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7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34)
第717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34)
「嗯!」事實如此,王洵只有點頭的資格。他無法否認,一切都無法否認。如果說,早在宇文至被稀里糊塗丟入監獄之前,他稀里糊塗,還沒有意識到,自己一向仰仗的家族力量,根本不能保證自己安全的話,在走近長安縣大牢,看到宇文至被人像豬狗一樣拴在泥沼里的那一瞬間,某種危機感已經在他心中留下了一棵種子。並且迅速地生根,發芽,成長。
在長安城中,幾乎沒有人是絕對安全的。太極宮裡的唯一的那位除外!他王洵可以隨隨便便把街上的某個販夫走卒踏於馬下,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王鉷、賈季鄰等人,也可以毫不費力地將他王洵像螞蟻一樣碾死。而在王鉷、賈季鄰等人之上,還有楊國忠、李林甫,還有無數龍子龍孫,皇親國戚。即便到了李林甫這般,權傾朝野也不安全。皇帝陛下的一句氣話,就能讓他死後,依舊要被掘墓鞭屍!
這樣子肯定不對勁兒。可到底哪裡不對勁兒了,王洵卻根本說不出來。夜光杯中的酒紅得發亮,彷彿就是一杯剛剛飛濺出來的血。不是別人的,而是他自己的。被某把無形的刀刺在心頭,飛速里噴射出來,根本無法止住傷口。
在長安城中那種恐懼而壓抑的感覺,再度纏住了他。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下意識地將求救地眼神投向封四叔,卻看見封四叔用一種殘忍而又陌生的眼光望著自己,嘴角處『血跡』宛然,「知道不對勁了,是吧!實話告訴你吧,老夫早就感覺出來了。不止是老夫,幾乎所有人,都能感覺得到,大唐已經不對勁兒了。但是,從上到下,誰也拿不出解決的辦法。所以只好閉上眼睛,捂住耳朵,裝作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繼續一口一個盛世,盛世的糊弄自己。」
真的是這樣么?王洵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盛世大唐,盛世大唐。這是他的夢,他身為一個唐人的驕傲所在!為什麼封四叔非要戳破它,為什麼自己好端端的,非要發瘋陪著封四叔喝這場酒?!
「倘若能一直沉浸在盛世夢裡也好。可別人給你睡覺的時間么?」封常清將夜光杯丟下,手掌輕輕互相擊打,「雪山那邊的吐蕃人,蔥嶺西邊的大食人,還有剛剛被打壓下去,隨時都準備重新崛起的突厥人,哪個不在眼睜睜地盼望著大唐朝廷再出問題。想當年,武后和李氏諸子爭權,立刻將我安西將士用性命換回來的數千里疆土,全部丟給了外人。從陛下即位到如今,整整三代安西將士浴血奮戰,也未能重現先輩們當年的輝煌。」
王洵笑了笑,臉上的表情有些苦澀。內心深處,他對開疆拓土的慾望並不強烈。來安西,起初只是為了避禍。後來則是想著撈取功名,儘快做到一定位置,好替那些冤死在沙漠中的弟兄們報仇。再往後,發現向楊國忠報仇越來越難,而封常清對此也不太支持。他的人生目標就變成了做大官,至少做到正四品以上,在朝廷中留下姓名,讓別人不能再像抹灰塵一樣,輕易將自己從這世上抹掉。待發現正四品中郎將的職位依舊不能確保自己安全之時,他則希望能更高一步,做到封常清這般,手握重兵,雄踞一方。讓任何人招惹自己之時,都得掂量掂量隨之而來的後果。
這也是他願意接受薛景仙的建議,主動前往西方冒險的原因之一。不僅僅為了逃避,而是希望找到更多的升遷機會。功名但在馬上取。當暫時沒有仗打了,馬上取功名的路子走不通了,則換另外一種路,只要能走得更快些。
本質上,此刻的他與好朋友宇文子達,人生追求沒什麼兩樣。都是向上,向上,繼續向上。以便不再被人輕易地踩在腳底下,以便在腳底下,踩住更多的人。只不過宇文至性子偏激,從不掩飾其個人野心。而他王明允的性子稍微平和一些,可以在表面上做得從容不迫,更容易被人接受而已。
可封常清為什麼偏偏要跟他說起幾代安西軍人的夢想?不知道此刻他王某人,連自保的能耐都沒有么?不知道此刻他王某人,已經活得很辛苦,很疲憊了么?老傢伙今天到底要幹什麼?幹什麼?
不管王洵心裡有多少不情願,封常清再度將目光看過來,就像兩把咄咄逼人的鋼刀,「知道老夫今天為什麼要跟你說這些么?」
「可能要讓四叔失望了,晚輩真的不太懂!」王洵點點頭,心虛地將目光避開,不願意正視封常清的眼睛。安西軍人的夢想,那是到了節度使位置上才需要承擔的東西。他才是個四品中郎將,還不夠承擔的級別。
「因為老夫欣賞你!」彷彿唯恐王洵逃走,封常清瞬間將嗓門提得老高。「從第一眼看到你那天開始,老夫就看好你,相信你是個人物,將來某一天可以繼承老夫的衣缽!」
「四,四叔,您,您喝醉了!」王洵的腦袋轟得一下,彷彿有無數日頭在裡邊瞬間炸開。就憑自己,連命都差點丟了還替人輸錢的自己?繼承封四叔的衣缽?還是算了吧!李嗣業、段秀實,哪個不該排在自己前面!即便他們都跟封四叔不對脾氣,還有周嘯風、李元欽、趙懷旭這個名將、宿將,要人脈有人脈,要功勞有功勞,自己即便臉皮再厚,也沒膽子讓他們向自己一個小輩抱拳施禮。
封常清好像真的喝醉了。話說著說著,就不知道跑到了什麼地方。前腳還在針砭時弊,痛斥朝野上下掩耳盜鈴。後腳便將話題落在安西軍的未來上面。再接著,沒等王洵的思路跟上,老將軍又用力一拍桌案,沖著隨從們大喝,「拿輿圖來!要最大,最詳盡的那份,給我掛在正面的牆上!」
「諾!」幾個隨從狠狠地瞪了王洵一眼,然後快速退下。姓王的小傢伙太不知道進退,如果他先就告辭的話,大夥根本不會聽到後邊這些醉話。這回好了,若是誰無意間把某個話題傳播出去,非但封帥會被人抓到把柄,安西軍的軍心,也會因此而出現不小的浮動。
然而他們卻不敢違拗封常清的命令,只好拖拖拉拉地將一幅巨大的牛皮地圖抬了進來。幾個人合力,才將其完全舒展,掛了滿滿一道北牆。
就在眾人取圖、挂圖這段時間,封常清又喝了不少酒,也逼著王洵喝了不少。爺倆個都又幾分醉了,說話越來越不找邊際。
「你以為作為一個武將,沙場征戰,只是為了功名么?你小子也忒看不起老夫,也把自己看得忒低了些!」
「四,四叔說得對。晚輩,晚輩從小就沒什麼志氣。向來是走哪算哪的貨色!」不得不說,王洵喝醉了之後的大實話,還讓眾人覺得比較順耳。
帶著幾分不滿又看了他一眼,大夥還是決定盡量將今晚封常清所謂交託衣缽的話全部忘掉。酒後之言當不得真。況且今天封帥是心中不痛快,所以有些失態了。說不定過後他老人家自己都覺得今晚的事情好笑。將衣缽交給一個才來安西不到一年的年青人,怎麼可能?這話說出去,又有幾人會相信?
「先別急著說自己不行!你跟我來!」封常清心中酒力上涌,彷彿根本不想去管自己今晚所言所行傳出去後會掀起多大風浪。跳過面前矮几,他一把揪住王洵的胸口,像拖死狗一般將其硬生生地拖到了輿圖面前,「看,說說你到底能看到什麼?!」
「晚輩……」身材比封常清足足高出了兩尺半,王洵偏偏還不敢使勁掙扎。只好彎下腰,帶著哄長輩高興的口吻說道,「晚輩這就看。這就看。您老先放開手,放開手,晚輩衣服有點緊,勒……」
「嗯!」封常清接受王洵的借口,慢慢鬆開手指。整個人卻不肯退得更遠,抱著肩膀,虎視眈眈地在一旁監督。
王洵被盯得渾身上下不自在,只得努力張大眼睛,嘗試從掛在牆壁上的輿圖中讀出幾分深意來。憑心而論,這份輿圖畫得很精細,幾乎將圖倫漬以西的,所有山川河流,道路橋樑都包括了進去。即便是不依賴嚮導,憑著這份輿圖走,輕易也不會迷路。 然而封常清所希望得到的答案,肯定不是讓他誇讚輿圖繪製精心。王洵一眼不眨地望著它,雙腳來回踱步。看著,看著,還真琢磨出來些不同的門道來。
從漢代以降,被中原人稱為西域的地方,隨著數百年來的氣候變遷,早已被沙漠分割成了互不相連的幾大塊。圖倫漬往東,玉門關到菖蒲海之間算一大塊。從圖倫漬向西算起,包括疏勒、小勃律、大勃律和目前被大食人控制的康居、迦不羅等地算另外一大塊。雖然這中間還夾著蔥嶺和雪山,但是從總體來說,是片勉強能種莊稼,放牧牛羊的地方。而康居、迦不羅等地再往西,則又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漠。一直到原來的波斯境內,才能重新見到人煙。
大勃律往南,原來天竺國所在,倒是有一整片膏腴之地。然而那邊卻有一道連綿起伏的高山作為屏障。將天竺、吐蕃和安西軍所控制地域隔斷。只留下極少的幾處峽谷可以通行。如果此刻手頭有足夠兵力,並且將士們長期居住在山頂也不會生病的話,王洵寧願在吐蕃、天竺和安西之間築幾座堡壘,然後把兵士往其中一塞。立刻就能堵住吐蕃人下山的道路,讓安西各地永遠不再受到來自南面的威脅。
「怎麼樣,看清楚了么?」封常清等得約略有些不耐煩,拍打著王洵的後背催促。
猶豫了一下,王洵決定自己還是不要實話實說,「不太清楚。晚輩只是覺得,咱們安西軍跟大食人或者吐蕃人之間的距離,比跟長安之間的距離還要近一些!」
誰料這一下居然又歪打正著,封常清狠狠地拍了他一下,大笑著說道:「對嘍,老夫挑中的人,眼光自然不會太差。咱們安西軍距離長安,的確比距離敵人還要遠一些。所以來自長安的接濟很難指望,即便有輜重運過來,十停當中,也要損失到五停以上!」
「估計我說什麼,您老都不會放過我!」王洵心裡直嘀咕,臉上卻不敢露出絲毫不滿,咧了咧嘴,算做回應。
「你以為老夫天生好戰,是在為仗打不成了而難過么?」封常清對著輿圖,比比劃划,「胡扯,老夫已經官居一方都護,無論虛職和實職,都快到武將之頂了。還在乎個狗屁功勞!老夫是傷心,為大唐傷心。為幾代安西將士的英魂傷心!你仔細看看,仔細看看,看看這裡,這裡,還有這裡……」
他扯住王洵的手臂,彷彿要把滿腔的憤懣都吼叫出來,「看看,咱們疏勒、大小勃律、迦不羅、康居這一片,是整個西域當中,唯一可以支持起數萬大軍地方。如果把大食人的勢力完全從此地驅逐出去,他們再想西進的話,就得從千里之外運送給養。十停之中,一樣要損失掉六停。而一旦丟失這片土地,大食人就等於在東進的途中,找到了一塊休整之所。糧食、馬匹、軍械,都可以在此補充……」
說著話,封常清又以小勃律為圓心,奮力畫了個巨大的圓圈。「就這片兒,看似窮得鳥不拉屎的地方。卻是大唐、大食、吐蕃三國,爭奪西域的關鍵。無論是誰完全控制住了,就擁有了進攻的主動許可權。而另外兩方,今後就只能老老實實地挨揍!我安西將士幾代人前仆後繼,才勉強打下了眼前的大好形勢!老夫卻沒什麼本事,輕而易舉地丟掉了它!老夫,老夫日後,必將成為安西的千古罪人!」
「千古罪人?」王洵懵懵懂懂地重複。真的有那麼嚴重么?大食人明明剛剛被封常清打得落花流水一般?然而內心深處,卻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封常清說得絕非危言聳聽。正因為封四叔的心思全在於此,他才比別人看得更清楚,他的內心當中,才會覺得時間更為緊迫。
「是的,千古罪人!」封常清的情緒一下子又低落了下去,苦笑著低聲重複,「老夫白天不該向老太監讓步。多好的一個機會啊,就這麼沒了!如果高節度在此,肯定不會像老夫這麼無能!」
被封常清變來變去的思路弄得有些頭暈,王洵笑了笑,低聲安慰,「段將軍不是已經領兵西進了么?說不定,明年開春后,四叔您就可以點齊大軍到迦不羅城下與他會師了。只要屆時想辦法將扯後腿的人都趕走,保證了糧草供應無虞,誰還有膽子跟您對著干!」
「明年!」封常清繼續苦笑,「說是明年還能繼續,誰又能料到,明年發生什麼?老夫無能,居然被一個太監弄得縛手縛腳。悔不該,悔不該當初不下個狠心,派人在半路上作了這個沒卵蛋的東西!」
「四叔醉了!」這回,王洵可真的不敢再聽下去了。雖然他心裡,巴不得讓邊令誠死無葬身之地。
「老夫沒醉。老夫心裡頭清醒得很。否則,老夫也不會拉著你這小傢伙啰嗦個沒完了!」封常清大聲苦笑,回過頭來,踉踉蹌蹌地往桌案旁邊走。「倒酒,倒酒,明允,今晚老夫跟你兩個不醉不休。不準推辭,你是老夫的晚輩。你身上流著王家的血!」
王家的血怎麼了?王家幾代人不都沒出仕做官么?攙扶著封常清的胳膊,王洵迷迷糊糊地想。老人的身體很有輕,他用一隻手,幾乎就能將對方給舉起來。然而內心深處,卻覺得沉甸甸的,沉甸甸的,彷彿被一座高山壓住了般。令他幾乎無法呼吸,更沒有勇氣正視封常清的朦朧醉眼。
那裡邊,燃燒著一個不醒的夢。王洵肩膀太嫩,根本承擔不起。
這一晚上到底喝了多少酒,王洵自己也數不清楚。只記得自己稀里糊塗地被封常清拉著把整個安西的地形地貌,完完整整地過一遍。哪裡可以屯兵,哪裡適合扼守,哪裡適合主動出擊,諸多他這個級別根本不需要記住的軍事概念,隨著葡萄酒一起,帶著幾分熾烈,一盞接一盞灌進了他的肚子里。同時,他還稀里糊塗地被封常清逼著說了很多豪言壯語,許下了很多自己可能永遠也不會履行的承諾,然後稀里糊塗地醉去,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