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8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5)

  第688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5)

  是可忍孰不可忍!狠狠地向早已消失的車隊吐了口吐沫,薛景仙搖晃著走向自己的坐騎。身上的傷已經不是很痛了,但心裡的傷卻像一把塗滿了毒藥的匕首,一下下刺激著他的靈魂。此事不能就這麼算完,所有加諸在薛某頭上的侮辱,有朝一日,薛某一定要十倍百倍的報復回來!讓那個姓賈的傢伙身敗名裂,把那個姓楊的賤人從高高在上的位置拉下來,摜到塵土中,蹂躪、折磨。磨光她的傲氣,然後再讓她哭著爬過來向自己求饒,在自己胯下婉轉承歡!

  「我呸!」薛景仙又吐了一口帶血的吐沫,牽著坐騎,向曲江池畔另外一棟別院走去。那個別院的主人曾經找過他,但由於更看好此刻大權在握的楊國忠,他才沒有接受對方背後那位主人的拉攏。如今,通往楊家的道路已經斷了,他只好再主動去叩響對方的大門。


  古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不是么?目光再度轉向馬車消失的位置,薛景仙笑了笑,眼睛里充滿了怨毒。


  此刻坐在馬車裡的人,卻沒有時間計較一個小小縣令的怨恨。即便覺察到了後者的不滿,他們也不會很在乎。比起三鎮節度使安祿山的威脅來,薛景仙的憤怒就像老鼠在磨牙齒。只要屋子的主人還沒有被疾病擊倒,老鼠就構不成任何威脅。


  「他說的話,有可能是真的么?」沒有局外人在場的時候,虢國夫人的臉色又變得灰暗起來,就像驟雨來臨之前的天空。


  「關鍵不在於真假,而在於楊相有沒有應對的辦法和實力!」單獨對著虢國夫人,賈昌的臉色也變得非常嚴肅,想了想,沉聲回應。


  「你覺得有么?」虢國夫人笑了笑,輕輕搖頭。


  「不好說!」畢竟對方是楊國忠的妹妹,一筆寫不出兩個楊字。賈昌才不會據實直言。「右相大人才執掌朝政幾個月,大部分時間都在給前任補窟窿,很多事情根本來不及著手去做。」


  這已經是變相在替楊國忠開脫了,虢國夫人對此心知肚明。「你有沒有可以應急的策略?姓薛的人品雖然不怎麼樣,但他那句早做提防,還是非常有道理的!」


  「夫人應該知道,我曾經給右相大人獻過幾策!」賈昌搖搖頭,笑容有些苦澀。辦法的確能想到一些,但楊國忠根本沒有魄力去執行。所以說了也是白說。萬一不小心傳揚出去,自己白白招安祿山懷恨而已。


  「他不是答應一有機會,就按照你的建議執行么?!」虢國夫人將頭向前湊了湊,眼睛被車廂里的蜜蠟照得一片汪洋。


  賈昌聳聳肩,沒有回應。各鎮節度已經成尾大不掉之勢,朝廷動手處理越晚,所要承受的危險就越大。還不如趁現在雙方都沒有任何準備,立刻擺開陣勢。畢竟大唐的國力還沒到支撐不起一場叛亂的地步,節度使們如果沒有絕對把握,也沒膽子輕易造反。


  「應該是遠水不解盡渴!」虢國夫人又笑了笑,喝過酒的面孔看上如同一朵怒放的牡丹。「你有沒有能快速見效的辦法。說給我聽聽。我去跟大哥講,無論成敗,都沒有人會怪到你頭上!」


  雖然這是個很好的條件,可由一個美女當面說出來,實在太傷人自尊了。眉頭稍微往上一挑,賈昌就要發怒。可目光看到對方的如花笑顏,他的心臟又猛然跳了一下,把身體坐正了些,嘆息著道:「夫人你這又是何苦呢!把薛某人今天的話如實傳過去就是了!楊相麾下那麼多謀士,還愁想不出個對策來?!」


  「他們?」虢國夫人的嘴角向上翹了翹,變成了一個非常好看的月芽。「香吟,你換一輛馬車。順便告訴閑雜人等不要靠近!」


  「嗯!」婢女香吟知道主人有機密話要談,答應一聲,推開了車門。整個車隊的速度驟然變慢,直到香吟的身影跳上了另外一輛備用馬車,也沒有再度恢復到原來的速度。


  「可以了么?」待車門重新關攏,虢國夫人又追問了一句,信手掠過額角上的烏髮。


  這個看似漫不經心的動作裡邊充滿了誘惑,令賈昌幾乎無法保持正常呼吸。想了想,他低聲說道:「我這人出身寒微,所以想出來的辦法也未必能上得了檯面。眼下最為簡單的對策,就是請皇上直接下旨,核實各節度使麾下實際兵力。將麾下實力過於雄厚者分拆。或者以平定南詔之叛為名,將南北各鎮節度調防。節度使的根基都在地方,離了治地,自然變成了無本之木,即便心裡有所圖謀,也沒膽子付諸實施!」


  這個策略牽扯的層面太廣,不用向楊國忠轉述,虢國夫人就知道自己的哥哥沒那麼大魄力接納。「還有別的辦法么?你這麼聰明的一個人,總不至於讓我哥哥在一棵樹上吊死!」


  「第二個辦法,更上不了檯面。並且要有人做出犧牲。」賈昌聳聳肩,笑著補充,「就是想辦法將安祿山宣進京師來,然後派遣刺客除掉。不過,事後為了給其麾下那些悍將有所交代,京兆尹要被推出來頂罪,是免不了的!」


  這個策略比先前那個容易得多,也更符合楊國忠的脾性。虢國夫人想了想,決定跟自家哥哥說說試試。「多謝你了。日後有用得著妾身的地方,儘管派人過來言語一聲。無論能否幫上忙,我都會儘力!」


  「是么?」賈昌立刻笑了起來,眯縫著一雙小眼睛往虢國夫人身上瞄。纖細的腰肢,高聳的胸口,還有隱隱露出來的一縷白膩。無人能拒絕這種誘惑,他賈昌也不能。「什麼要求都可以提?這可是你說的!」


  「去你個小色鬼!」久經風浪,虢國夫人還能聽不出賈昌話語里的隱含之意,抬起腳虛踹了一記,低聲罵道。臉上卻沒有多少惱怒之色,反而帶上了幾分讚賞。


  「不識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不識彼姝之美者,非人者也!」賈昌笑著掉了一句文辭,湊上前,做出一幅『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模樣。


  這是長安城的潛藏規則。等價交換,童叟無欺!本來也沒指望賈昌能白白替楊家出謀劃策的虢國夫人笑著搖了搖頭,將眼睛慢慢合攏了起來。對方雖然個子矮小了些,但為人卻不討厭。至少不像某些傢伙,嘴上說得道貌岸然,心裡卻想得是如何把自己往床上騙。


  誰料賈昌卻只是向前探了探身,用嘴唇輕輕在虢國夫人的額頭上啄了下,便沒有了進一步動作。「我喜歡讓別人欠我的帳,這樣才覺得心裡特別舒坦!」他輕笑著躲開,笑聲里充滿了戲謔,「特別是被一個傾城之色天天記在心裡,比吃到嘴中的感覺都強上百倍!」


  「你這貪心的討厭鬼!」虢國夫人笑著啐了一口,驚愕之餘,心中隱隱湧起了一縷感動。放眼整個長安城,上至皇帝,下至販夫走卒,只要是個男人,包括堂兄楊國忠在內,所想的都是如何爬上她的床,一親芳澤。但是,今天她卻突然碰上了一個異類,一個身材不足五尺,心卻高可上擎蒼天的異類!

  這種感覺很危險。虢國夫人本能地就想掩飾。長著長長睫毛的眼瞼慢慢張開,雙目中的嫵媚勾魂奪魄。人情債難償!比起永遠地在內心中感念某個人的好處,她更習慣性於現貨交易,錢貨兩清,互不相欠。這樣彼此之間便不會產生更多糾葛,哪怕下一刻就成為敵手,心裡也沒有什麼負擔。


  「夫人千萬可別考驗賈某的定力!」彷彿受不了虢國夫人的如絲媚眼,賈昌向後挪了挪身子,笑著調侃。「賈某給對自己的要求是一天只做一次正人君子。今天這次,剛才已經用完了!」


  「那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唄!我一個婦道人家,還能拗得過你一個大男人不成!」虢國夫人白了賈昌一眼,紅唇上宛若有一團火焰在燒。但是,嘴角流露出來的笑意,卻暴露了她的根本不相信賈昌會拿自己怎麼樣!

  「那我可就真不客氣了!!」望著虢國夫人微微上翹的嘴角,賈昌大聲威脅。身體卻又往後蹭了蹭,脊背重重地撞上了車廂板。


  「咚!」包裹一層華麗裝飾得車廂板,發出低低的悶響。二人同時把眼睛睜開,吃吃吃吃此笑了起來,一瞬間,目光里竟然充滿了友善。


  待雙方都笑夠了,賈昌搖搖頭,正色說道:「如果夫人真的想準備更充分些的話。不妨勸右相大人暫且把個人嫌隙向後放放,出手扶持一下安西與河西兩大節度使。畢竟,那邊的兵馬也是久經戰陣的,一旦中原有事,可以調回來拱衛京師!」


  「嫌隙?!」虢國夫人眉頭瞬間皺緊,一雙鳳眼盯住賈昌,目光凌厲如刀,「兄長跟哥舒翰和封常清兩個能有什麼嫌隙?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麼?」


  「西邊正在打仗。難道夫人一點也沒聽說么?」賈昌將雙目迎上來,笑容依舊波瀾不驚。 「打仗?」虢國夫人心中暗自鬆了口氣,「跟誰在打?我一個女人家,哪可能對西域的事情了解得那麼清楚?!」


  「吐蕃贊普棄隸縮病危,其王子赤松德與大相爭權,國內局勢動蕩。哥舒翰大將軍趁著開春雪化之機,領兵南下。將戰火一舉燒到積石山一線。」賈昌想了想,用非常簡潔的語言解釋,「與此同時,封常清帶領安西軍直撲大勃律國[3],前幾天我看到軍報,安西軍兵鋒已經抵達菩薩勞城下!破國指日可待!」


  「怎麼又打起來了!」虢國夫人又皺了下眉頭,臉上露出了幾分不耐煩的神色。「你們這些男人,就不能消停一會兒么?我聽說那邊除了沙子就是野草,一年當中有七個月要下雪。種什麼莊稼都不長的地方,拿回來有什麼用場?」


  這回,她倒不是故意作假,而是對西域正在發生的戰事的確一點興趣都不感。如果不是去年為了殺人滅口,她甚至連哥舒翰、封常清等人的名字都懶得弄清楚。反正這兩大節度使很少回京城,跟她、跟楊氏家族,幾乎沒有任何利益衝突。


  眼下,虢國夫人對西域兩大藩鎮的認識比去年略微多了一點兒,但也非常有限。記憶里,她僅有印象是:哥舒翰這個人辦事不怎麼靠譜。至於封常清,哥哥楊國忠在得知王洵到了安西后,一直為此人會不會藉機要挾自己而憂心忡忡。


  如今看來,哥哥楊國忠倒是太多慮了。對封常清而言,眼下心思顯然都放在了為大唐開疆拓土,藉此建立絕世功業方面。而王洵那小傢伙,估計十有八九到現在還不明白他自己怎麼去了西域,怎麼又在路上遇到了那麼多磨難!


  即便王洵和封常清兩人都知道了些內幕,事到如今,虢國夫人心裡也不像當初那麼害怕了。京師中當時對妹妹跟壽王之間的未了余情有所察覺者,可不僅僅是那些倒霉的飛龍禁衛!但事情發生后,冠軍大將軍高力士一直在大力幫忙掩蓋,李氏皇族中的知情者,除了死去的六王爺之外,也都三緘其口。大夥顯然都不想讓此事鬧大,鬧得皇家再次出現父子相殘的慘事。虢國夫人現在都有些懷疑,李隆基自己是不是也對此事心知肚明,但是出於對壽王和玉環兩人的負疚,所以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畢竟,玉環是他從親兒子壽王手裡強奪來的。畢竟,他年齡已經那麼大了,夫妻之間很多事情都是有心無力。


  「吐蕃一直是我大唐的跗骨之蛆。哥舒翰在積石山一線站穩腳跟,就能徹底堵死吐蕃人北出祁連的通道。」見虢國夫人抱怨了一句之後就沒了下文,賈昌誤以為她在困惑於西域方面的戰事,趕緊笑著替她分析。「而哥舒翰那邊牽制住了吐蕃人的力量,大勃律國背後就只剩下了黑衣大食。如果封常清能給黑衣大食人迎頭痛擊的話,不但可以替高仙芝報了當年兵敗恆羅斯之仇,而且可以徹底堵死大食人東進的一條捷徑!」


  虢國夫人忽閃了幾下眼睛,嘴角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你說的這些,我根本不懂!我估計,兄長心裡懂得未必比我多多少。如果我貿然跟他說起這些話,很難起到什麼效果!」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吐蕃的少贊普赤松德乃金城公主所生,精通吐蕃與大唐兩家文字。並且自幼拜唐人為師,學習大唐兵法與治國之術。他現在被大相和國中貴戚聯手壓制,所以展現不出頭角來。哥舒翰還能找到進攻機會。一旦他成功驅逐大相,奪回王權。憑著吐蕃人天生對惡劣條件的適應性,恐怕我大唐兵馬在高原之上很難與其爭鋒。」見虢國夫人有些心不在焉,賈昌不由得將聲音提高了幾分,急切地補充。


  「如果光是一個哥舒翰,還比較好辦!」虢國夫人嗔怪地白了他一眼,很不理解他到底收了封常清和哥舒翰二人多少好處,居然辦事如此賣力。「那個封常清,素來特立獨行,非但跟兄長合不來,左相陳大人對他的印象也非常不好!」


  「封常清那邊,比哥舒翰還重要許多。」賈昌喘了口粗氣,繼續耐著性子分析利害,「夫人可知道,當年在恆羅斯河畔,高仙芝將軍就在大食人手裡差點兒全軍覆沒。雖然事後大食人因為內亂,暫時停止了東進腳步。可經歷了這幾年休整,它的元氣已經恢復,又開始蠢蠢欲動。如果此番封將軍重蹈高將軍覆轍的話,我恐怕,整個安西都將不復為大唐所有!」


  「有你說的那麼嚴重?!」虢國夫人還是不太敢相信。「那麼荒涼的地方,還真有人當它是香餑餑啊!」


  「萬一西域喪城失地,恐怕第一個受責難的就是右相大人!」賈昌氣得直想打人,忍了又忍,才大聲補充道。


  這話,終於讓虢國夫人慎重了些。猶豫了一下,沉吟著回應,「可我怎樣才能讓大兄明白呢?!畢竟,我從來不干涉他的正事!」


  賈昌的眉頭微微一皺,然後迅速給出了更有說服力的理由,「夫人只要告訴右相大人,如何安西與河西兩大藩鎮聯手,實力足以克制住安祿山,就足夠了!」


  「嗯。那倒是可以試試!」虢國夫人終於輕輕點頭。突然,她又抬起眼睛來,狐疑地看向賈昌,「你怎麼知道的這麼多?說出來總是一套一套的?!」


  「你沒聽人說過么?凡是個子矮小者,都是被太多心計所壓的緣故!」賈昌笑了笑,給出了一個非常俏皮的答案。


  「鬼才信!」虢國夫人歪著頭看他,目光里充滿了懷疑。「哥舒翰和封常清兩個傢伙許給你好處了?還是你本來就跟他們二人關係不錯?!」


  「我跟你說,我從來沒跟他們打過交道。他們兩個也根本不會拿正眼看我,你信么?」賈昌露齒一笑,連連搖頭。自己只是想做點兒事情而已,為什麼總是引起這麼多猜測。難道大唐朝廷,早就已經沒有肯不拿好處做事的人了么?

  「不信!」虢國夫人非常乾脆地回應,然後繼續用審視的眼光看著賈昌,彷彿要把秘密從他心底給挖出來。


  「那我告訴你,我是個唐人。這個理由,夠不夠份量!」賈昌驕傲地揚起頭,大聲說道。


  「廢話,誰不是唐人?」虢國夫人被說得有些發懵,眉頭擰成了淡淡的一團。


  「你不懂。夫人!」賈昌嘆了口氣,信手推開了車門。「你真的不懂!」


  外邊天色已經大亮,朝陽從車廂口照進來,將他的身影瞬間拉得老長。這一剎那,他是個包裹著萬道鎏金的巨人。


  註釋:


  [1]李三郎,李隆基的小字。


  [2]栗子果並非街上所賣板栗模樣,外邊還有一層厚殼,上面生有很多毛刺。每個果殼內,通常包著三四枚板栗。


  [3]大勃律國,今天的克什米爾地區。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