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6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43)
第726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43)
兩個人都憋了一肚子委屈,兩個人都想著報仇雪恨。這是他和王洵現在最大的共同點。但王洵卻是吃多少虧不會學乖,居然還堅持著他心中那種迂腐的做人信條。時時刻刻表現得像個大俠。甚至比當年在長安城中時,還要執拗。而他,卻已經不再相信這世界上有人任何公平可言。人類就像這草原上的獸群,弱肉強食是最基本的規則。兔子生來就註定了當狼和豺狗口中餐的命運,而狼和豺狗頭上,還有豹子和獅子。想要不被吃,就得狠下心來,讓自己變強,變成狼,變成豹子,變成獅王。把所有敵人都撕成碎片,哪怕它們是自己的同類。而明明是頭獅子,卻長了顆黃羊的心臟,往往不會被任何種群接受,死都找不到葬身之所。
宇文至不嫉妒王洵陞官總是比自己快,也不嫉妒王洵在年青一系將領中的人緣比自己好。但他無法容忍王洵有著這麼多優勢卻不擅長利用,平白因為愚蠢的善良,一次次主動往陷阱裡邊跳,甚至一次次陷入危險。
他宇文至是個恩怨分明的人。自從他陷入囚牢,而王洵不惜冒著抄家滅門風險,也要想辦法營救他那一刻起,他宇文至就在心裡暗暗發誓,這輩子一定要報答王洵。哪怕為此丟了自己的小命。但他不能容忍王洵固執己見,眼睜睜地浪費自己的回報。
背後有馬蹄聲追了過來,宇文至不用回頭,便知道來的肯定是王洵。就像當年在長安城時那樣,好朋友在遷就自己。總覺得他比自己大了一些,就喜歡充大哥。實際上,卻不知道他這個當哥哥的,心智遠沒自己這個弟弟的成熟。
「你別生氣,我並不是想跟你爭!」果然,王洵的態度明顯軟了下來,聲音裡帶足了遷就的口吻,「我覺得,那些商販不太可能猜到咱們的真實身份。即便有所懷疑,未必會跟別人說起。再者說了,那幫傢伙都是無利不起早,向大食人高密,他們能得到什麼好處?」
後半句話倒也說在了點子上,宇文至強忍心中的怒火,慢慢拉緊馬韁繩,「那還有誰,莫非你現在懷疑阿悉爛達不成?」
「你不是說過,不能輕易相信阿悉爛達這廝么?」王洵的聲音由遠及近,依舊是不慍不火。
他也不想跟宇文至處得太僵。畢竟是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彼此之間雖然性子漸漸不合,卻沒什麼化解不了的矛盾。況且同行的這批弟兄當中,宇文至也是唯一一個有膽子,也經常跟自己唱反調的人,多聽聽他的見解,而令自己保持清醒。
雖然被王洵抓住了痛腳,宇文至卻不準備認輸,撇撇嘴,冷笑著道:「那天也不知道是誰,自覺舌燦蓮花!」話說完了,卻突然想起當晚自己是和方子陵、魏風等人打嘴架,王洵從頭到尾什麼一個字都沒說過,心中不覺有些尷尬,撇撇嘴,繼續補充道:「用你的話說,那廝也是個無利不起早的傢伙,把咱們賣了,對他能有什麼好處?」
這個問題,令王洵一時半會根本無法回答。按常理,雙方既然已經聊到了戰後利益如何分配的層面上,拔汗那土王阿悉爛達應該不會這麼快就改弦易轍才對?除非他確定安西軍明年不會出兵,或者能從中撈到更大的好處。可採取借刀殺人的手段,將整個使團葬送掉,對拔漢那君臣來說,好處又在哪裡呢?莫非他還能藉此壯大自家實力?
看著王洵那眉頭緊鎖的模樣,宇文至又覺得有些恨鐵不成鋼。換了自己處於同一個位置上,做出的決策肯定比王洵痛快得多,也簡單明了許多。有道是慈不掌兵義不掌財,即便是封常清封大帥,為了達成最後的目標,也會犧牲掉一部分無辜者,他王洵憑什麼總覺得能十全十美?
「想不出來就別想了!」狠狠踢了胯下坐騎一腳,宇文至氣哼哼地建議。「反正咱們的身份肯定是暴露了,現在就看誰第一個代兵堵上來,拿咱們的腦袋向大食那邊邀功領賞。與其琢磨過去的事情,不如多謀划謀划眼前。滿打滿算就六百來號弟兄,還要帶著這麼多拖累,下一步,你打算怎麼辦?」
「我……」王洵就像沒睡醒般,回頭四望。宇文至的話沒錯,六百號弟兄,的確是少了點兒。商販們根本沒有任何戰鬥力,那些被雇傭的刀客,論身手個個都不錯,真的放到兩軍陣前,個人的勇武根本沒機會發揮。萬一被某個勢力在這裡圍住……。他又舉目四望,忍不住搖頭苦笑。周圍是一望無際的曠野,沒有險要,沒有密林,甚至連個可以藉助列陣的丘陵都找不到。這一代,天生就是騎兵的戰場,打起來一定酣暢無比。
「把商販們甩下,咱們加速往前沖。只要衝到下一座城市附近,無論是誰,讓咱們死在眼前,都承擔不起安西軍的怒火!」實在沒有辦法,宇文至只好替王洵出主意,雖然他知道自己這個主意,十有八九會被對方否決。
果然,王洵立刻就開始搖頭,卻遲遲不給出任何反駁理由。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麼樣啊。大夥都看著你呢!」宇文至再度憋不住怒火,氣急敗壞地提醒。
怎麼樣?王洵第三次迴轉頭,打量身後長長的隊伍。他承諾過,保護那些商販的安全。承諾過,有朝一日,要帶那些飛龍禁衛和民壯們風風光光地回中原去。那些部落武士之所以追隨他,是因為相信他能給大夥帶來一個好前途。雙方彼此之間沒有任何承諾,約定卻切切實實存在。
他現在已經不是長安城中,那個闖了禍可以不任何責任的小混混。他的一舉一動,都跟很多人的利益息息相關。
他早就不是一個人。
「說話啊,真不明白,封帥怎麼會看重你?!」宇文至急得心中火燒火燎,湊到王洵耳邊大聲催促。
怎麼看怎麼不堪大任的王洵突然嘿嘿一笑,露出滿口的白牙,「我突然想起一個姓王的傢伙來。當年他好像帶得人比咱們還少。卻幾乎橫掃了整個西域!」
王玄策單人獨騎蕩平西域諸國的故事,在大唐幾乎流傳到了婦孺皆知的地步。宇文至又怎可能不明白王洵的意思?然而好朋友的前後反差實在太大,幾乎到了一瞬間換了個人地步,令他無法不瞠目結舌,半晌,才喃喃回應道:「瘋了,你真的已經瘋了!」
「如今你我,不發瘋還有活路么?」王洵咧嘴而笑,搖頭反問。「在長安時你靠朱七,結果被人家給賣了!在安西時我想靠封四叔,誰知封四叔也有照顧不到的地方。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地的荒山野嶺,你我還能靠得誰來?東曹、姑墨?又焉知那些土王不會把咱們綁了當做蒲包送給大食人?」
「他,他們……」宇文至無言以應。先前他提議拋下商隊,帶著護衛衝到臨近的城下求救,本來就是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比像現在這般在路上混吃等死稍強些,卻半點兒也不能保證對方肯接納大夥。更無法保證城中的土酋不會心生歹意,將使團中的所有人殺得乾乾淨淨,從而達到滅口的目的。
「若是咱們自己不爭氣,靠樹樹倒,靠牆牆塌!」王洵狠狠看了宇文至一眼,彷彿要掐滅對方心裡最後一絲希望,「如今之際,咱們只能靠自己和手下這幫弟兄,從絕境中走出一條活路來!如果這點兒本事都沒有的話,甭說將來找楊國忠報仇,就是僥倖逃回安西去,軍中也不會再有咱們兄弟立足的地方!」
這回,輪到宇文至表露軟弱的一面了,嚅囁著嘴唇,半晌,才喃喃道:「封,封帥,封帥不是那種人。封帥不是那種人,他不會害自己的弟兄!」
「那也得咱們爭氣才行!」王洵回頭掃了一眼後面的隊伍,繼續說道,「想讓別人把你當個人物,你自己得先把自己當個人物看。否則,無論到什麼時候,你都是可有可無的東西。被當成棄子的也沒人猶豫!」
「封帥沒把咱們當棄子。特別是你王明允!」宇文至的聲音陡然提高,嚇得附近的商隊侍衛不斷拉緊戰馬的韁繩,「是你自己主動請纓的。不能怪封帥,絕對不能!」
他當年在長安城中無人可依,直到進入白馬堡大營,才真正感覺到了安全。所以在他心中,早就把封常清當做了父輩一樣的人物,無法容忍別人半點兒污衊。包括王洵,也絕對不能。可眼下的王洵突然強勢得幾乎不講理,聳聳肩,冷笑著道:「我當然相信封四叔。但現在你我根本指望不上他。在安西,指望不上。在這裡,更不可能。一句話,我要把大唐使節的旗號亮出來了,你跟不跟我一起干!」
「把旗號亮出來?」宇文至根本追不上王洵的思路,緊皺著眉頭回應。把旗號亮出來有什麼用?那東西又不能當兵器使?但是在轉瞬之間,他的眼裡就冒出了一道咄咄逼人的精光,「你是不是早就想這麼幹了?!薛景仙那廝給你支的招,對不對,對不對!」
把大唐使者旗號亮出來,就等於把眾人此行的目的,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也等同於在逼迫周圍的各方勢力站隊,要麼立刻倒向剛剛打了勝仗的大唐,要麼繼續給大食人盡忠。休想再首鼠兩端。而目前所有針對於使團的陰招,同時便被宣告無效。想劫殺使團向大食人邀功也好,想幫助使團以便取得大唐的支持與諒解也罷,都必須擺到明白上來,真刀真槍的干。 憑著他對好朋友的了解,寬厚沉穩的王洵,根本不會想到如此決絕的招數。對朝廷忠心耿耿,用兵又素來講究謹慎的封常清,也不會准許有人這麼做。此番出使,本來已經是先斬後奏,達到了封常清所能支持的極限。如果沒等朝廷那邊的批複下來,就亮出旗號狐假虎威的話,更是等同於硬將整個大唐中樞綁上了使團的戰車。
宇文至所認識的人中間,唯一膽大、心細、不要臉的便是薛景仙。也只有此人,才會給王洵出這種斷子絕孫的狠招。
然而,好朋友的回答卻再度出乎的他的預料。「不是薛景仙!他也沒想到咱們會遇到目前這種尷尬情況。我是在臨出拔漢那城時才想到的。我等挾安西軍大勝之威而來,是在給別人改過自新的機會,又何必偷偷摸摸?」
「改過自新?!」宇文至突然發現,王洵早就不是他認識的那個王洵。雖然肩膀看上去還一樣結實,面孔看上去還一樣坦誠。但僅僅這份顛倒黑白的本事,就足以令人刮目相看。
當年安西軍在怛羅斯河畔慘敗,西域諸國倒向大食的舉動,根本無可厚非。如今安西軍一雪前恥,西域諸國重新投向大唐,也是應有之理。畢竟這些小國的生存之道,便是朝秦暮楚。從來不會把見風使舵的行為當做恥辱。
而從王洵口中這麼一說,事情就完全變了味兒。如果附近的各方勢力立刻表明對大唐的忠心,則大唐可能會「原諒」他們當年的背叛。如果他們繼續猶豫下去,或者對大食人心懷眷戀,則活該被犁庭掃穴。
不講道理,一點兒道理都不講。沒有君子風範,一點兒都沒有。可站在一個唐人的角度,王洵的話偏偏又讓宇文至覺得非常過癮。彷彿只有這般,才更符合他們天朝來使的身份。才更顯得勝券在握!
「怎麼樣,宇文小子,你有種給我一起幹麼?」望著宇文至充滿迷惑和猶豫的眼睛,王洵又大聲追問了一句。臉上的表情,與二人在長安街上做惡少時別無二致。
「二郎你說甚?!」宇文至習慣地反問,然後猛然抬頭。因為個人經歷和對待事物的態度不同,這兩年,他跟王洵之間已經隔閡越來越深。但就在此刻,那堵隔在二人之間的無形之牆,卻突然裂開了一條細細的小縫。透出另外一側那熟悉的溫暖。
如果馬上要死的話,至少這樣的死法,更痛快,更轟轟烈烈。轉眼之間,宇文至已經做出了決定,「行,咱就再給他們一個機會!」
「你帶幾個弟兄去隊伍兩側,免得一會兒有人被嚇到,做出什麼冒失舉動。」用手拍了對方一巴掌,王洵毫不客氣地吩咐。旋即,撥轉坐騎,逆著人流走向隊伍正中央。
宇文至沖著他的背影咧了下嘴巴,隨後,點手叫過十幾名自己的嫡系手下,「趙大元、楊昊、史懷義,你們幾個,各帶一伍弟兄,四下加強警戒。待會兒若是發現有人敢不服從命令亂跑亂動,直接射殺!」
「諾!」幾名低級軍官齊齊拱手,大聲回應。
被點到的都是見過血的老兵,原本就不怎麼合格的偽裝一去掉,渾身上下立刻殺氣畢現。商隊中立刻出現了一陣混亂,無數雙眼睛抬起來,錯愕地看向了隊伍中央。
那是「李記」大掌柜所在。雖然這些天來,此人很少露面。但那身雍容華貴之氣,還是給商販們留下的極為深刻印象。
然而,令大夥更驚愕的事情出現了。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李記」大掌柜卻沖著姓王的護衛頭領,諾諾拱手。正當大夥迷惑不解的時候,幾名身材魁梧的「家將」從李記大掌柜身後的駱駝背上,扯出了一面旗幟,迎風抖了抖,驕傲地挑過了頭頂。
「唐」紅色的大字,黃色的旗面,邊緣綴滿了流蘇,在太陽的照射下流光溢彩。
多日來壓抑於眾人心頭的謎底終於揭曉。不知道為何,幾乎所有人在此刻感到的不是恐懼,也不是驚訝,而是發自內心的激動於驕傲。王洵和宇文至事先做出的預防手段全部落空,商販們先是難以置信地張大嘴巴,伸出手來用力揉眼睛,然後猛然間爆發出齊聲歡呼。
「噢!」
「噢!」
「大唐!」
「大唐!」
這個遠在數百里之外故國雖然不盡如人意,此刻卻使得離家在外的遊子們心中充滿了驕傲。
我是個唐人。憑著這句話,無數黃色的面孔行走於陌生的國度,無論面對多少危險和挫折,卻始終能挺胸抬頭。
我是個唐人。憑著這句話,無數黃色的面孔在陌生的地域生根、發芽,開枝,散葉。卻始終未曾忘記自己的祖先,自己的文明。
感覺到那歡呼聲中得崇敬,護旗的兵士挺直身軀,儘力將旗杆挑直,挑高,挑高。
起風了。
金秋的風吹過來,將旗面吹得獵獵做響。
西域的秋風,吹得四野一片金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