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9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6)
第689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6)
Chapter 2 綢繆
聞聽此言,楊玉環的眼淚噶然而止。梨花帶雨般的臉上,又是感動,又是愧疚,「臣妾今天犯傻,陛下不要怪罪!臣妾以後再也不會了!」
「傻話,朕怎捨得怪罪你!」李隆基笑著捏了捏對方的鼻子,溺愛地說道,「記得那句話么?也許你已經忘了,但朕自己卻牢牢記在了心裡!」
「臣妾怎敢忘!」楊玉環揚起臉,雙目之中波光瀲灧,「在天願做比翼鳥……」
「在地願為連理枝!」李隆基雙臂猛一用力,將對方穩穩地抱了起來。有些吃勁兒,但這幅自幼練武的身體還撐得住。「朕不會忘,你也不準忘!」
也許是被賈昌為虢國夫人精心準備的說辭給打動,也許是心中實在覺得虧欠自己這個堂姐太多。得到虢國夫人的建議之後沒幾天,楊國忠就跟自己的心腹幕僚們,商量出來了一個非常大度的決定。
暫時拋下因為追殺幾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與哥舒翰和封常清造成的嫌隙。著力扶持河西、安西兩大藩鎮,以期二者能與丞相府聯起手來,共同應對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挑起的爭端!
次日早朝,中書舍人宋昱、吏部郎中鄭昂二人聯名上本,請求朝廷表彰哥舒翰、封常清等前線將士的破賊之功,以鼓勵其繼續浴血殺敵。話音剛落,翰林學士張漸與京兆尹鮮於通立刻出列唱和。這幾個都是楊國忠麾下的得力幹將,平素恨不得一個鼻孔出氣。因此朝中群臣略加琢磨,旋即就明白了對河西與安西兩鎮的封賞不可能被逆轉。因此也不願意出面枉做小人。
左丞相陳希烈素有印章宰相之稱,當年李林甫得勢之時依附於李林甫。如今看到楊國忠及其黨羽在朝中勢大,又轉而依附於楊國忠。見朝中同僚無人出言反對宋昱、鄭昂等人的提議,也從給丞相設立的專門座位上站起身,力薦哥舒翰和封常清之能。
大唐天子李隆基最近正忙著跟楊玉環以及一眾梨園子弟編排最新的歌舞,對這等「雞毛蒜皮」般的「小事」很提不起精神。又加上安西、河西兩鎮將士的功勞的確是實打實擺在明面上的,便揮揮手,笑著命令:「既然如此,就不必再議了。中書、門下兩省先擬個具體賞賜章程出來吧。送到朕的書房,由朕看過之後,再交給尚書省頒布褒獎便是!」
「陛下聖明!」右相楊國忠早就料到會是如此結果,立刻站起身,大聲回應。
「陛下聖明!前方將士若聞此訊,敢不用命殺敵乎?」左相陳希烈、京兆尹鮮於通、中書舍人宋昱、吏部郎中鄭昂等人緊隨楊國忠身後,齊聲歌功頌德。
這氣象可比前兩年右相李林甫、京兆尹王鉷、侍御史楊國忠三人爭權之時和諧得多,已經做了四十多年太平天子,對朝政早已厭倦的李隆基見此,心中很是高興,順口便又追問了一句,「左藏[1]可還殷實?」
楊國忠早有準備,微微躬了躬身,笑著回應,「托陛下的洪福,地方上連年大熟,左藏里的財帛幾乎都要放不下了!昨天下午臣親自去驗看,發現有些穿著銅錢的麻繩,都已經放爛了!」
他在度支員外郎這個位置上起家,斂財的本領相當有一套。早在取代李林甫之前,就力主虛外實內,將各地州縣庫存的糧食、布帛變賣掉,變成黃金、白銀、銅錢和綢緞等硬通貨,送往京師統一調配。取代李林甫之後,更是連每年各地的丁租地稅也盯上了,不管道路損耗,要求地方必須如數上繳。如此一來,短時間內國庫倒也顯得充實,宮中需要單獨增加撥給之時,戶部不敢再以左藏空虛的理由向皇帝哭窮。並且逢年過節,京中文武百官的燭火錢、柴薪錢[2],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成倍的上漲。
然而,府庫被中樞搬空了,地方上的財政難免要捉襟見肘。一旦有了水旱災害或者其他緊急事件,官員們根本沒有餘力應對。只能寫摺子向中樞求援。而等中樞的錢糧撥下來,往往大半年時間早已過去,即便經手官吏不層層剝皮的話,也失去了其應有作用。但是,此項政策受益者是皇帝本人和朝中大部分官員,所以很少人願意出言反對。即便有一兩個意識到其弊端者,一則不敢面對楊國忠兄妹的打壓,二來也不敢犯同僚的眾怒,只好閉上眼睛,裝作什麼都沒看見。
此刻的大唐天子李隆基,可沒那麼多精力理會地方上的難處。他已經年近古稀,更關心的是如何留下力氣安享散朝之後的愜意時光。聽楊國忠奏聞左藏里穿銅錢的繩子都已經爛掉,想都不想,笑著說道:「左藏充盈,關朕的洪福什麼事?!這都是你們這些臣子盡心做事的功勞!既然左藏裡邊的錢已經放不下了,就拿出些來,把嶺南到京師的驛道修補一番。免得那邊的奏摺,總是要在路上耽擱很多時日。」
「是!」又是陳希烈帶頭,眾人躬身回應。
皇帝陛下休整驛道的理由實在有些牽強,嶺南乃官員流放之所,除了天下海商雲集的廣州城外,實在沒什麼值得需要朝廷關心的地方。然而夏天將至,貴妃娘娘喜愛的荔枝卻需要及時送來。此果非常不易保存,即便採摘之後放在冰盒之中,七天之內送不到京師,也是色、香、味盡去,搏不來紅顏一笑了。
聽群臣的回應之聲不像先前一樣高,李隆基也覺得有些心虛。唯恐門下省[3]借故刁難,封還了自己的聖旨,想了想,又笑著說道:「如果還有盈餘的話,把驪山那邊的行宮也整飭一下。天熱之後,朕和諸位肱骨一道去驪山避暑。總好過悶在這蒸籠般的長安城裡揮汗如雨!」
天子願意與臣下同樂,群臣豈有不願意之理?念在陛下有福和大家同享的份上,眾人在陳希烈的帶領下,再度躬身領旨。楊國忠本來想出言反對,見到大夥個個興高采烈,也只得皺著眉頭隨波逐流了!
只是,把自己好不容易從地方上斂來的錢財,都花在運送荔枝和大修宮室上面,本來打算撥給河西和安西兩地將士的賞賜,未免就要受到影響。不過這點兒小問題壓根兒難不住中樞、門下兩省的肱骨重臣,散朝之後,他們立刻聚在政事堂中,根據皇帝陛下和各方勢力的需求,拿出了一個非常妥帖的方案。 哥舒翰有開疆拓土之功,進封西平郡王。其所保舉的有功將士,如火拔歸仁、高適、王思禮、渾唯明、嚴武、阿布思、跌思泰等,皆有封賞。此外,朝廷再頒給每名參戰士錦緞兩匹,折成銅錢,由哥舒翰代為領取。
封常清的出身遠比哥舒翰寒微,所以此刻雖然立有大功,卻封不得王。只進封了個寧西郡公之爵,在京師內賜宅邸一座,提拔一子為五品文官。麾下有功將士,如段秀實、周嘯風、趙懷旭、李元欽等,根據各人原來職位以及新立下的功勞大小,升賞不等。與對安西軍的政策一樣,朝廷也頒給每名參戰士卒錦緞兩匹,折成銅錢,由節度使封常清代為領取。
然而,由於河西與安西兩地距離京師路途實在過於遙遠,錢糧財帛在運輸過程中,折損甚重。所以,朝廷這次體恤民力,稍做變通。不立刻兌現撥給安西、河西兩軍的財帛賞賜,而是准許哥舒翰和封常清兩人從治下各州郡應該押送往京師的賦稅中,酌情扣留。並且可以多折算一成損耗。鑒於兩地人口稀少,本年度的賦稅可能不夠扣,所以可以連下一年,乃至後年的賦稅,也都截留下來,以折算軍需和朝廷允諾的賞賜。
「這個先例一開,各鎮節度使手中的實權,可就更大了!」左相陳希烈穩重,看到楊國忠等人只一味地想著如何替國庫省錢,卻不考慮准許節度使扣留朝廷賦稅抵充軍資這條策略出台後所帶來的長遠影響,斟酌了片刻,陪著笑臉提醒。
「李相在位時,節度使們手中的實權,已經難以控制了!不差這一點兒半點兒!」楊國忠登時把眉頭一皺,毫不客氣地反駁。
「老夫,老夫……!」陳希烈沒想到自己的一番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臉色微微一黑,喃喃地回應。
「楊某莽撞了!」楊國忠迅速意識到自己現在沒必要以陳希烈這種人畜無害的和事老做對手,趕緊抱了抱拳,叫著對方的表字低聲致歉,「楊某不是針對至柔公。楊某是憂心國事,一時失態而已。至柔公可知,自打三年之前,范陽、平盧、河東三鎮各地的賦稅,就一文都沒往國庫上繳過!同樣是替我大唐開疆拓土,楊某實在不敢厚此而薄彼!」
「是老夫唐突了。居然沒想到左相大人之策還包含著如此深意!」陳希烈雖然心裡頭很不高興,卻順從地借著楊國忠給的台階往下走。安祿山仗著有李林甫撐腰,一直以對契丹的戰事緊張為名,截留朝廷賦稅。而李林甫卻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楊國忠想藉助哥舒翰和封常清二人的力量制約安祿山,少不得也要給予同樣的好處。否則,只會令安祿山的勢力越養越強,而哥舒翰和封常清兩人卻因為相對遵守朝廷法度,無法快速壯大自己。
道理一點就透,只是大夥誰也不把話說得太明白而已。有了陳希烈這老好人帶頭,其他中書、門下兩省的官員們,紛紛出言附和。個別人還由此想到安西、河西兩軍將士接到朝廷的賞賜之後如何感恩,如何上下用命,不覺飄飄然,連耳朵都被熱血給燒得發紅了。
已經升任為給事中的宇文德在封常清保舉的將領中看到了弟弟的名字,一直想藉機為家族討取些好處。此刻趁著大夥高興,便將那份奏摺單獨拿了出來,指著中間一段文字,低聲向楊國忠暗示道:「自從大人您掌管朝政以來,大力掃除積弊,正本清源,朝野英才輩出。屬下剛才粗粗掃了一眼封節度給其所部將士的請功奏摺,光是在校尉這一級別的後起之秀,就足足有二十餘人。他們的年齡都在二十至三十之間,假以時日,必將成為替大唐拱衛西陲的棟樑!」
「嗯!」楊國忠手捋鬍鬚,笑著點頭。宇文德是他的心腹爪牙,平素鞍前馬後,任勞任怨,按道理,此人的這點小小要求不該被駁回。然而,這份名單裡邊卻礙著一個大麻煩。去年曾被被楊國忠下令追殺的王洵也身藏在其中。此人原本就是一個落了勢的勛貴子弟,頭上頂著子爵的帽子,起步比其將領高出許多。如果拿他跟所有後起之秀同等相待的話,勢必要一騎絕塵。可如果單獨把他一個人剔除出來,又太容易引起在座同僚的注意。
正猶豫間,又聽見中書舍人宋昱笑嘻嘻地說道:「這封節度也忒會做人了,居然把我弟弟宋武的名字也寫在了上面。他是去年春天才到安西的,當時不過是個小小的旅率。怎麼可能立下這麼大的功勞。不行,不行,為了避嫌,也得把他的名字剔除出來!」
「宋大人太謙虛了。豈有如此避嫌的道理?!」陳希烈等人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過去,紛紛開口,勸說宋昱不要過於折抑自己的家人。一則這樣對宋武本人不公平,二來,被外人一旦想歪了,反而有沽名釣譽之嫌。
中書舍人宋昱本來的目的也不是為了阻礙自己的親弟弟陞官。此刻的大唐已經不是立國之初,官場上講究公正廉潔。內舉不避親在此刻才是王道!否則,一群烏鴉里突然出現一隻白鴿,肯定會被群喙生生啄死。他這樣做,只是為了提醒楊國忠,封常清本人並沒有跟丞相府為敵的意思,否則,也不會破格提拔宋某人的親弟弟。前年到白馬堡大營投軍謀前程的飛龍禁衛,都是封常清親手挑選的。以其為人的精明,不可能不知道宋武、宇文至兩人與宋昱、宇文德的關係。
果然不負其所望,楊國忠只是略作沉吟,就明白過其中關竅來了。江湖上講究一笑泯恩仇。既然我沒能殺死你,找機會把你拉做同黨,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有了好處大家一起撈,聰明人自然就不會把過去的那點兒恩怨放在心上。
本著當年做街頭混混學到的人生經驗,楊國忠迅速做出決定,「宋大人你就不必過謙了,楊某覺得大夥今日的話非常有道理。我大唐想要長久穩住西域,必須大力提拔少年才俊。不看他出身,也不必看他以前做過什麼!否則,等封常清、哥舒翰他們這批宿將老了,誰來替大唐駐守四方?這樣吧,咱們原來的決議改一下,對於放棄了京師的安逸,到西域為國出力者,特別是當年跟著封將軍一道前方安西的那批飛龍禁衛,非但要論功行賞,並且要大力嘉獎,以為天下少年人的表率!你等把楊某這段的話加進去,相信陛下看到其中緣由之後,也會讚賞我等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