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6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33)

  第716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33)

  「四叔不要多想,是晚輩運道太差而已!!」王洵走上前,輕輕替封常清敲打後背。他打擊遭受得早,並且是循序漸進,所以心中並沒有封常清此刻這麼大的落差。「若不是您帶領安西將士駐守在這裡,玉門關以內,哪來的夜夜笙歌?況且陛下也不一定知道高力士等人的作為。若是某日重瞳親照,說不定立刻會撥雲見日!」


  最後一句話,已經純屬替封常清寬心了。大唐天子李隆基已經到了古稀之年,精力肯定會一天不如一天。而其又過於貪戀聲色犬馬,哪來的時間管國家大事?況且就算是高力士等人打著皇家的旗號胡作非為,天子並不知情。又是誰給了太監們這麼大的權力?不通軍務,卻可以輕而易舉地令整支安西大軍半步前進不得!白白葬送了眼前大好局勢?」


  「你倒是想得開?!」到底是一方節度,很快,封常清便從失望地陰影中走了出來,笑著數落。


  「想不開又能怎樣?晚輩畢竟還是大唐子民,總不能刺了陷害我的人,然後去做山大王?!」王洵笑了笑,實話實說。「因此晚輩現在誰也不敢怪。只怪自己過於渺小,所以才不被他們當人看待。哪天晚輩也能像封四叔這般,手握重兵,雄踞一方了。想必別人再想加害於我,也得仔細掂量掂量!」


  「話是這麼個理兒,不過……」封常清先是點頭,然後輕輕搖頭。總覺得像王洵這般年紀,還是不要對現實太悲觀為好。「不過,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瞎猜的,並無真憑實據。此刻大唐恰逢五百年來難得一見的盛世,正是男兒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就算不是為了朝廷,也應該好好珍惜一番。」


  話說到一半兒,他自己也覺得此語很沒有說服力。搖了搖頭,又笑著補充道:「出使嶺西諸國的事情,老夫會立刻著手替你安排。朝廷本來就授予了老夫臨時決斷之權,讓你半途中做個使節,也不算違背制度。相關手續文憑,就按你說得,先拿贗品對付一份兒。真的那份在你出發之後,很快就能悄悄地補齊,並且能在禮部留下備案。只是此事不宜聲張,免得邊令誠那老賊得到消息,又故意在背地裡給你使絆子!」


  「晚輩省得!」王洵笑著向封常清拱手致謝,「晚輩跟薛大人說好了,打著護送他回長安的旗號,先往東邊走一段。待到了無人之處,再悄悄地扮作商隊,掉頭向西。」


  「這倒是個穩妥的辦法!」封常清點點頭,有些形神俱疲。剛才的某一個瞬間,他自己心中幾乎一片死灰。然而畢竟已經為了一個信念奮鬥了大半輩子,不是輕易就能放得下。所以還不如裝作一切都沒看到,反而能活得更輕鬆,愜意。


  倘若真的能夠醉生夢死的話,其實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那晚輩就下去收拾東西了。四叔也早點兒歇息吧。有些事情,其實沒必要放在心上。大食人兵馬已經被咱們打殘廢了。即便多給他們幾個月時間休整,也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見封常清始終提不起什麼精神來,王洵心裡不覺有些擔憂。相識這麼久了,這個身量不高,肩膀卻如同山岩般結實的始終給他一種挺拔可靠之感。彷彿天塌下來,此人都能用脊梁骨頂住。然而今天,這種沉穩厚重的感覺卻突然消失了,待之的是一種無法驅離的軟弱與頹廢。


  「你先別忙著離開。老夫還有些話要跟你交代!」封常清的語氣突然變得有些急切,微微向前抬了下身子,隨後又迅速坐了回去。


  「四叔請講!」王洵又向前挪了半步,將二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些,笑著請教。


  「嗯!」封常清低聲沉吟,緊跟著用手輕輕擠壓自己的額頭。彷彿有很多話要說,卻突然間忘記了該從哪裡開始一般。想了好一陣兒,才笑了笑,低聲道:「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都是些捕風捉影的東西。你還沒吃晚飯吧!乾脆留下來陪我老頭子喝兩杯,如何?」


  「晚輩求之不得!」王洵楞了楞,年青的臉上立刻堆滿了歡喜的笑容。倒不是因為覺得跟封常清一道吃飯有多榮幸,而是自打到了安西以來,他與封常清之間便多了一重上司和屬下的關係。平素雖然不曾刻意相互迴避,但能夠接觸的機會也不太多。更甭說像當年在長安時一樣,單獨受到老人的淳淳教誨了!


  見到王洵臉上那毫無修飾的喜悅,封常清的臉色也是一亮,笑了笑,低聲數落,「不就是幾杯酒么?軍中平素又不禁止你們喝,只是有個節制就行了。」


  「這不是馬上要跟四叔分開了么?」王洵抓了抓自己的脖頸,笑著給自己找借口。


  「行了!」封常清輕輕擺手,隨即將目光轉向門口,「來人,吩咐廚房,烤一頭狍子來,將小勃律國主送給老夫那幾桶弗林人釀的葡萄酒也拿上來!老夫今天要好好跟自家子侄敘敘舊!非重大軍情,不要讓人進來打擾!」


  「諾!」親衛們答應一聲,小跑著去準備。不一會兒,便用一個碩大的銀盤,端上一整隻熱氣騰騰的烤狍子。


  夏末本不是吃烤肉的季節,但行伍之人,本來也沒什麼講究。況且在這兒遠離中原的邊陲之地,非但菜肴極為稀缺,連各色香料和調味品都非常難以湊齊。故而用當地炭火烤當地野味,反而成了一道合口的珍饈。


  自有人拿來西域諸國進獻的白玉琉璃杯,分別在王洵和封常清面前的矮几上擺好。然後抬起一個碩大的木桶,慢慢將兩個夜光杯斟滿。猩紅的酒漿被冷冰冰白玉一襯,立刻顯出幾分熾熱來,彷彿兩杯流動的血,在不羈的心裡緩緩激蕩。


  「幹了!」封常清自己先舉起夜光杯,一口悶了下去。


  「好!」知道對方不喜歡拘泥小節之人,王洵痛快地將面前的酒盞舉起,仰著頭一飲而盡。


  「好!再來!」封常清用隨身小刀割了一大塊肉吃了,隨即將侍衛們剛剛替自己倒滿的第二杯酒舉起,再度一飲而盡。


  王洵本來就喜歡喝上一點,此刻又是長輩所賜,豈能不從。也學著封常清的模樣舉起第二杯葡萄酒,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弗林人釀的葡萄酒不同與西域,亦不同於中原,甜味寡淡而酸澀之味甚重。配著肉食飲起來,卻能極大程度化解脂肪的油膩。清爽之餘,還在人唇齒之間暗留一股辛甘。這股辛甘之味,雖然不像中原酒水那般凜冽,卻是盤旋在哽嗓之下,肚腹之上,久久不散。就好像裡邊點燃了一團火,要把所有男兒豪情都是燒起來,燒成灰,然後變成一粒粒琉璃,撒進西域那蒼涼的瀚海里。 叔侄二人一口酒,一口肉,很快就喝了個眼花耳熱。待肚子里的烈焰燒得差不多了,封常清抓起隨從遞上來的濕縑布,信手在上面蹭了幾下,然後帶著幾分醉意問道:「說實話,你小子是不是覺得四叔已經護不住你了?」


  同樣的問題,王洵先前已經回答過一次。此刻當然不能出爾反爾,趕緊將手中酒盞放下,笑著解釋道:「哪能呢?是四叔自己想歪了。那姓邊的手中沒有一兵一卒,我還會擔心四叔應付不了他?!只是不甘心讓那假冒的大食使者就這樣佔了咱們安西軍的便宜。同時也想自己出去見見世面!」


  封常清只是苦笑,不拆穿王洵,也不表示自己相信。待後者將話全部說完了,搖搖頭,嘆息著道:「其實你離開得對。若是留在軍中,老夫的確很難護住你了!」


  「四叔!」王洵楞了楞,沒想到自己幾句大實話,會讓封常清遭受如此沉重的打擊。「四叔又嚇唬我。這安西軍,還不是您老的一畝三分地么?姓邊的再有心機,也不過使些上不得檯面的陰招罷了。真的把您老逼急了,只要一拍桌子,保准嚇得他屁滾尿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封常清放聲大笑。不知道是因為王洵的話感到開心,還是覺得失落。「老夫,老夫,想不到老夫在你眼裡,還真這麼有本事!老夫,老夫……」


  他突然又開始大聲咳嗽了起來,親信們趕緊上去幫忙順氣,卻被他直接用手撥了個東倒西歪,「滾遠邊上呆著去,老夫還沒到要死的時候呢。來,喝酒,喝酒,咱們再干一杯!」


  有人拚命向王洵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接封常清的茬兒。然而封常清根本不管王洵這邊肯不肯陪不陪著自己,很快又是一杯落肚。將酒喝盡了,他的咳嗽聲也停住了。長舒了口氣,大聲命令,「倒酒,要麼就滾出去,老夫自己給自己倒!」


  左右親信不敢違拗,只好虛虛地給他又倒上了半杯。封常清將夜光杯握在手裡一邊把玩,一邊低聲吟誦,「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明允,你知道後邊兩句是什麼么?」


  這闕涼州詞,恰是王洵能背誦下來為數不多的幾首名詩之一。趕緊清了清嗓子,大聲回應道:「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是啊!」封常清低聲輕嘆,「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那你可知道,古來名將,到底是真正死在沙場上的多一些,還是死在小人手裡的多一些?」


  「這個……」王洵徹底被問住了。他本來肚子里的學識就有限,封常清問得問題又過於突兀深刻,令他連拼湊答案的本事都不夠。搜腸刮肚地想了好一陣子,才揣摩著對方的意思,笑著開解道:「想必富貴終老的也有很多吧。四叔何苦跟哪小人較真兒呢。若是厭了他,想辦法讓其離開安西便是。侄兒就不信。朝廷會為了區區一個太監,開罪您老人家!」


  「豈止是趕他走,即便讓他悄無聲息的消失,對老夫而言,都易如反掌!」封常清的聲音忽然陰森了起來,就像喉嚨里堵著一塊冰。然而,幾乎是一瞬間,冰塊便融化得無影無蹤,代之的是一股濃烈的酒意,「可是,趕走他,又能如何呢?朝廷給老夫換個監軍來,一樣會是個太監,一樣跟高力士他們是死黨。除非老夫真的要擁兵自重。呵呵,真的擁兵自重了,反而沒人敢來做監軍了!」


  這話,說得就有些太直接了。好在附近都是他信得過的親隨,不會有人將話往外傳。饒是如此,王洵還是替封常清捏了一把汗,笑了笑,盡量把話題往高興處轉,「四叔言重了。雖然晚輩自己的境遇很是一般。但此刻咱們大唐正值盛世,國力如日中天。又有您這樣的老將坐鎮四方,誰吃豬油蒙了心,才敢起擁兵自重之意。您老若是嫌麻煩,就像原來一樣冷著姓邊的就是。不過有人讓我向您提議,安西軍中不少老將,這些年來勞苦功高,他們也該衣錦還鄉,回長安享享清福了!」


  後半句話,才是他真正想引起封常清注意的。只要將邊令誠在軍中的那些爪牙全部高升調任,日後就不愁其再刻意擎肘。然而向來反應迅捷的封常清,卻一點兒也沒抓到重點。不理會王洵的主意好壞,只是冷笑著抬起頭來,低聲問道:「你說的是真心話,你真的以為現在還是盛世?」


  「這……」一頓飯功夫里,王洵第二次被問得語塞。仔細想了想,才非常認真地回應道,「雖然晚輩個人經歷倒霉了些。不過眼下咱們大唐的確是盛世啊!不止長安的人都這麼說,連我在西域遇到的粟特人、樓蘭人和突騎施人,也都這麼恭維!」


  「哈哈哈哈!」封常清以手拍打桌案,笑得滿臉是淚。「你能這麼想,倒也不錯。可你聽說過,底下百姓都快吃不起飯了的盛世么?你聽說過,被打得灰頭土臉卻連手都不能還的盛世么?盛世,盛世,如果盛世便是如此,那平庸之治到底還要怎樣?」


  王洵再度無言以對。這是今天他第三次被封常清所震驚。從來沒想到,以往看上去對身邊一切事情都能淡然處之的封四叔,內心裡居然還隱藏著如此激烈褊狹的一面。大唐的確有很多不令人滿意的地方,比如說權貴的橫行,貪官的不法。然而大唐畢竟還是他所知道的在這片土地上最強大的國家。曾經帶給他很多榮耀和夢想。


  故而在內心深處,王洵很難認同封常清的結論。記憶里,出口成章的詩仙李白也好,身懷絕技的雷萬春也好,甚至到他所認識的一些好友,玩伴,指點江山時,個個都滿臉激憤,然而如果有人跟他們說一句,『大唐已經不行了,眼前的一切繁華都是日薄西山時的迴光返照。』他們肯定會立刻拍案而起,跟對方打成一團。偏偏今天說這話的人,仕途上比李白和雷萬春等人得意了十倍甚至二十倍!偏偏今天說這話的人,居然是他最敬重的長者,封常清封四叔!


  「從來沒人告訴你過這些,對嗎?」一眼就看出了王洵心中的不滿,封常清又端起酒盞,一邊慢品,一邊微笑著問道。


  「嗯!」王洵點頭承認。封常清肯定喝醉了,作為一個後生晚輩,他沒必要在這個時候還跟一個喝醉了的長者較真兒。反正明天早晨一起來,封四叔自己都未必記得他曾經說過些什麼!

  封常清鬱郁地吐了口氣,彷彿要把心中的塊壘和著酒氣一併噴出喉嚨,「沒人說,因為他們覺得你還小,或者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你在長安的時候,天天錦衣玉食,聲色犬馬地混著,但依舊覺得不快樂,對不?」


  「嗯!」王洵也端起酒盞,學著封常清的模樣細細品味。因為釀製工藝的問題,弗林國的葡萄酒,骨子裡邊帶著一絲澀味,品得越仔細,這種味道也越清晰。就像某些隱藏在繁華深處的凄涼,不刻意翻弄,很難想得起來。但是一旦被尋出,就再也難以掩飾。


  封常清的話從對面傳來,聲音不高,卻讓王洵覺得頭暈腦脹,恨不能立刻用雙手掩住自己的耳朵,「按道理,你也算個世家子弟,生下來就帶著一份富貴。但是,在長安時,你依舊覺得自己活得不安逸,甚至偶爾還會覺得很害怕,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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