麼一號使刀的人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