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4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51)
第734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51)
「夠,夠!」十三連連點頭,「封帥賞了十三兩百畝地,位置就在疏勒河邊。我家兩個婆娘和五個佃戶都是當地人,個個擺弄得一手好莊稼……」
「誰家的女兒嫁給你,真是倒了八輩子霉。平素擔驚受怕不說,居然還被當做佃戶一樣使喚!」見十三說得眼冒金光,万俟玉薤忍不住也加進來,酸酸地調侃。
「她們自己樂意!」十三一揚脖子,滿臉驕傲,「誰叫咱大小也是個安西軍的軍官呢?不但有餉銀拿,種地還不用交田賦。嫁給我,她們其實一點兒也不虧!」
「你!」万俟玉薤被堵得無言以對。疏勒乃大唐邊境上的重鎮,軍人的地位在這裡極高。而封常清又是出了名的護短。所以掛著正八品宣節副尉腰牌的十三,在大街上的確可以仰著脖子走。而他這個商販人家的護院,賺得錢雖然多,見到副尉大人卻只有打躬作揖的份兒。
難得有人被自己說成了啞巴,十三心中好不得意。走過去,拍了拍万俟玉薤的肩膀,笑著安慰道:「你小子也不用眼熱兒。咱們家欽差大人,是我見過陞官最快的一個。給他做侍衛,還愁沒功名可撈么?說不定兩場硬仗打過後,你就可以升到從八品。等咱們折返回大唐時,正七品致果[1]也是跑不了的!」
「還得請您老哥多多指點!」万俟玉薤被說得心頭火熱,拱了拱手,向十三鄭重請求。
「好說,好說。將軍大人不是說過,讓我先帶著你么!」十三立刻大包大攬,彷彿自己有天大本事一般。
見兩人說得熱絡,王洵也不想打斷。笑了笑,拔腿走開。彷彿後腦勺處長著另外一雙眼睛般,十三立刻丟下万俟玉薤,寸步不離地追了上來,「大人小心。大人小心。這邊,這邊,我來,我來給大人拉開帳篷帘子!你,你,還有你,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給大人打盆洗臉水來!你,趕緊把這裡收拾乾淨了!別跟塊木頭樁子似的!馬上大人就要升帳議事了!」
眾侍衛早就習慣了十三狐假虎威的做派,笑了笑,七手八腳地開始忙碌。須臾之後,臨時中軍帳被整理乾淨,王洵也在侍衛們的幫助下解去了鐵甲,洗乾淨了手和臉,坐在了一張胡床上,一邊慢慢吃東西,一邊在心裡琢磨下一步的去向。
正式亮出大唐旗號的作用已經開始顯現。馬賊、地方貴胄、大食人的爪牙,無數挑戰將接踵而來。他自問不畏懼於這樣的挑戰,然而,前面到底有多少敵人?敵人到底藏在哪裡?類似的情報卻半個也欠奉。現在的使團,就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天氣里趕夜路,四下里全是一抹黑,唯有手中的燈籠,可照見腳下咫尺之遙。但是燈籠裡邊的蠟燭能點多久,卻是誰也沒有把握。
儘管如此,王洵卻絲毫不為自己先前的決定而感到後悔。不亮出大唐旗號,也許整個使團就會被悄悄地淹沒在西行的某段路上。日後大唐朝廷因為顧及臉面,未必會承認他們,後世的歷史更未必會記得他們。他們中間所有人都將籍籍無名地死去,所有付出和犧牲起不到任何作用。亮出旗號,至少還能讓周邊的各路諸侯有所忌憚。至少能為安西軍探明河中地區各方勢力的真實態度。退一萬步,即便這些目標都沒達到,至少,他們保護了自己應該保護的人,沒有白白辜負了別人的信賴。至少,他們曾經轟轟烈烈地存在過,像軍人一樣戰鬥著死去,而不是如同牲畜般任人宰割。
如果敵人都像今天的馬賊一般弱小就好了!明知道不可能,王洵心裡依舊存著類似的奢望。打完今天的這場仗后,他手中的實力就擴張到了兩千四百多人,正面單挑一方諸侯,力量上依舊有所欠缺。然而如果僅僅把目標設定為自保的話,希望卻無形中又增大了許多。可那樣到底有多少仗要打?周圍的城主、總督們,不會一直用馬賊來試探。他們早晚會親自帶領嫡系部屬撲將上來,並且來得不止是一路!使團可以打退第一波,第二波,乃至第三、第四波,可消耗下去,依舊會有精疲力竭的那一天!
一味地等著敵軍上門,肯定不是個辦法!必須找到一個更好的解決方案。憑藉手中的輿圖和僅有的情報,王洵反覆推算隊伍的最佳出路。在安西軍大兵壓境的情況下,葯剎水沿岸的大多數城主、總督目前對使團都會呈觀望態度,極少數即便心向大唐,在大食人沒有徹底敗退之前,也未必有膽子明著上前迎接天朝來使。真正死心塌地歸附大食人的,同樣是極少數。如果使團可以擊敗或者拿下其中一夥……
這個設想讓他心情為之一振。但是,有這樣的可能么?憑著手中這兩千四百多號兵馬,其中還有一半兒是剛剛抓來的俘虜,主動去進攻一城、一國?即便是當年的王玄策,在沒借到泥婆羅兵的時候,也沒膽子這麼干。
正猶豫間,軍帳外突然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王將軍在裡邊么?找出半天雲受誰指使沒有?咱們登門去討賬?!」
「是黃、沙兩位前輩么?快請進來敘話!」王洵臉上一燙,快步走到軍帳門口,迎接新收的兩位部屬入帳。
初次統領超過兩個團的兵馬,他難免有些手忙腳亂,分不清主次,因此忘記了從俘虜口中套問敵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不過在兩位外人兼安西軍前輩面前,實在有些抬不起頭來。好在新收的侍衛万俟玉薤非常擅於把握上峰的心思,見王洵臉色有些不自然,立刻圍著帳篷繞了個圈子,然後裝作氣喘吁吁地模樣跑回到軍帳門口,搶在沙千里和黃萬山二人再度發問之前,向裡邊大聲彙報:「啟稟將軍,宇文將軍說他奉命審問俘虜,得到了一份重要情報。此刻正在核實,馬上就會送過來!」
「這個宇文子達,做事總是神神秘秘的!」王洵的臉色又是一紅,然後順水推舟地回應。「你去催催他。就說這是行軍途中,不比疏勒,差不多就成。不必弄得太花哨!」
「諾!」万俟玉薤肅立拱手,然後扯了把兩眼發直的親兵旅率十三,小跑著去找宇文至。
都是從死人堆裡邊爬出來的老江湖,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豈能瞧不出來王洵的這番做作?然而初來乍到,二人也不願讓主帥下不來台。故而笑了笑,陸續補充道:「宇文將軍的確是太較真兒了。其實不用審問俘虜,咱們也能猜到是誰在背後指使。」
「附近就那麼幾頭臭魚爛蝦,一個巴掌就能數得過來。即便沒有證據是他們乾的,咱們打上門去討要主謀,他們有膽子抵賴么?」
「兩位前輩有所不知……」被沙千里和黃萬山二人的囂張弄得有些迷糊,王洵再度強調自己一方的實力,「本次出使,王某隻帶了六百餘人。加上兩位的嫡系部曲和新抓來的俘虜,咱們也不過才兩千餘弟兄!」
「兩千餘弟兄還不夠么?咱們背後可是站著封節度的十萬大軍?!」沙千里有些不滿王洵的謹慎,看了他一眼,低聲提醒。
「封帥那邊,一時半會兒恐怕也幫不上咱們太多!兩位前輩暫且坐下喝口茶,有些內情,咱們慢慢說。」王洵沒有辦法,只好把使團的來歷如實相告。唯一隱去的就是,自己是受到了邊令誠的排擠,不得不暫時外出避禍這部分細節。「……,眼下又馬上要入冬了。更不可能有大軍跟著過來。河中地區的諸侯恐怕也清楚這一點,否則也不會有膽子買通馬賊,暗中與使團為難!」 聽完他的話,黃萬山忍不住義憤填膺,拍了拍坐下的胡凳,大聲罵道:「這沒卵蛋的老太監,居然還沒有死掉?當年怛羅斯之戰,要不是他一直在高帥耳朵邊煽風點火,高帥也不會行軍太快,以至於被突然背叛的葛祿邏人抄了後路?!」
「是啊。那廝在軍中根子扎得極深。封帥有時候也不得不忌憚他幾分。」王洵苦笑著搖搖頭,低聲附和。「可有什麼辦法?人家畢竟是朝廷派來的監軍,有參與軍務之權!」
「他懂個狗屁。不過是好處沒拿夠,所以想方設法拆封節度的台罷了。那封節度也是,一點兒大都護的威儀都沒有,居然被一個沒卵蛋的太監玩得團團轉!要我看,咱們大唐,早晚得毀到這幫沒卵蛋的傢伙手裡。」黃萬山點點頭,罵得越來越肆無忌憚。
後半句話,可就有些犯了忌諱了。沙千里不忍看著好朋友因言取禍,皺了下眉頭,低聲插言,「封節度用兵,素來持重,在軍糧供應都不能保證的情況下,當然不會輕易拿弟兄們的性命冒險。不過……」
看了看王洵的臉色,他的語鋒陡然轉向,「封節度這回恐怕持重得有些過頭了。葯剎水兩岸這麼多城池,還怕找不到地方養活幾萬大軍么?甭說才兩三萬,就是十幾萬,咱們一個城池挨一個城市掠過去,也能把三年的軍糧湊出來!」
「是啊,沒有軍糧,就食於敵便是了。何必跟這幫王八蛋客氣?!」提起搶劫,黃萬山就兩眼放光。
這兩位都是什麼人啊?可真是當馬賊當習慣了,把大唐官軍看得跟強盜一般!王洵在心中暗自苦笑,一點兒也不贊同兩位前輩的觀點。沙千里是個機靈人,看到了王洵的嘴角,就明白他心中的大致想法,笑了笑,繼續說道:「都把兵馬開到別人家門口了,再講什麼仁義,那不是哄鬼么?再者說了,河中這一帶,向來講究的是弱者供奉強者。你打了勝仗不搶糧食、不搶牲口,人家還會覺得實力不濟,在給自己留後路呢。大食人這些年把各位城主、國主們逼得都快當褲子了,也沒見誰敢心生反抗的念頭。倒是咱們安西軍,處處待人以寬,反而養出一群叛逆來!」
這話說得倒也符合實際。王洵根本無從反駁。然而,眼下需要解決的如何在困境中殺出一條生路,而不是替封常清出謀劃策。因此,他笑了笑,輕輕揮手,「兩位前輩說得甚有道理,但如今咱們卻遠遠算不上強者。憑藉手中這點兒兵馬,頂多自保。想要上門尋仇的話,恐怕會被人趁機……」
「這話沙某不敢苟同!」縱然是已經奉王洵為主帥,沙千里卻不願意眼睜睜地看著對方犯傻,「咱們手中實力不濟,除了咱們自己,還有哪個清楚?況且沙某聽說段秀實將軍的旗號半個月前曾經在俱密城附近出現過。如果咱們拍幾個人打起他的旗號作為疑兵,再于軍中多置些旌旗,想必能讓附近的城主、國主們嚇得連覺也睡不著!」
「是啊。更何況還有你這鐵鎚王的名頭。只要打出來,誰願意提著腦袋上前送死?」黃萬山想了想,也跟著低聲附和。「如果他們真的敢出城決戰的話,就等於擺明了車馬要跟大唐作對。封節度過後肯定饒不了他們。如果他們沒膽子出城的話,嘿嘿,那可對不住了。城外的糧倉、草垛還有那些來不及撤回城內的牲畜,正好拿來為他們贖罪!」
這兩個人膽子還真不是一般的大。三言兩語,便把拿出了一個主動出擊的戰略。見王洵一時半會兒反應不過來,沙千里想了想,又低聲分析道:「河中這邊城池,與中原不大一樣。這邊的百姓通常都不種糧食,完全靠放牧、擠奶過活。牲畜、乾草和平時積累下來的肉乾、皮革、乳酪,都無法送進城去統一存放。所以幾乎每座城池外圍,都有幾個大大小小的堡壘。這些堡壘當中平時守軍就不多,戰時更是顧不過來。只要咱們將城內的守軍嚇得不敢出頭,補給就能隨便拿。而一些牧人平素本來就對城主不滿,失去的過冬的財貨,除了加入咱們之外,根本沒有別的活路!」
這不還是打家劫舍么?王洵聽得心裡暗中發苦。不待他出言反駁,黃萬山接著好朋友的話頭敲磚釘角,「要是人少就一定要怕人多的一方的話,那我和老沙兩個,早就被附近的城主給剿了。實際情況卻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兩年來,每到入冬前後,我跟老沙兩個都要到城池附近打秋風。那些城主、國主們明明派遣出一些兵馬就能把我們兩個幹掉,卻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肯先出手!大人您可知道這是為何?」
「為何?」王洵沒法不奇怪,順口追問。
「即便古代名將出馬,殺敵三千,通常還要自損八百呢!況且這些國主、城主們,哪個又是名將的料子?」黃萬山也突然變得口齒便利起來,借著王洵的提問侃侃而談,「幹掉我們這六百多弟兄,他們自己少說也得死傷同樣的精銳。巴掌大的小國,哪有那麼多精銳可供折損?一旦自家折損太厲害了,說不定第二天就會被別人給吞掉。所以,還不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捨棄點牲口錢財,買個消停!」
「嗯!」如果身邊有個長輩在的話,王洵真想跟對方討教一下該如何做決定。可惜,現在連封常清都遠在數百里之外,他能依仗的只有自己。沉吟半晌,他才試探著問道,「兩位前輩的意思是,咱們主動打上門去,抖一抖大唐的威風?!」
「對!」看到王洵終於開竅,沙千里高興得直拍大腿,「欽差大人反正原來就是虛張聲勢,索性咱們死挺到底。隨便找一個城池,以勾結馬賊,謀害大唐使節的罪名討伐他。看城裡的人有沒膽子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公然與大唐為敵!」
答案基本上是否定的。甭看有心人敢暗中對使團下黑手,讓他公開跟大唐為敵,借八個膽子他們也鼓不起勇氣來。到了此刻,王洵也相信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的建議,確實有可行之處。自己原來不過是想把危險由暗處引到明處,逼著周圍諸侯表明態度。而沙、黃二人的建議,卻又進了一步,居然要憑藉安西軍懸而未發的虎威,強迫葯剎水兩岸諸侯簽訂城下之盟。
這個計劃不可謂不膽大。但萬一僥倖成功,帶來的震動也更加無法估量。特別是第一份城下之盟簽署以後,周圍的諸侯們恐怕愈發膽戰心驚。所有按中伸過來的黑手,要麼迅速縮回去,要麼直接暴露在陽光之下。屆時,自己應對起來的可就比現在從容多了。
想到這兒,他終於把心一橫,低聲沖外邊喊道,「擂鼓!叫校尉以上將佐到中軍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