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0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7)

  第690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7)

  「右相大人英明!」話音落下,周圍立刻湧起一片讚頌之聲。特別是如願給自家弟弟討得了好處的宇文德、宋昱兩人,臉上感動的表情清晰可見。就好像下一刻楊國忠讓他們去上刀山下火海,他們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去執行。


  「嗯!」楊國忠手捋鬍鬚,笑著回應。雖然肚子邊明知道大夥的阿諛奉承沒多少是出於真心,他依舊忍不住有些為自己的急智而洋洋得意。封常清給宇文至、宋武、王洵等人保舉的不過是正五品郎將之職,按照大唐目前的中樞和地方的分權慣例,節度使舉薦五品及以下官員,他根本不能駁回,否則,肯定要冒上與對方徹底交惡的風險。然而,借著短短的一句修飾語,他就輕而易舉地將王洵和其他幾名需要自己重點提拔的少年徹底分割開來。既給了宇文德和宋昱恩惠,又沒有拂了封常清的面子。


  「那就將去年主動追隨封將軍去安西為國守土的幾個少年,再升上半級,為從四品郎將,加明威將軍散職[4],諸君以為如何?」不愧為天下第一老好人,左相陳希烈略一斟酌,便看明白了楊國忠的本意,順水推舟地補充。


  「善!」楊國忠掃了陳希烈一眼,大笑著撫掌。


  宇文德的弟弟宇文至和宋昱的族弟宋武兩人都是春天時主動追隨封常清去西域的,自然要大力嘉獎,以為天下表率。至於去年秋天才押送輜重帶隊前往安西的王洵,在座眾人雖然還沒有意識到楊國忠是刻意將他隔在了被越級提拔範圍之外,但對於這樣一個跟大夥沒任何管關聯的小人物,他是按部就班還是魚躍龍門,又有誰會在乎?

  依照大唐舊制,凡是涉及到官員升遷、續任、降級諸事,皆需要經由中書省擬議、門下省複審雙重步驟,才能交給皇帝做最終批複。眼下右相楊國忠身兼四十餘職,左相陳希烈尸位素餐,其餘百官趨炎附勢。整個提拔官員的程序就大大地被簡化了。當下,中書舍人宋昱參照「大伙兒」剛才的決議,字斟句酌地將其落在了紙面上,然後交給右左兩位丞相大人過目,待二人都表示沒有任何需要修改之處后,與整飭嶺南驛道、翻新驪山行宮等決議匯攏在一起,由專人送入了禁宮之中。


  此刻距離散朝僅僅過去了一個多時辰。大唐天子李隆基剛剛與貴妃楊玉環在一起用過午膳,正捧著一碗精心烹煮的小龍團聽對方撫琴。得知臣子們這麼快就把自己交代的事情統統商議妥當了,登時心情大悅。笑了笑,信口誇讚道:「想當初朕提拔國忠之時,還有人說他沒宰相之才。可事實上,他上任后這半年以來,朕可省心多了!」


  「陛下不要太嬌寵他!」楊玉環笑著看了李隆基一眼,慢慢從琴弦上收回春蔥般的手指。「哥哥讀書不多,做事也是個急性子。萬一有閃失之處,陛下切莫看在臣妾的面子上護短!否則,誤了國家大事,臣妾可真是百死莫贖了!」


  雖然不是刻意邀寵,但如此善良體貼的話語,怎會不令人心中發軟?大唐天子李隆基笑著站起身,慢慢走到貴妃身邊,拉起對方的手指,「說什麼呢你?難道朕就那麼不堪,會因為你而耽誤國事么?朕看人,一向看得准。當年啟用元之、廣平兩個,宮外也有很多人懷疑朕的眼光。然而,元之和廣平卻用事實教訓了他們。」


  元之是姚崇的字,廣平指的是宋璟,二人都是開元初年任的宰相。上任后掃除積弊,淘汰貪官,力挽大唐由於政局動蕩而形成的頹勢。可以說,此後大唐近三十年的繁榮與太平,基礎皆由這二人所奠定。更難得的是,此二人一直深受李隆基的信賴,君臣之間有始有終。直到二人盡享天年,還被李隆基追封褒獎。


  楊玉環冰雪聰明,聽了李隆基的話,立刻明白對方是把楊國忠當做了姚、宋那樣的名臣,當即感動得無以復加。蹲了蹲身,用顫抖的聲音回應道:「陛下千萬別這麼說。哥哥即便再歷練二十年,也達不到兩位賢相的一半兒水準。日後他只要不給陛下闖出禍來,臣妾就心滿意足了!」


  見寵妃眼中盈盈有淚,李隆基心裡油然湧起一種慷慨豪邁的男兒之氣。笑著將對方拉近懷裡,拍打著玉背說道,「能闖出什麼禍。天塌下來,有朕替他頂著!國忠如果真的像你所說,經驗上還差些火候的話,就讓他在丞相位置上歷練便是了。誰還能生下來就懂得怎麼當宰相!」


  「陛下恩情。臣妾兄妹縱使粉身碎骨,也無法報答!」聽李隆基說得豪邁,楊玉環抽抽鼻子,低聲說道。


  她自問不擅長政務,也懶於關心皇宮外邊的是非。然而,有些關於哥哥姐姐們的風言風語,還是通過各種渠道,陸續傳進了她的耳朵里。什麼『無宰相之德,亦無宰相之才』;什麼『內外勾結,把持朝政』;什麼『姐妹爭寵,穢亂後宮』。林林總總,不一而足。有些是捕風捉影,有些則純屬於惡意誣陷。楊玉環塞不住天下悠悠之口,卻深知樹大招風這個道理。所以隨時隨地,都保持著一分警醒。希望通過自己的絕世容顏和防危杜漸的行止,能夠替家族避免一些可能的災難。


  李隆基卻不知道自己的寵妃今天為什麼說話總是帶著幾分悲涼。還以為對方是在趁機撒嬌,用另外一隻手朝對方的鼻子上捏了捏,如慈父般笑著道:「粉身碎骨,朕怎可能捨得?!愛妃哪怕走路急了摔一跤,朕都要心疼好幾天呢!日後令兄在外邊出了差錯,你粉身碎骨就不用了。直接被朕咬住,一口口慢慢吃掉,也就行了!」


  「陛下——!」楊玉環臉上登時騰起一團紅暈,如同白碧上的一縷燭光,令人目眩神搖。


  「莫非,愛妃這就想被朕吃么?」李隆基心裡立刻熱了起來,笑著追問。


  「陛下,陛下還有很多奏摺沒批呢!」楊玉環如同小兔子般掙扎了一下,隨即將臉埋進李隆基的胸口,靜止不動。


  二人的年齡相差了三十四歲,身體上的需求根本不是同一種層次。然而,權力向來為最好的補藥,雖然年近古稀,只要不是連續征伐,床笫之中,李隆基的表現也勉強過得去。但此刻天色尚早,顯然不是沉迷於床笫之樂的時候,楊玉環也不想稀里糊塗背上一個紅顏禍水之名。


  「嘿嘿!」李隆基得意地笑。大手順著楊玉環的脊骨慢慢向下滑動。直到懷中的身體顫抖成一團,才抬起來,輕輕地在豐臀上拍了一記,「啪!」


  「啊!」與其說是呼痛,不如說是在呻吟。楊玉環抬起頭,媚眼如絲。


  「去長生殿等著朕。朕隨便糊弄完這些奏摺,就去聽你清唱!」李隆基繼續壞笑,放開楊玉環,大步走向御書案。


  「陛下,陛下真是……」楊玉環的扭扭鼻子,紅著臉慢慢挪動身體。才邁了三五步,腳一軟,差點兒變成滾地葫蘆。已經悄悄躲向門外的宮女們聽到動靜,趕緊搶步進來,伸手架住她的胳膊,「小心些!娘娘,把手放在婢子的肩膀上!崴到腳沒有,快傳太醫,貴妃娘娘腳受傷了!」


  換做平常時候,李隆基早就丟下奏摺,快步搶過來查看美人的傷勢了。可今天,他卻突然間轉了性子,兩眼死死地盯著一份剛剛打開的文案,額頭之上,隱隱有青筋聳動。


  見到此景,小宮女們也不敢再替貴妃娘娘邀寵了。輕輕向後者使了個眼色,夾著其胳膊,緩緩向門外躲。誰料李隆基年齡雖老,眼觀六路的本事卻沒放下。猛然間皺了下眉頭,沉聲喝道:「回來!愛妃,到朕身邊來!」


  「臣妾遵命!」楊玉環被嚇了一跳,心中先前被撩撥起來的火焰盡數熄滅。低頭整了整衣衫,緩緩移動蓮步,「陛下,是臣妾的哥哥做了錯事么?陛下儘管把他叫過來痛斥,千萬別因為臣妾而縱容於他!」 類似的意思,她先前就表達過。此刻重新提起,立刻事半功倍。李隆基聞聽,陰沉的臉色迅速放緩,又將楊國忠等人送來的決議反覆看了幾遍,沉吟半晌,嘆息著問道:「愛妃今年多大了?」


  「臣妾是天寶四年入的宮,如今已經三十有五了。」楊玉環不清楚李隆基為什麼突然關心起自己的年齡,斟酌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回答。


  「入宮這麼久了啊!」李隆基搖搖頭,臉上的笑容看上去有些發苦,「朕心裡,你一直還是雙十年華呢。」


  「陛下又取笑臣妾!」楊玉環愈發困惑,合了合長長的睫毛,嬌嗔著道。


  這番做作,今日卻沒起到應有的效果。李隆基又嘆了口氣,繼續搖頭不止,「玉環,你實話實說,朕真的已經很老了么?」


  這個問題,讓楊玉環著實有些為難。李隆基今年已經六十有八了,無論放在哪朝哪代,何時何地,都不能再算做年青。然而即便在普通夫妻之間,實話實說都未必永遠是條美德。況且此刻她面對的還是一個隨便說句話就可以決定楊家興衰榮辱的人間帝王?!

  「算了!就當朕沒問?!」敏感地察覺到了寵妃心中的猶豫,李隆基突然又嘆了口氣,幽幽地感慨。


  「其實,老與不老,不能單憑年齡上算!」見李隆基今天的舉止一再反常,楊玉環心裡沒來由的一軟,笑了笑,柔聲開解。


  這本是一句寬慰的話,聽在有心人耳朵里,卻無疑於天外梵唱。頃刻間,李隆基臉上又閃現了陽光之色,低頭看向楊玉環的眼睛,帶著幾分期盼追問,「是么?莫非你那裡,還有其他演算法?」


  「當然!」不忍讓李隆基失望,即便是編瞎話,楊玉環也得努力往圓滿編了,「臣妾曾經聽聞,老天給每個人的壽數都不一樣。有人不過才二十齣頭,卻滿臉都是皺紋,走幾步路就要停下來大喘氣。而有人即便活到九十開外,卻依舊耳不聾,眼不花,攀山越嶺健步如飛。若不問其年齡,單從身體與精神上看,誰能說他們哪個更老一些,哪個更年青一些!」


  「哦?」李隆基聞聽,臉上的陽光越發濃郁,將先前的灰敗之色剎那間又被沖淡許多。


  「並且這些,還與個人福澤息息相關。越是福澤深厚的,越是老得慢。甭說活到九十,即便活到一百到數百歲,也不足為奇。至於那些福澤淺薄者,能活到四十歲,已經算長壽了。」終於從突然降臨的難題之中將自己解脫了出來,楊玉環的嘴巴愈發顯得靈活。順著隱約猜到的對方心思,她將甜言蜜語編得絲絲入扣,「臣妾還聽人說過,昔日的三皇五帝,動輒都是幾百歲,甚至上千歲高壽。而在戰國時期,老將廉頗七十幾歲,每餐依舊能食飯半斗。持槊上馬,斬將殺敵!至於本朝,托歷代明君的福,身子骨幾乎不受歲月影響的人就更多了。光臣妾能說出來名字的,就不下二十幾位!」


  後半段話,已經是明顯地在混淆年齡與身體狀況二者之間的差別了,偏偏李隆基還越聽越順耳。笑了笑,主動順著楊玉環的話頭補充道,「是啊,本朝開國高祖,古稀之年依舊能彎弓射雁。太宗他老人家雖然去得早,可也是龍行虎步。朕的福澤雖然不能跟高祖比,然而在治國方面,也沒令他老人家蒙羞!」[5]

  「豈止是沒讓高祖他老人家蒙羞!外邊百姓口中,也一直交口稱頌您的功業。都說您在位這些年,大唐無論國力和民間殷實程度,遠邁仁壽與貞觀呢!」楊玉環向對方投過去讚賞了一瞥,笑著補充。


  雖然明知道這是一句恭維話,李隆基卻依舊覺得心裡頭非常舒坦。搖搖頭,笑著謙虛道:「那些村夫村婦的言論,又豈能當得了真。他們不過看到自家米缸里多了幾升餘糧罷了,怎會體味到高祖當年平定亂世之艱難!」


  「可陛下當年,也曾力挽天河啊!」楊玉環抬起頭,眼中崇拜之意清晰可見。「臣妾聽長輩們說,當年韋后和太平公主輪番折騰,把大唐江山弄得搖搖欲墜。多虧了陛下果斷出手,才力挽狂瀾於既倒!」


  李隆基心中最得意幾件的事情之首,便是年青時先輔佐父親誅殺韋后奪取大位,然後又在眾人幾乎都認為不可能取勝的情況下,將父親的盟友,自己的親姑姑太平公主誅殺。徹底扭轉了大唐朝廷內部的連年動蕩的局面。


  那年他不過才二十八歲。精神和體力都旺盛過人。對大局的掌控和判斷能力,也遠遠超過其他幾位做過皇帝的父親和叔叔們。在姚崇、宋璟等人的輔佐下,整肅吏治、選拔良材、廣開言路、勇於納諫。前後不過短短五年,就使得大唐重新煥發了活力。不但令百姓生活日益富足,而且通過一系列惡戰,重新收回了在武后當政年間逐漸失去的西域、遼東等大片疆土。


  可現在,他已經六十八歲了。一想到這其中四十年的差距,李隆基的臉上的陰雲就又開始重新匯攏。自己老了,想不承認都不行。四十年前,自己即便大事小事都親力而為,也不會覺得絲毫疲憊和厭倦。而現在,即便經楊國忠等人再三挑選過的奏摺,自己批閱起來依舊感覺到筋疲力竭。


  看著李隆基臉色又開始發沉,楊玉環慢慢地將身體靠上去,依偎著對方的肩膀,軟語說道:「其實陛下看上去年齡真的不大。倒是臣妾,最近容顏漸衰,今早照鏡,居然看見了幾根白頭髮!唉!」


  「唉!」李隆基心有戚戚,嘆息著回應。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6]自己看到楊國忠等人的奏摺里,為了防備封常清、哥舒翰這一代名將的老去,主張大肆提拔年輕將領,進而心有所觸,怒不可遏。玉環又何嘗不在日日擔心著年老色衰,寵愛漸退。想到這兒,他心裡與對方的共鳴更強。笑著捧起對方的臉,低聲說道:「盡說傻話,你才多大,就敢喊老!」


  「陛下不會因為臣妾老了,就不再寵愛臣妾吧!」楊玉環用雙手蓋住李隆基的手背,彷彿祈求般,低聲囈語。


  「不會。你不老。朕也不會嫌棄你老!」李隆基的心緒立即軟得柔可繞指,點點頭,鄭重許諾。


  「那臣妾也永遠不會嫌陛下老。即便有朝一日陛下真的老了,也不會嫌棄!」彷彿突然變成了小孩子般,楊玉環閉起眼睛,自顧說著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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