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9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13)
第749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13)
火苗一點起來,就不受控制地往高了冒。提及這兩年大食人對柘折城的壓榨,眾侍衛越發覺得心中氣憤難平。穆陽仁自覺計謀得逞,正準備繼續往火頭上澆幾瓢油。剛要開口,猛然聽見背後有人喝道:「你們幾個,瞎說些什麼?都覺得活得命長了不成?」
啊!眾人被嚇了一跳,登時,鴉雀無聲。
穆陽仁心裡也非常害怕,但多年的撈偏門經驗,卻讓他迅速控制住了心中的惶恐。慢慢地轉過身來,笑著沖說話的方向輕輕拱手,「嗨,我們幾個只是說一些陳年舊事而已。與現在的事情沒關係。右,右帥大人,您找大汗么?我這就進去給您通報!」
碰到這麼一個滾刀肉,右帥查比爾也沒辦法。強壓住心頭的不快,沉聲道:「不用了!我不找大汗,我是來找你的。唐軍在城外壘了個怪模怪樣的土丘,大相讓我請你過去看看那是什麼東西?」
「我就一個四處遊盪的道士,哪可能知道這麼多啊!」穆陽仁一聽,立刻贅著屁股往後閃,「右帥您還是找別人吧。一旦我說錯了,豈不耽誤了您的大事!」
「你到底去不去?」查比爾暴怒,伸手便去按腰間刀柄。
有道是好漢不吃眼前虧。看到對方真的要動粗,穆陽仁立刻又換了副面孔,訕笑著說道,「我去,我去還不成么?不過,一旦我說錯了,您日後不能找我算賬!」
「趕緊走,哪那麼多廢話!」查比爾惡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大聲命令。
假道士穆陽仁推脫不過,只好命人牽了一匹戰馬,騎上去,怏怏地跟在查比爾身後。連續聽了數日號角之聲,此刻柘折城中的百姓人人自危。時值正午,大街上卻沒有幾個行人。沿途商鋪也是關門落鎖,唯恐一不小心就大禍臨頭。
兩人一前一後在街上走了片刻,看看四下里沒有其他人旁聽。走在前面的右帥查比爾悄悄地拉緊了馬韁繩,將胯下坐騎速度放慢。待穆陽仁於不知不覺間與自己並絡而行時,側過頭,以極小的聲音問道:「你給我說句實話,你是不是外邊那些唐人派進來的細作?!」
「冤枉!小的冤枉!」穆陽仁嚇了一跳,趕緊舉起手來大聲喊冤。「小的是半天雲的軍師,唐軍見了小的,殺還殺不及呢,怎麼可能放心讓小的進城來做卧底?您要是不信,就把我身邊那些弟兄叫過來審問,看看小的到底跟唐軍有沒有瓜葛?」
他這廂嚇得滿腦袋瓜子冷汗,右帥查比爾卻根本沒當回事。聽穆陽仁說得懇切,便笑了笑,柔聲安慰道:「行了,行了,不是就不是,你嚷嚷什麼?我只是隨便問問而已!」
「右帥,右帥您隨便問問,可是,可是會出人命的!」穆陽仁一邊擦著冷汗,一邊在肚子里罵查比爾的祖宗八代。有這麼隨便問的么?一旦被別人捕風捉影,老子有幾顆腦袋被你們砍?他奶奶的,早晚不得好死!
「到了現在,誰還敢動你這王宮總管?!」查比爾絲毫不覺得自己剛才的話有多過分,又笑了笑,淡然道。「不過,你這王宮總管還能當多久就不清楚了。大汗那人,最恨屬下吃裡扒外!」
「小的對大汗的忠心,日月可鑒!」穆陽仁立刻又舉起手來,賭咒發誓。唯恐對方不信,他又迅速補充,「沒有大汗,就沒有小人的今天。小人當年做夢都沒想到,能當上這麼大的官兒。如果不對大汗盡忠的話,換了別人,還會給小的這麼多富貴么?」
後幾句話,每一句都說到的點子上,不由得人不信。點點頭,右帥查比爾笑著說道,「的確,除了大汗,沒人會賞識你這傢伙!那我再問你句實話,你以為,咱們這柘折城,能逃過此劫么?」
「這……?」穆陽仁本來想逃避,然而卻被對方刀一樣的目光盯著,不得不認真對待。斟酌了好一會兒,才以極低的聲音說道:「若是前兩次大汗都肯聽從小人的建議,不管外邊唐軍的虛實,只管殺出去跟他們拚命的話,也許還有機會獲勝。可小的人微言輕,左帥大人他又事事,事事都要跟小的擰著來……」
「過去的事情咱們不提。你就說現在,咱們還能不能把柘折城守住?!」查比爾擺了擺手,制止了穆陽仁的抱怨。作為俱車鼻施身邊的一名老兄弟,他對大相白沙爾、左帥加亞西等人的做派也有許多不滿。然而大敵當前,這些矛盾都可以暫且放在一邊,以免被唐人得了機會。
「小的不懂打仗!」穆陽仁先是苦笑著強調了一句,然後繼續補充,「但是大唐那邊有句古話,說第一次敲鼓能聚集士氣,第二次敲鼓士氣就要低落一半兒。如果前兩次敲鼓都沒把握機會的話,第三次敲鼓就沒任何效果了。如今城中將士都知道大汗是下定了決心要把唐軍耗走,哪還有人願意出去拚命?所以,現在,守得住守不住,都只能死守了!」
河中文化與中原不同,但查比爾也是百戰老將,豈能不明白「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聽完了穆陽仁的話,沉默了好半晌,才嘆了口氣,幽幽地道:「的確,也只能死守了。不過,如果柘折城守不住,你能不能想個法子保得大汗周全。說實話,從我跟他那天起,你是他最賞識的一個唐人!」
「小的,小的只能說,盡一切努力!」提起俱車鼻施的知遇之恩,穆陽仁也很是感動。點點頭,鄭重承諾。「不過,現在說這些是不是太早了點兒。畢竟,畢竟有什麼主意,都得首先取得大相和左帥的首肯!」
「這個,你就不用管了。」明知道穆陽仁的承諾未必可靠,前途黯淡,查比爾也只能暫且將死馬當做活馬醫。趁附近沒人注意,從懷中摸出一塊金牌,他迅速塞給穆陽仁,「這是本帥的信物,可以借給你用幾天。憑著它,你的人進出各處城門,都不會受到盤查!」
『他什麼意思?讓我去跟唐軍聯絡如何投降么?』穆陽仁大驚失色,抱著金牌,如同抱著一團火炭。『他自己怎麼不去?莫非又想拿老子當擋箭牌?』
早就猜到他的反應,查比爾撇了撇嘴,冷笑著道:「放心,出了事情,本帥自然會替你擔著。本帥只是想,如果打不過的話,就另尋一條出路。畢竟,該死的是大食人。咱們柘折城,與大唐並沒多少仇怨。」
「這……」穆陽仁依舊反應不過來,繼續目瞪口呆。記憶中,右帥查比爾也早就板依了天方教,並且一言一行都極為虔誠。誰能料到此人居然打起了腳踏兩隻船的主意。
見偽道士穆陽仁依舊迷迷糊糊,查比爾聳聳肩,冷笑著補充,「你們大唐人也好,他們大食人也罷,不過都是一陣風。頂多是冷風和暖風的區別。我跟俱車鼻施,卻是這裡的草。無論是那股風掛過來,都在這裡生不了根。而我們這些草,卻不可能離開這裡搬到別處去!所以,也只能順著風倒了!」
說著話,他又喟然長嘆,彷彿要把心中的不甘全部化作一口怨氣給吐到天上去。穆陽仁聽得心有戚戚,咧了下嘴,低聲道,「穆某明白您的意思。穆某儘力去做好了。無論如何,都會不會辜負大汗和您的信賴!」
「希望你能說到做到!」右帥查比爾盯著穆陽仁,彷彿要用目光將他內心世界看穿一般。半晌,又嘆了口氣,低聲道:「走吧,別讓大相等急了。」
「嗯!」假道士穆陽仁答應一聲,策馬跟上。須臾之後,二人來到了東城門口。將坐騎交給守城士兵,快步沿馬道走上城頭。先跟大相白沙爾見了禮,然後並著肩頭向城外張望。
只見一座巍峨的高台拔地而起,與柘折城遙遙相對。高台之上,豎立著四個巨大的香爐,縷縷青煙不斷從香爐上的孔洞中冒出來,盈盈繞繞,將高台的頂端裝點得如夢似幻。 「嗚嗚嗚——」幾聲號角沖煙霧中傳出,隱隱帶著幾分古韻。穆陽仁雖然聽不懂號角所傳達的意思,心臟卻猛然縮了縮,有股肅穆的感覺從腳底升起來,直衝腦門。
這角聲如龍吟,如虎嘯,從亘古的蠻荒時代穿越而來,喚醒他內心深處沉睡的記憶。刀耕火種,披荊斬棘。軒轅皇帝鏖戰蚩尤,大漢鐵騎馳騁塞外,也許都是伴著同樣的曲調,同樣的旋律。
不知不覺間,穆陽仁就站直了身體,雙目當中,隱隱有幾點濕潤的光澤在閃亮。他是唐人,剝了皮,碎了骨,碾成灰,埋進污泥里,也是唐人。穿上羊皮大氅,帶上貂皮帽子,脖頸處掛滿獸骨,耳垂處墜滿寶石,依舊是唐人。
這一身份,在他內心深處,不想改變,也無法改變。
「你這卡菲爾,到底知道不知道對面是什麼東西?別磨蹭,趕緊說!」看見穆陽仁神神叨叨的模樣,左帥加亞西心頭火往上撞,推了他一把,大聲喝令。
「知道!」穆陽仁偷偷握了握拳,沉聲回應。
「什麼?」聞聽此言,大相白沙爾立刻搶上前,急切地追問。
「盟誓台!」穆陽仁難得將腰挺直了一回,望著白沙爾的眼睛,大聲回答。「據說當年中原一個英雄會盟諸侯,號令大夥驅逐蠻夷,用的就是此物!」
話音未落,左帥加亞西已經怒氣沖沖撲上,一拳一腳,將穆陽仁掀翻在地,「你這卡菲爾,你這卡菲爾,我叫你盟誓,叫你盟誓……」
若是放在以往,穆陽仁肯定早就滿地打滾,哭喊著求饒了。誰料今天,他不知道突然從哪來了勇氣,居然不閃不躲,沖著加亞西嘿嘿冷笑。
見到此景,加亞西愈發怒不可遏,從腰間抽出彎刀就往下劈,「我先宰了你,讓你替唐人說話……」
「噹啷!」一聲,刀鋒被右帥查比爾用兵器架開,同時,一個冷冰冰聲音提醒道:「行了,你鬧夠沒有。他是大汗親口委任的王宮總管,要殺,也得經過大汗同意才行!」
「你!」加亞西不願與查比爾結怨,卻沖著穆陽仁不依不饒,「不過一個卡菲爾,殺了又能怎樣?我就不信,大汗還能讓我替他償命?!你別攔著,今天我倒要看看,他能嘴硬到幾時!」
「人是我叫來的,被你殺了,我也逃不了被大汗責難!」查比爾鐵青著臉,緊緊將穆陽仁護在背後。
「你讓不讓開!不讓別怪我刀子不認人!」加亞西刀鋒亂晃,逼迫查比爾少管自己的閑事。
「你試試!」查比爾本來就跟他不怎麼和睦,此刻又剛剛與穆陽仁有了秘約,豈肯輕易讓步。揮舞了幾下彎刀,將加亞西迫離目標三尺之外。
眼看著二人就要當眾火併,大相白沙爾只好出面做和事老,「加亞西,別給大夥添亂!」查比爾,你也把兵器收起來。有那份力氣到城外去使,在這裡耍刀子算什麼英雄?!!」
他身兼大宛國宰相和天方教河中地區教長二職,位高權重。查比爾和加亞西二人不敢違抗,都悻悻地將彎刀插回了刀鞘。鎮住了兩名武將,白沙爾又命親信從地上扶起穆陽仁,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道:「你如果還以大唐為榮,就該到城外去,跟著他們一起攻上來。而不是在這裡做大宛國的王宮總管。如果感念大汗對你的恩德,就該老老實實跟我們並肩抗敵,而不是總想著成為外邊唐軍的一員。到底哪頭對你更有利,你自己想想清楚。否則,恐怕不光我這邊容不下你。萬一唐軍入了城,也未必有你的好果子吃!」
「屬下一直盡心儘力為大汗謀划!」穆陽仁抹了抹嘴角上的血跡,沉聲回應,「是他,一直念念不忘提醒屬下,屬下是個唐人,與你們永遠都不一樣!」
這話倒也是有感而發,因此聽起來理直氣壯。像穆陽仁這種市井無賴,做唐人時根本沒得到過朝廷的任何好處。被高仙芝當做棄子丟在河中之後,卻因為唐人的身份,遭受了比其他各族戰俘多幾倍的磨難。可以說,在穆陽仁內心深處,其實對大唐朝廷的歸屬感非常單薄,單薄得幾乎到了揮揮手便能輕易抹除地步。然而,無論他願意不願意承認,在左帥加亞西這種宗教瘋子和心胸狹窄之輩眼裡,他就是一個唐人,永遠都不可能被視為同類。
「你這卡菲爾,你還有理了你!」聞聽此言,左帥加亞西又衝過來揮拳欲打。大相白沙爾上前半步,擋住了他的去路,「住手,他說的是實話。人不應該因為誠實而受到責難。」
「他……」加亞西氣得臉色發紫,指著穆陽仁咬牙切齒。
「退下!」白沙爾豎起眼睛斥退了他。隨即又將面孔轉向穆陽仁,和顏悅色地道,「你抱怨得對。他先前做得的確有些過分了。可大汗給予你的富貴,卻也是別人幾輩子都求不來的。你怎麼也不能剛拿了大汗的金子,轉頭就打算把他賣給你的族人!」
「屬下沒有。屬下一直在替大汗出主意。小的三番五次勸大汗主動出擊,可你們都不肯聽!」穆陽仁看了白沙爾一眼,滿臉委屈。
這又是一句實話,雖然白沙爾也不敢確定穆陽仁當初勸大夥主動出擊時,到底是何居心?然而眼前的情況卻明擺著,因為遲遲不敢與外邊的唐軍交手,城內兵將們的士氣,已經低落到了極點。如果第一場雪還遲遲不降的話,估計用不了太久,就有人偷偷跟唐軍聯絡獻城了!
但是,事已至此,後悔葯顯然無處可買。白沙爾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姍姍來遲的冬天和其他各城的援軍與唐軍貌合神離上。所以,即便明白了城外那座盟誓台的功用,他也不想冒險派將士出去將其焚毀。反正虱子多了不咬人,盟誓台只是對唐軍有用。對守軍來說,外邊多一座高台,少一座高台,幾乎沒什麼差別。
想到這兒,他也沒心情繼續跟穆陽仁掰扯以前的是是非非,揮手命對方退下,自顧去檢查城牆各處防務。穆陽仁本來也不願意跟這些傢伙有太多瓜葛,施了個禮,順著馬道走下城樓。待離開城門很遠了,又拉住坐騎,回過頭來,沖地上吐了口帶血的吐沫,恨恨地罵道:「奶奶的,老子欠了大汗的,老子自管想辦法去還。但你們幾個,如果老子讓你們死得太痛快了,老子的姓就倒著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