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1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8)
第691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8)
望著眼前那嬌艷的紅唇,李隆基的心裡柔情翻滾,「行。朕跟你約定。咱們這輩子,誰都不會嫌誰。一起相守終老!」
「謝陛下!」楊玉環突然感傷起來,珠淚順著眼角滾滾而落。「有陛下這句話,臣妾即便現在就死,也值得了!」
「傻孩子!」李隆基伸開拇指,輕輕抹去寵妃臉上的眼淚。淚很熱,他的血液也被燒得慢慢發燙,「你可真是個傻孩子。咱們誰都不嫌誰,不就行了么?你不嫌朕,朕亦不嫌你。一起老,一起死,一起羽化,升天,如何?」
「臣妾的確有時會犯傻。」楊玉環哭得愈發傷感,抱住李隆基瘦稜稜的身體,將頭埋進去,嗚咽有聲。「陛下莫嫌臣妾。臣妾亦不嫌陛下。這輩子剩下的日子就一起廝守著過,誰也不辜負誰!」
「嗯!」李隆基笑著用大手慢慢拍打美人的玉背。自己剛才真是犯痴了,楊國忠他們也是為這個國家的長遠著想,自己怎麼無端就發起了火來?!連累得玉環也受了池魚之殃,差點被被自己給嚇壞了。自己應該考慮到,她一向膽小。怕擔上後宮干政之名,從來不敢對朝中的事情發半句議論。包括這次提拔楊國忠為相,她知道后,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委婉向自己表白,不願意因為家事而影響到國事。更不願意因為楊國忠在朝中犯了什麼錯,無端沖淡了自己對她的寵愛。
越是往細里琢磨,李隆基越是後悔。越是後悔,他心裡頭越發柔情四溢。帶著幾分歉疚,他俯下頭去,在對方耳邊柔聲說道,「玉環,還記得去年七夕,朕跟你一道把酒賞月之時,朕跟你說過的話么?也許你已經忘了。同樣的話,朕這輩子除你之外沒對任何人說過。」
聞聽此言,楊玉環的眼淚噶然而止。梨花帶雨般的臉上,又是感動,又是愧疚,「臣妾今天犯傻,陛下不要怪罪!臣妾以後再也不會了!」
「傻話,朕怎捨得怪罪你!」李隆基笑著捏了捏對方的鼻子,溺愛地說道,「記得那句話么?也許你已經忘了,但朕自己卻牢牢記在了心裡!」
「臣妾怎敢忘!」楊玉環揚起臉,雙目之中波光瀲灧,「在天願做比翼鳥……」
「在地願為連理枝!」李隆基雙臂猛一用力,將對方穩穩地抱了起來。有些吃勁兒,但這幅自幼練武的身體還撐得住。「朕不會忘,你也不準忘!」
「陛下!」楊玉環嬌聲呼喊。無論她對李隆基的感情有幾分是真,至少在現在這一刻,她被對方深深地地給打動了,「這裡是御書房啊。您還有一大堆奏摺呢。啊、呀——!」
「去他娘的御書房,去他娘的奏摺!」李隆基順口罵了一句,臉上沒有絲毫九五之尊的穩重。趔趄著急行數步,將楊玉環壓在了御案后寬大的胡床上。誰說朕老了,朕就是沒有老。六十八歲算什麼,朕這就試給自己看!
「吱呀——」書房門被人從外邊輕輕關緊。碧瓦紅牆內,幾株晚桃開得正艷。
須臾雨收雲散,李隆基覺得自己心情和精神都好了許多。看了看摞在御案上那一堆待批的奏摺和詔敕,歉意地笑了笑,低聲叮囑:「傳宮女進來扶你回長生殿吧!朕把手上這些麻煩處理完了,就過去尋你。叫御膳房準備好飯,咱們兩個晚上一起吃!」
「嗯!」楊玉環低聲回應,用力支起上身,「不用叫人進來,臣妾自己能……哎呀!」胳膊突然一軟,又迅速跌回了胡床里。
「愛妃可曾摔到了!」李隆基被嚇了一跳,趕緊俯下身去,查看對方是否受傷。回答他的是一聲膩膩的呻吟,「皇上——!皇上別看了!臣妾沒事的。臣妾就是身子有些發軟而已么!」
「嘿嘿嘿嘿!」雖然貴為九五之尊,李隆基此刻卻和長安城中的凡夫俗子沒什麼兩樣,作為男人的自豪感在心中油然而生,「還是叫宛如她們進來扶你吧。小心些,地上有點兒滑!」
「嗯!」楊玉環再次低聲回應,凝脂般白凈的面孔上塗滿了嬌羞,「那,那臣妾就先告退了。臣,臣妾在長生殿等著陛下!」
「愛妃去吧。好好睡一覺!來人……」李隆基笑了笑,喊進一直躲在御書房門外伺候的宮女,命她們小心攙扶貴妃娘娘下去休息。然後自己在書房裡踱了幾個圈子,收了收心,慢慢坐回御案之前。
自有當值的小太監及時跑進來,替他更換茶湯,鋪開筆墨紙硯。李隆基信手拿起擺在最上面的一份詔敕,順著剛才中斷的地方瀏覽了下去。平心而論,楊國忠等人作出的這份詔敕中規中矩,除了幾處建議朝廷大力提拔年青才俊的話,剛才曾經令他看得有些扎眼之外。其餘各方面考慮得都很合他的心意。既沒有增加國庫的支出,又不會給前方將士造成朝廷刻薄寡恩的印象。
然而楊國忠為什麼平白又送了一大堆人情給封常清的手下?猛然間,李隆基再度皺起了眉頭。他年青時記憶力非常驚人,幾乎能達到過目不忘的地步。如今雖然有所衰退,幾天前剛看過的東西,心裡邊也會留下些朦朦朧朧的印象。
記憶中,封常清是中規中矩,將麾下的一批年青心腹都保舉了正五品郎將才對?怎麼被楊國忠等人一議,就突然又升了一級,並且在實授官爵之外還加了從四品武散職?難道封常清這麼快跟楊國忠就內外勾結起來了么?
宰相和封疆大吏內外勾結,放在任何朝代都是個大麻煩。哪怕僅僅是個萌芽,也要迅速將其扼殺。略做猶豫,李隆基威嚴地向外邊喊道,「來人,宣驃騎大將軍,命其火速來書房見朕!」
門外當值的小太監姓馮,是高力士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聽出李隆基的語氣不善,趕緊答應了一聲,撒腿向高力士在宮中的居所跑去。
片刻之後,驃騎大將軍高力士頂盔貫甲,帶著十幾名飛龍禁衛,氣喘吁吁地趕到了御書房外。腳步還沒站穩,立刻大聲稟報:「啟奏陛下,末將高力士,奉命前來見駕!」
「進來!」李隆基顯然還在懊惱當中,沉聲命令。
高力士四下看了看,從周圍的太監宮女臉上,得不到半點兒暗示。顯然,大夥都被皇帝陛下突然而來的怒火嚇壞了,誰也沒膽子入內探聽究竟。這種時候,他只能完全憑著自己的本事去揣摩聖意了,心腹們根本幫不上忙。好在以往的經驗此刻還能派上些用場,高力士把心一橫,用力拍了拍身上的明光鎧,發出「咚」地一聲巨響。隨後,大步邁進御書房內。
他身材本來就非常高大,為了討李隆基的好,又刻意選了雙厚底戰靴穿在了腳上。因此剛進門,就令書房內的光線瞬間一暗。李隆基見到他如此做派,忍不住莞爾一笑,搖頭問道:「你這是幹什麼?朕又沒說要你跟人去拚命!」 「陛下不是說,宣驃騎大將軍見駕么?」高力士拱了拱手,沖李隆基施了個不甚標準的軍中之禮,「所以末將就以為,陛下一定是發現了什麼異常情況。需要末將提刀上馬,替陛下衝鋒陷陣!」
「呸。朕麾下又不是沒人可用了,衝鋒陷陣,哪還能輪得到你這把老骨頭!」李隆基笑著啐了一口,心中的不快一掃而空。
「衝鋒陷陣自然輪不到末將。然而末將雖然不中用,危急時刻,這把老骨頭卻可以最後一個擋在陛下身前!」高力士笑了笑,大言不慚地自我表白。
話音剛落,一抹溫情就涌了李隆基滿臉。當年他糾集嫡系與太平公主火併,高力士就是穿著同樣的一襲明光鎧,護在了他正前方。太平公主府中的死士箭如雨下,但全被高力士用身體和兵器擋住了去路,一根都沒射到他李隆基身上。
戰後太醫給高力士治傷,光破甲錐就從其身前拔下二十餘支。其中幾支入肉盈寸,再深一點兒,就會要了他的小命。然而高力士卻絲毫不以此為功,傷好后,立刻默默回到了李隆基身邊,繼續鋪紙磨墨,盡一個貼身小太監的本份。
所以李隆基對高力士寵信極厚,除了將其提拔為內宮第一人之外,外面的文職、武職,也給他頭頂上加了一大堆。其中最為顯赫的便是驃騎大將軍之位,直與漢代曾經數度深入大漠,打得匈奴人望風而逃的霍去病比肩。
君臣間隨口又說笑了幾句,御書房的氣氛立刻活躍了起來。李隆基將手中詔敕向前推了推,笑著說道:「其實朕今天宣你,並不是什麼大事。楊相他們向朕保舉了幾個年青才俊,據說都是從白馬堡大營出去的。朕想起他們曾經是你手下,所以就徵詢一下你的看法!」
「不瞞陛下。末將去年偷懶,對飛龍禁衛整訓的事情,沒怎麼上心。日常事務,全是靠封常清和他那麾下那幫百戰老兵在做!」因為頂著一個驃騎大將軍的頭銜,所以高力士可以用「末將」一詞來自我稱呼,並不像其他內宮太監一樣,直接把自己定位於皇帝的私人奴婢。「不過若是有人表現非常出色的話,末將心裡也會多少有那麼點兒印象!」
說著話,他探過半個身子,用眼睛往御書案上掃去。剛剛掃了沒幾個字,心中立刻『咯噔』了一聲,眉頭緊跟著就皺了起來。
「怎麼?這些人表現並不出色是不是?」李隆基的眉頭隨著高力士的表現而皺緊,臉上的怒氣一閃而沒。
「不是!末將,末將只是沒想到,他們幾個小傢伙,居然在邊軍之中,也能這麼快站穩腳跟!」高力士一邊遮掩,一邊在肚子里暗罵楊國忠糊塗。俗話說,打虎不死必受其害。咱家既然昧著良心吧姓王的小傢伙交給了你。你就該乾淨徹底的把麻煩解決掉。都身居百官之首了,居然還改不了江湖習慣。殺不了對方,就想著給點兒好處以求恩仇盡泯?!你以為是街頭混混搶地盤么?還帶打完了架就擺桌子酒席把盞言歡,從此井水不犯河水的?
「你記得他們?」李隆基敏銳地察覺出高力士有點兒言不由衷,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隱隱帶上了幾分凌厲。
「末將,末將的話說出來,可能,可能有點兒得罪人。這幾個,這幾個小傢伙,當時在白馬堡中,並不是表現最搶眼的。」高力士心中猛然警覺,趕緊把對楊國忠的腹誹藏好,順著剛才說過的話給自己圓謊。
「哦?!」李隆基低聲沉吟,「說說,那他們怎麼會得到封常清和楊國忠兩人的賞識?!」
「他們,他們……」高力士臉上的表情更為尷尬,好像非常為難一般,吞吞吐吐地說道,「陛下也知道。前年末將在白馬堡奉命練兵,很多世家子弟,都把加入飛龍禁衛作為了終南捷徑!這幾個小傢伙,都是勛貴之後,剛入軍營時個個都細皮嫩肉的,沒少拖累軍中同僚。不過,經歷了最初的幾個月磨練之後,他們倒也沒給長輩丟人。後來他們追隨封常清去了安西,想必因為父輩的關係,在那邊也會被將領們高看一眼。立功的機會就難免比普通人多一些!」
「哦!」李隆基笑著點頭,目光再度落於那幾個被楊國忠額外施恩者的名字上,「宇文……?這個姓氏可不多見?宋武,朕好像聽什麼人提起過,莫非他跟中書舍人本是一家?」
「陛下目光如炬!」高力士見李隆基的注意力成功被自己引歪,趕緊大聲拍對方馬屁。
「這些不爭氣的東西!」李隆基笑著罵了一句,心中的最後一絲猜疑也煙消雲散。給事中宇文德是楊國忠的心腹,中書舍人宋昱也是楊國忠的黨羽。他們藉機給自己的弟弟和族人撈取好處,乃人之常情,不足為怪。
猜到了其中關鍵,李隆基非但不生氣,心中反而頓時感覺到一陣輕鬆。如今已經不是姚崇為相的時候了,對官員的個人品行要求沒那麼嚴苛。事實上,即便是姚崇做首輔之時,朝臣們為家人撈好處的事情也無法完全禁絕。做了這麼多年大唐天子,李隆基對底下官員的心思摸得很透徹。他不怕臣子們為家人謀取私利,只要不超過一定限度,他反而會默認這種行為。
自家的孩子用得放心。凡藉助家族力量爬到一定位置的,其一舉一動,也必然會考慮到背後的家族。這種人,駕馭起來比心中無所顧忌者相對容易得多。也最不容易對朝廷產生怨恨。畢竟,其家族利益已經跟大唐朝廷牢牢地凝結為一個整體。休戚相關,榮辱與共。
「宋舍人他們幾個,這回的確做得太露骨了些!陛下可以將這份詔敕[7]駁回去,讓他們重新來過。想必,他們心中有愧。不用陛下明說,也會痛改前非!」揣摩出李隆基不打算深究,高力士立刻做出一份義正辭嚴的模樣,大聲建議。
「算了吧!他們肯讓自家子侄到軍前效力,也是難得!」李隆基大度地擺了擺手,笑著否決。「莫說幾個小傢伙還立下了些功勞。即便他們還賴在長安城中混吃等死,看在他們父兄的份上,朕也不能太虧待了他們!」
「陛下這話要是讓宋舍人他們幾個聽見,羞也要羞死!」高力士笑著補充了一句,馬屁拍得半點痕迹也不著。
「水至清則無魚。他們肯盡心為朕做事,朕也不能一點好處也不給他們留!」李隆基笑著將馬屁收下,繼續瀏覽一干年青才俊的名姓,「這個叫王洵的小傢伙,朕還有些印象。去年平定王氏兄弟之亂,好像他還立了大功吧。朕記得,曾經賜了他一個紫銅魚符帶!」
「的確是他。瞧末將這記性,陛下不提,末將差點給忘了!」儘管心裡一百二十個不情願,高力士見遮掩不過去,還是將王洵底細給背誦了出來。「他也是託了關係進白馬堡大營的。剛開始時表現也是平平。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原因陰差陽錯,居然成了揭穿王氏兄弟謀反案的關鍵人物!」
「朕記得他!」李隆基對王洵的印象可不止這麼一點點兒。「前年在驪山行宮,他曾經帶著一伙人為朕清理道路上積雪。幹活時很賣力氣!宋舍人他們幾個這事兒做得有失公允了!既然越級提拔,就要准許別人借風扯帆。怎麼能只顧照應自家兄弟,把別人直接漏在了外邊。讓安西將士看見了,豈不是要從此疏離他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