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5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42)

  第725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42)

  那像一絲光亮。如同在慢慢的長夜中,點亮人眼睛的唯一一星螢火。可到螢火到底喻示著什麼,他卻又很茫然。彷彿已經把答案抓在了手裡,彷彿手中根本沒有答案。一切都似是而非,似夢似醒。


  就在此時,耳畔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響。「誰!」憑藉多年習武練就的本能,王洵手握刀柄,迅速轉身。


  「我!」黑暗中,露出六順兒胖胖的臉。「我家主人說欽差沒提燈籠,特意又派我送一個出來!」


  「哦!那就多謝公主了!」王洵笑了笑,接受了對方的解釋。


  矮胖臉而六順兒提著燈籠,一直將王洵送回館驛之內。待看到大門關上了,立刻轉過身,迅速向不遠處的王宮跑去。附近的餓巡邏侍衛紛紛退讓,不一會兒,他已經來到阿悉爛達平素處理公務之處。站在門外向裡邊探了探,隨即壓低了聲音喊道:「啟稟大汗,六順兒有事情彙報!」


  「滾進來吧!」阿悉爛達正在裡邊跟大相張寶貴議事,二人臉上都看不到半絲酒醉的痕迹。


  矮胖子六順兒將燈籠交給門口的侍衛,笑嘻嘻地快步走入。臨進門,腿腳故意絆了一下,如同個肉球般滾到了阿悉爛達的腳邊,趴在地上輕輕叩頭,「啟稟大汗。正如大汗所料,王妃今晚召見了唐使!」


  「是么?他們都說了些什麼?你一一學給我聽!」阿悉爛達得意洋洋地看了自己的大相一眼,笑著吩咐。


  「是!」矮胖子六順兒低聲答應,慢慢爬起來,笑嘻嘻地說道:「王妃她把唐使召過去,先是請對方喝茶。然後趁機套問安西軍的真正出兵時間。隨後,便請求唐使幫忙,殺光柘支城中所有人!替小王子報仇雪恨!」


  「這個笨女人!」阿悉爛達生氣地跺了一下腳,「一天到晚就想著報仇,報仇,本王都快被她給煩死了!那唐使怎麼說?答應她了么?」


  「那唐使甚為心軟。聽了小王子的遭遇后,氣得眼睛都紅了。當下拍著胸口保證,一定要讓俱車鼻施汗血債血償!」六順兒點點頭,滿臉獻媚。


  「蠢!」阿悉爛達繼續跺腳,不知道是罵王洵,還是在罵義和公主。


  大相張寶貴想了想,笑著開解,「其實王妃這樣做,也是件好事。一則讓大唐方面明白,你與大食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二來,也能加深大唐皇帝對你的印象。為了大唐天朝,您連自己親生都搭進去了。難道天朝皇帝還不該給您點補償么?」


  「嗯!」阿悉爛達笑著點頭,顯然被說到了心癢處。「那女人,見識雖然淺了些,對本王卻是一向忠心。如果真的因為此舉替本王謀得了好處,也不枉本王當日為她花費的那一千多匹駿馬!」


  「中原女子,向來講究的是出嫁從夫!」張寶貴得意地笑了笑,彷彿自己臉上也很有光彩般。「大汗對她如此寵愛,她當然要全力為大汗謀划。」


  說著話,又將頭轉向矮胖子,「柳總管,你剛才說王妃從唐使口中套出了具體出兵時間,你記住是哪天了么?」


  「記得,小的記得清清楚楚!」矮胖子笑著沖張寶貴施了一禮,大聲回應,「安西唐軍已經在路上了。因為擔心下雪,才聽在了小勃律。據那唐使說,明年開春,無論這邊有多少諸侯回應,安西軍都會跨過蔥嶺來!」


  「廢話。他們本來就是箭在弦上。」阿悉爛達悻然打斷,「本王是奇怪,他們怎麼在小勃律耽擱了這麼久?!若是戰後立刻兵出蔥嶺,此刻恐怕已經將半個河中抓在了手裡,怎用擔心冬天時在野外紮營?」


  其中緣由,張寶貴已經猜到一二。然而想起宋武白天時跟自己說過的話,他就有些猶豫自己是不是該將謎底揭開。阿悉爛達瞥了他一眼,笑了笑,又低聲道:「奇怪。今年的事情件件都很邪門兒?大相沒發覺欽差和他的屬吏都很年青么?並且個個骨架粗壯,一看就像是行伍出身?!」


  欽差和他的隨從身上都帶著股子殺伐之氣,張寶貴這一點兒早就發現了。只是耐著同族的面子,沒有繼續深究。此刻被阿悉爛達,心臟立刻如同受驚的兔子般狂跳了起來。眼睛也下意識地側開,不敢與阿悉爛達的目光相接。


  「莫非大相對使者的身份也有所懷疑?」阿悉爛達笑著上前一步,低下頭追問。


  他的身材遠比張寶貴為高,此刻故意將距離拉得極近,立刻形成了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張寶貴被壓得透不過氣來,內心裡反覆掙扎了幾次,終於還是功名富貴佔了上風。拱了拱手,笑著道:「大汗果然慧眼如炬。臣的確對他們的身份有所懷疑,但苦於沒有真實憑據,所以才不敢胡亂猜測!」


  「那你猜到了什麼?說給我聽聽!」阿悉爛達點點頭,笑著將身體挪開。


  頭頂上的壓力頓時緩解,張寶貴輕輕嘆了口氣,低聲回應道,「臣只是胡亂猜測。如果猜得不對,還請大汗寬恕!」


  「沒關係。你在本汗帳下也不是一兩年了。本汗何時說過連一點兒小錯都犯不得!」阿悉爛達大度地擺擺手,一語雙關。「說吧,把你猜到的都說出來,本汗自會做出決斷!」


  「其實安西軍止步於小勃律,和使者身份存疑這兩件事,彼此息息相關!」畢竟是頭老狐狸,張寶貴只要突破了自己心裡那道無形障礙,思路就變得非常清晰。「安西軍坐視戰機丟失,卻遲遲不肯西進,依臣之見,恐怕不是因為天氣,而是因為,大唐朝廷那邊對是否拿下河中起了爭執!」


  「打了勝仗不撈點兒好處,天下還有這麼笨的人么?」阿悉爛達搖頭大笑,有點不贊同張寶貴的分析。


  「那看好處能不能落到自己頭上了!」張寶貴笑了笑,繼續剖析,「據臣所知,大唐天子早就懶得處理朝政。而他麾下的臣子,又分為很多派系。彼此之間爭鬥不休。安西軍打了一個大勝仗,恐怕已經令朝中的幾方勢力失去了平衡。如果再把整個河中收歸版圖的話,恐怕……」


  「蠢!」阿悉爛達收起笑容,低聲喝罵。隨即,又迅速補充了一句,「我不是罵你。你繼續說。為了打擊自己的政敵,連唾手可得的土地都不去取,真是愚蠢透頂!」 「好處反正落不到他的頭上。損人不利已罷了!」張寶貴列了下嘴,彷彿在點評一夥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並且,安西軍本來距離長安已經有幾千里路。很難被大唐朝廷掌控。如果再把河中拿下來,糧秣輜重完全實現自給。大唐朝廷拿什麼來保證封常清的忠心呢?!」


  「唔!」饒是姦猾無比,阿悉爛達也被中原那博大精深的權謀之術給折服了,沉吟了半天,愣是沒找出一個合適的評價之詞來。


  反正已經把王洵等人給賣了,張寶貴也不在乎賣多賣少。索性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了下去,「所以,依臣之見,安西軍是因為受到了自家人的牽制,才止步不前。而使團出現的目的,則有三個,第一,替大軍探路。第二,聯絡河中一帶傾向大唐的力量,一起對付大食人。第三,也是其此行的主要目的,是給安西軍找一個繼續西進的借口,堵住反對者的嘴巴。同時為自己化解來自背後的糾纏,贏取緩衝時間。最後這一點尤為重要,比起它來,頭兩項只是添頭,順手做的事情。」


  「你是說,使者全是安西軍將士假冒的?怪不得,那個欽差居然對幾個商販動了婦人之仁。若是換了真正的高官,恐怕才不在乎犧牲幾條人命來保守秘密!」阿悉爛達反應也不慢,順著大相張寶貴的話頭說道。


  大相張寶貴搖搖頭,笑著給出自己猜測的答案,「假冒倒未必。但來自安西軍無疑!安西節度使有遇事決斷之權,先將使團派出來,再發信請求朝廷追認,完全合情合理!一點兒也不違反典章制度!」


  「嗯!」阿悉爛達再度沉吟。順著大相的話往下捋,所有謎團便幾乎水落石出了。一夥年輕的將領,在西域各地聲名不顯赫,被認出來的機率便降低了許多。因為都很年輕,所以心中的建立功勛的渴望遠比老將們強烈,所以敢於冒險。同樣是因為年青,這些人做事總透出一股生澀,一點兒也不像以前代表天朝前來的那些使節,每句話都能說得滴水不漏。還是同樣因為年青,他們從頭到腳透著一股勃勃生機,讓無論如何都不敢忽視。


  「所以,依臣之見,大汗需要做兩手準備。第一,裝作什麼都沒猜到,繼續與大唐,其實是跟安西軍保持友好。以便日後藉助安西軍的力量,一統大宛國。第二,則需要跟大食那邊也留下一線餘地,以免日後安西軍的行程有變,咱們自己反被推到風尖浪口上。就像上次怛羅斯之戰後那樣,使盡了全身解數才得以化解。」


  這的確是老成某國之見,阿悉爛達不得不表示贊同。但他心裡,卻想到了更深的一層。「咱們兩個跟安西軍打交道,恐怕不下二十年了吧?!」


  「二十三年了!」大相張寶貴笑了笑,咧著嘴回應。那時阿悉爛達還是此地一股極小的勢力,完全靠著打劫商隊或者替別的城主作戰討生活。而他不過是個跟著商隊行走西域的賬房。被阿悉爛達俘獲后,為了尋一條活路,才不得不委身於賊。而現在,二人卻一個做了拔漢那的國王,另外一個做了大相,位極人臣。當年恐怕自己做夢都沒想到會走到這一步,走到這一步后,卻是無論如何都回不去了!


  「二十三年來,你在安西軍那邊也好,大食軍那邊也罷,見過如此有生氣的面孔么?」阿悉爛達目的顯然不是為了懷舊,看著張寶貴的眼睛問道。


  張寶貴的心臟猛然抽搐了一下,但隨即迅速將負疚感丟到了身後,「臣沒見過,大汗需要早做綢繆!」


  阿悉爛達點點頭,對張寶貴的表現很是滿意,「咱們這一帶,在大食與大唐之間糾纏完了,下一代恐怕還要繼續糾纏。該拔的刺,還是不要留給後人為好!你下去后找幾個可靠的人,把唐使已經秘密抵達河中的消息,給我傳到柘折城城和迦不羅去。特別是柘折城的俱車鼻施汗那邊,一定要讓他知道,唐使會故意繞開他,不給他棄暗投明的機會!」


  Chapter 7 礪鋒

  告訴他我馬上就到!」王洵身吸了一口氣,調整好自己的情緒。然後快步走向宇文至等人所在。目光一一掃過眾人的面孔,想說幾句話來激勵士氣,最終發現無論怎樣的言辭在此刻都純屬多餘。只得揮揮手,大聲喊道:「出發!」


  「出發!」宇文至抽出橫刀,沖著隊伍高喊,「用賊寇之頭顱,礪你我之刀鋒!」隨後,一夾馬肚子,閃電般沖向了夜幕。


  「用敵人之頭顱,礪你我之刀鋒!」五十把橫刀同時舉起來,半空中虛劈,劈穿遠處無盡的黑暗。


  從拔漢那出來,商隊沿著葯剎河北岸繼續西行,越走,風景越蒼涼。


  這一帶本來是西域難得的膏腴之地,葯殺水曲曲彎彎,在兩片大漠中間衝出一片綠野,造就了碎葉、休循、大宛、康居等無數繁華所在。然而由於連年戰亂和大食人蝗蟲般的掠奪,幾乎所有文明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落了下去。城池日益衰落,鄉村凋敝不堪,大路變成小徑,農田淪為牧場。倒是狼和豺狗種群,日益興盛了起來。成群結隊地在荒草中,見到落單的生物,便試圖圍攏過去,將其變成口中血食。


  這樣的旅途中,自然是危機四伏。商販們很自覺地收攏牲口,盡量將隊伍長度縮至最短。已經悠閑了好幾天的刀客們,也把手掌緊緊搭在了兵器上,時刻準備應付突然出現的危機。只有他們所依賴的主心骨,來自長安李記的商隊有些例外。兀自優哉游哉地走走停停,不斷地修正手中的輿圖,不斷地用石塊和動物的骸骨堆成一座座矮塔,為以後經過的旅人提供認路的標記。


  商販們對此很是困惑,卻沒有膽子發出疑問。三天前,當大夥都擠在為商販提供的客棧大通鋪上聞彼此的臭腳丫子味道時,人家「李記」的掌柜和幾個主要夥計們可是做了拔漢那城主的座上賓。就憑這一點兒,就證明了「李記」的確像大夥先前猜測的那樣,已經可以手眼通天!


  眾人如此合作,飛龍禁衛們臉上的神色卻絲毫不見輕鬆。這條路太寂靜了,寂靜得有些令人寒毛直豎。自打離開拔汗那那一刻起,整整三天半時間,大夥在路上都沒看到一個陌生人。非但前往極西之地販賣中原貨物的行商消失了,騎著駱駝去中原做生意的波斯商人也不見蹤影,甚至連前些日子像蒼蠅般怎麼打都打不幹凈的馬賊探子,也統統失去了蹤影。二百餘里路下來,除了不時出現的狼群和野兔之外,大夥的視線里,沒看到任何活物!


  情況不對。即便從來沒有過做行商的經驗,王洵也知道自己可能遇到了大麻煩。使團的真實身份十有八九是暴露了,要不然,已經「餓」了大半年的馬賊,不可能突然都集體放了大假。而眼下除了拔漢那國的可汗及少數上層貴胄之外,可能走漏消息的,只剩下那幾個提前離開的商販。


  「我早就跟你說過,行大事者不能拘於小節,你就是不聽!」宇文至認定了使大夥暴露身份的罪魁禍首是商販,跟在王洵身邊低聲數落。「這回好了,所有人都知道大唐的使者來了。來聯絡西域諸侯一起對付大食人,那些天方教的教徒豈不是個個都得急紅了眼睛?!」


  「那樣做,我跟楊國忠又有什麼區別?」實在受不了宇文至的抱怨,王洵看了他一眼,皺著眉頭反問。


  他不肯殺人滅口,並不是因為有什麼婦人之仁。而是自己經歷過了被別人當草芥踐踏的滋味,所以不願再視普通人為草芥。這種思考顯然在宇文至心裡得不到任何理解,後者看了看他,憤然抖動馬韁繩,「區別就是,楊國忠現在已經做了宰相,而你我卻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去!」


  說罷,不待王洵反駁,快速縱馬遠去。


  憑心而論,宇文至不願意跟王洵爭吵。雖然兩個人現在越來越不投機。在宇文至心裡,王洵之所以被捲入那麼多麻煩當中,全是因為自己當初不小心上了楊家的賊船。但有時候偏偏他又很難忍住心中的火氣,為了王洵的平和,也為了自己心中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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