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8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12)

  第748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12)

  沒等他將事實說出來,喉嚨就已經被搶上前的加亞西親手割斷。做完了這一切,後者兀自覺得不解恨,轉頭又想找假道士穆陽仁的麻煩。誰料在人群中看了半晌,卻連假道士的影子都沒瞧見。正惱怒間,又聽大相白沙爾低聲罵道,「你這吃草的蠢貨。還找什麼?人家早就跟著大汗回王宮去了。從今往後后,你記得給我少惹他。否則,別怪我護不住你!」


  「這……」加亞西再度愣在了當場,好半天,也沒弄明白大相到底為什麼不準自己再找穆陽仁的麻煩。還是右帥查比爾聰明,看加亞西滿頭霧水的模樣可憐,湊上前,低聲提醒道:「過了今晚,那唐人在大汗眼裡,肯定會紅得發紫。你越急著將他拉下來,恐怕越適得其反。不如先緩一緩,待大汗把眼前的危機對付過去再說。到那時,他一個沒有任何根基的外來戶,還能斗得過我們這些老人么?」


  「嗯。」明知道右帥查比爾未必安著什麼好心,加亞西卻只能點頭。然後將雙手搭在城牆上,目光盯著王宮所在不停地看,心中怎麼想也想不明白,那卡菲爾到底使了什麼妖法,居然把所有一切都能料得清清楚楚?

  不光是他心裡犯迷糊,今晚目睹了整個事情經過的所有人,此刻看向假道士的目光當中,都充滿了崇敬之意。特別是俱車鼻施身邊的親衛,簡直把穆陽仁當成了神仙,騎馬時都不敢跟其並排,只敢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


  假道士穆陽仁卻不管背後有多少崇拜的眼神,他現在,最希望的是自己沒有誤打誤撞壞了唐軍的大事。不過,只是短短半柱香時間,他心裡便釋然了。第一,城外的唐軍肯定不知道是自己乾的。第二,如果唐軍打不下柘折城,憑著今晚的功勞,自己在俱車鼻施面前也能博得一席之地,比原來做山大王強了百倍。


  想到這兒,他磕打坐騎的動作越發小心,唯恐稍有不慎,便被俱車鼻施丟下,忘了今晚封官的承諾。


  俱車鼻施當然不會忘記穆陽仁今晚立了多大的「功勞」,只是心裡被加亞西等人的表現刺激得很不舒服,一時間懶得想其他事情而已。默默走了一會兒,他忽然拉了拉馬韁繩,回過頭,低聲問道:「你今天晚上,真的曾經想出城打探敵情?」


  「啊!」穆陽仁來不及放緩馬速,差點一頭從坐騎上栽下來。掙扎了幾下,才氣喘吁吁地回應道:「稟大汗。小人對大汗的忠心,天上的日月都可以照見!」


  「當真?」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俱車鼻施停住坐騎,死盯著穆陽仁的眼睛確認。


  「十足十的真!小的可以對著任何神明發誓!」這回,穆陽仁有了準備,回答得迅速而鄭重。


  俱車鼻施的眼睛一眨不眨,直到把穆陽仁的頭皮都看得發麻了,才收回目光,喟然長嘆:「想不到,想不到你一個唐人,居然是對我最忠誠的。唉,本汗縱橫半生,沒想到,真沒想到……」


  「正因為屬下是唐人,才會對大汗忠貞不二!」猜到俱車鼻施沒說出賴的話想表達什麼意思,穆陽仁挺直了胸脯回應。


  「哦?」俱車鼻施眼神忽地一閃,輕輕磕了磕馬肚子,繼續前行,「跟上,跟我走一起!」


  「屬下不敢!」穆陽仁低聲回應,策動坐騎,跟俱車鼻施保持了半個馬頭的差距。


  這個動作,又上俱車鼻施好生感慨。搖著頭嘆息了半晌,才又側過頭來,笑著問道:「為什麼?」


  「這個問題有點複雜。一兩句話解釋不清楚!」


  「說說?反正今晚本汗也沒法睡了!」


  「這……」奈不住俱車鼻施的追問,穆陽仁很為難地總結,「我們唐人,未必信哪個神明,也未必遵從哪家的教義。心裡卻把自己的人格看得很重。講究的是「人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大汗不嫌我是馬賊出身,賞我做您的管家,就等於,就等於把我當了人看。我當然,當然要像個人一樣……」


  幾句話,半文半白,卻聽得俱車鼻施頻頻點頭。作為一國之主,最近這兩年來令他最寢食難安的,不是隨時可能殺回來的唐軍,而是柘折城中越來越膨大的宗教勢力。這股勢力如同一座山,越來越近地壓向了他的頭頂。讓他無法呼吸,無法移動,甚至連站直了身體說話,都越來越艱難。


  如果一定要做傀儡的話,做哪家的傀儡又有什麼關係?至少,給大唐做傀儡還能活得更有尊嚴,更像人一些!

  想到這兒,俱車鼻施忍不住放聲大笑,如同突然頓悟了什麼一般,長笑著縱馬衝過半夜的街道。


  笑聲如哭,嚇得剛剛落下的寒鴉再度飛起,「嘎嘎嘎嘎」,飛滿整個夜空。


  註釋:


  [1]卡菲爾,異教徒,異端。古代天方教徒對其他宗教人士的稱呼。


  [2]小箭,十人長。


  [3]王忠嗣,唐玄宗養子,曾經身兼河西、隴右、朔方、河東四鎮節度使。先後擊敗契丹、突厥、吐蕃等國。威震中外。后被李林甫陷害,抑鬱而終。


  [4]王玄策,唐朝使者,出使天竺時受到天竺國新王阿羅那順的襲擊,單騎脫身。隨即向泥婆羅(尼泊爾)借兵七千,滅天竺。


  [5]地羊,鼴鼠的一種。膽小怕光,遇到危險便縮在地下裝死。卻習慣到處打洞。草原上經常能看到它們打出的一個個土包。


  [6]嘎茲為聖戰者,信仰虔誠,訓練嚴格,打仗時奮不顧身。


  Chapter 2 破軍

  「進!」兩百名彪形大漢齊聲響應,手起,刀落。陣前半丈之內,人馬皆碎。幾乎在一瞬間,就將正前方清除一片空場。


  「進!」帶著面甲的唐將再度呼喝,聲音里沒有一絲感情。兩百名手持陌刀的彪形大漢再度前踏一步,手起,刀落。


  一條,兩條,三條,大宛騎兵們突然發現,他們眼前處都是刀鋒。明晃晃地劈下來,隨即帶起一片片血光。


  無可阻擋。 接下來小半個月,俱車鼻施索性破罐子破摔,將軍政諸事徹底推給大相白沙爾,自己躲在王宮中終日飲酒作樂,對城外的戰事問都不問一聲。


  城外的唐軍也不客氣,繼續以每天一座營壘的速度,掃蕩那些存放糧食、輜重、牲畜、草料的據點。各據點的守軍開始還燃起狼煙向城內求援,後來發現城中的公子王孫們根本不管自己的死活,索性連狼煙都不點了。心思堅韌者則象徵性地抵抗一番,然後棄營而逃。心思不堅韌者,見到唐軍的旗號便打開營門,將賬簿和武器雙手奉上。然後乖乖地等待對方發落。


  眼看著兩年多來的積蓄一倉庫一倉庫地落入「盜匪」之手,大相白沙爾急得腦瓜門兒一片青紫。有心帶隊出城與唐軍一拼,怎奈連續兩次放棄主動出戰的機會之後,非但將領們的心氣都疲了,底下的兵卒士氣也低落到了極點,無論他怎麼鼓動,都提不起半分鬥志來。帶著這種隊伍出去跟唐軍決戰,無異於自尋死路。白沙爾思前想後,終是決定繼續等待下去。反正最近北風已經一日急過一日,不出半個月,暴雪必降。到那時,大夥不用出戰,遲遲而來的嚴寒天氣,自然能將唐軍凍跑。


  彷彿發覺了天氣的變化,在連續破了數座營壘,將裡邊的積蓄搶劫一空之後。城外的唐軍也改變的戰術。不再繼續慢條斯理地「打劫」,而是押著連日來捉獲的俘虜,將幾座營壘拆毀,將木料、帳篷、繩索等物收集到一處,在柘折城正東五里遠的地方,重新搭建了一座巨大的營盤。營盤正前方,則用黃土和石塊壘了一座四四方方的山丘,高度與柘折城相仿,四面都有木製的台階,可以直通其上。高台的邊角處,還各擺了一個巨大的鐵鼎,裡邊放著木炭、蒿草之類,終日煙火不絕。


  「他們在幹什麼,難道準備使用巫術么?」自打那天晚上差點中了唐軍的「詭計」之後,左帥加亞西就變得草木皆兵,望著天空中飄蕩的黑煙,不斷地找人詢問。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那些信奉火神的邪教徒喜歡玩的把戲。但又不太像!」右帥查比爾也被加亞西弄得心情無比緊張,皺著眉頭,低聲回應。


  「該死,真主會懲罰他們,讓他們下地獄!」加亞西咬牙切齒,心裡卻直敲小鼓。


  「真主保佑他的信徒!」小伯克阿里依、艾敏等人亦是滿臉憔悴,雙眼之中布滿了血絲。


  大夥心裡都非常清楚,這回損失實在太慘,無論唐軍會不會被寒冷的天氣凍走,柘折城的前途都堪憂。葯剎水沿岸不止一個可汗自稱為大宛國的嫡系繼承人,拔汗那城主阿悉爛達、白水城主賀魯沙哥,都對大宛王冠虎視眈眈。更可恨的是西曹國主曹忠節,連姓氏都是唐人的,居然也自稱是大宛王之後,隨時準備與俱車鼻施一決雌雄。


  這兩年俱車鼻施背後有大食人支持,幾個窺探王位的人才不敢輕舉妄動。而如今大食人兵敗,柘折城縱使熬過唐軍的洗劫,也必將實力大損。明年開春之後,不被周圍的群狼盯上才怪!!


  一想到柘折城的前途,眾將便覺得眼前黯淡無光。偏偏外面的唐人一點兒也不體諒大夥的愁苦心情,在剛剛壘起的高台附近,敲鑼打鼓,吶喊呼喝,折騰個沒完沒了。前後不過兩日光景,大相白沙爾就被唐軍的怪異舉動弄得心裡發了毛,把心一橫,沖著左右命令道,「去,把那個姓穆的,那個總管大人給我叫來。不,請過來,讓他看看外邊的唐人在搞什麼?」


  「是!」左右答應一聲,小跑著去找無所不知的王府新任總管。人還沒等走下馬道,卻被右帥查比爾低聲叫停了腳步。


  「還是我去吧!」右帥查比爾想了想,苦笑著道。「他現在可不好請,幾個小兵,未必能讓他過來!」


  「嗯。」大相白沙爾輕輕點頭,「你去了,好言好語跟他說。不值得跟他生氣。咱們就先讓他囂張幾天!待外邊的敵兵退了,我自然有辦法趕他走!」


  王府總管,是俱車鼻施當日為了表彰穆陽仁識破唐軍陰謀之功,親口封給他的官爵。甭看與他原來的管家職位只差了一個字,權力範圍卻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管家只算俱車鼻施的私人奴僕,主要負責王宮內的柴米油鹽,沒權力干涉政務。總管卻能替俱車鼻施傳達口諭、安排官員覲見時間,將外面的民情,官員的聲望稟告給俱車鼻施知曉,並且可以在危急關頭調動少量王宮侍衛。


  若是放在中原,這至少是個三品監門將軍,只有親信太監才能擔任。但大宛國沒有使用閹人的傳統,所以穆陽仁白白撈了個便宜。不過他這個總管也算做得盡職盡業,上任之後第二天,便找出了王宮在防禦方面的數處疏漏,還主動替左帥加亞西在俱車鼻施面前說好話,讓後者寬恕了他擅自誅殺將領的罪責。所以白沙爾、加亞西等雖然依舊看著穆大總管很不順眼,卻念在其能主動示好的份上,暫時沒有專門針對他。而穆陽仁也十分懂得藏拙,平素只管拉著幾個宮廷侍衛天南地北地胡侃,對柘折城的政務、軍務方面,一概不參與,不打聽。倒也暫且與城中的天方教勢力相安無事。


  這日,穆陽仁正跟幾名當值侍衛講古,說到突騎施傳奇可汗俱車鼻施,在部落被突厥人屠滅的情況下,收拾了三十幾副皮甲,自立為汗。東征西討,數年之內,一統葯剎水沿岸各地,稱雄西域。隨即又向大唐上表,娶金河公主為妻。得到大唐的財力、物力支持。興兵二十萬,南破吐蕃、北擊突厥、西拒大食。將三個強大的敵人打得焦頭爛額。吐蕃、大食、突厥三方勢力無可奈何,只好像大唐一樣,把國王之女嫁過來,以示拉攏。俱車鼻施則將三個公主統統納為側室,每天晚上抱著四個女人大被同眠,受盡人間極樂。


  穆陽仁出身市井,別的本事未必多高明,口才卻是一等一。此時大宛國讀書人不多,國史更是從來沒有修過。所有關於歷史的掌故,都是老一輩,少一輩耳口相傳,根本經不起任何推敲。所以任穆陽仁把故事說得有多離譜,把黑的說成白的,西北說成東南,侍衛們也聽不出來,只是覺得故事聽起來著實過癮,當年的那個俱車鼻施可汗也著實是個大大的英雄。


  偏偏此人與眼下的大宛王俱車鼻施還是同名同姓,所以侍衛們聽了,自然而然地就將他的光輝事迹,與王宮裡那位天天喝酒買醉的主人聯繫了起來。當聽到金城公主死後,老俱車鼻施居然聽信了吐蕃女人的蠱惑,主動向安西挑起戰爭,都覺得其十分不智。又聽到俱車鼻施在碎葉城下,被唐將蓋嘉運打得全軍覆沒,心裡愈發覺得那個吐蕃妖女是罪魁禍首。最後聽聞俱車鼻施落魄時,女人們一個個都離他而去,更是怒不可遏。待聽聞他眾叛親離,落魄無依,在大漠中遊盪,居然被幾個處木昆部的馬賊砍了腦袋,一個個不覺站起身來,扼腕長嘆。


  「唉,如果大唐的公主再多活幾年就好了,一定能鎮住那個吐蕃女人!」


  「是啊,四個女人當中,只有大唐的公主是真心對待俱車鼻施,其他估計心裡都巴不得他早死!」


  「不過,他這輩子也輝煌過,四個大國的公主啊。想想都讓人流口水!」


  「狗屁四個大國。突厥和吐蕃,怎麼跟人家大唐比!」


  「那當然,大唐與河中這一塊,恩恩怨怨糾纏了上千年,就像親哥倆打架,誰都不會真的下死手!」穆陽仁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拍了拍身下的石台階,低聲總結。「可換了外人進來,就不一定了。你覺得人家是幫你,其實人家不過是為了謀奪你的牛羊和牧場罷了!」


  幾個當值侍衛都是俱車鼻施可汗的親信老人,受天方教的影響不深,所以很容易便被穆陽仁給繞進去,點點頭,低聲附和,「可不是么!人家大唐遍地都能撿到金子,才不會大老遠過來搶你!都怪某些人不知道死活,偏偏挑撥著大汗去劫殺唐使。闖出禍來,又沒本事收拾攤子!」


  「對,他們不是一直說自己本事大么?怎麼連出城一戰的勇氣都沒有?」


  「就是,就是,招惹了唐人,最後還不是咱們出去拚命?」


  「可不是么?整日說什麼地上天國,地上天國,天國什麼樣我沒見到。現在卻弄得連口磚茶都喝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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