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0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14)

  第750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14)

  他這次是真的發了狠。罵過之後,便撥馬走向自己的府邸,著手安排親信與城外的唐軍聯絡。在他看來,俱車鼻施這個大宛王,不過是白沙爾等人手裡的傀儡而已。基本上別人怎麼想擺弄怎麼擺弄,自己能做主的事情非常有限。既然如此,給大唐做傀儡和給大食人做傀儡,就沒多大差別。反正只要外邊的唐家肯答應城破后留俱車鼻施一條活路,他這個才當了幾天的王宮總管,就算報答了俱車鼻施的恩情。


  此刻城中,其實已經暗流洶湧。很多將領本來就對白沙爾、加亞西等人一手遮天不滿,如今大難臨頭,更不想為他們這幾個瘋子殉葬。故而憑著右帥查比爾的金牌,穆陽仁的心腹愛徒劉館很輕易地就在當天夜裡被送出了城,隔了一個白天之後,又瞞過了白沙爾等人在軍隊中的支持者,神不知,鬼不覺地溜了回來。


  「如何?見到鐵鎚王了么?他怎麼說?」穆陽仁正等得火燒火燎,見自己的人平安返回,立刻將其拉到僻靜處,低聲詢問。


  小道士劉館本是個孤兒,在馬賊隊伍中受盡欺辱,多虧了穆陽仁被穆陽仁收為弟子,才平安活到的今日。因此,他對穆陽仁這個一句道經都未曾傳授過的師父非常忠心,見對方問得急,趕緊理了下思路,低聲稟告,「見到了。不過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讓唐軍相信我是從城裡出去的。鐵鎚王是個才二十齣頭的大個子,為人非常爽快。他親口答應,如果您老能勸說右帥大人主動打開城門,日後必然會記您老的首功!」


  「首功個屁!」穆陽仁狠狠地掐了小劉館兒一把,急切地催促,「說正事兒,他答應繼續扶持俱車鼻施做大宛王了么?城中的其他將領唐軍準備怎麼處置?!」


  「那……」小劉館兒的臉色立刻開始發苦,「沒有,他說,其他人都可以饒恕。但俱車鼻施不能。他先前投靠大食,背叛朝廷,是第一罪。侮辱大唐公主,殺拔漢那王子,是第二罪。狗膽包天,教唆馬賊劫殺天朝使團,是第三罪。緊閉城門,據王師於城外,是第四項罪名。還有,還有……」


  「還有個屁!你這廢物,不是讓你跟他們說么,大汗是被白沙爾等人逼的,迫不得已么!」沒等小劉館把王洵的原話複述完,穆陽仁已經急得跳了起來。


  「說了,我說了啊。」小道士劉館兒委屈的鼻涕眼淚一起往外流,「我都跪下來求他了。可他就是不肯答應。他說,借口么,總能找到。俱車鼻施也是個英雄,怎麼可能那麼容易被別人操縱。他還說,如果,如果不結結實實跟守軍打一場,讓城裡的人知道知道王師的厲害,想必師父和右帥等人即便投降,也投降得不甘心。所以,所以一切都可以慢慢來。他不著急。您也不用著急。再等等,再想想。想清楚了,就派個有分量的人,出去跟他重新談。不必像現在這般偷偷摸摸。」


  「老子,老子……」穆陽仁急得直跺腳。能不偷偷摸摸么,如今城中軍隊大部分都控制在白沙爾和加亞西等人手裡,無論是自己還是右帥查比爾,如果真的明目張胆主張向外邊的唐軍請降,肯定會立刻身首異處。


  「師父別急,師父別急!」小道士非常有孝心,見穆陽仁焦頭爛額,趕緊上去輕輕給他捶打脊背,「買菜不還講究討價還價么?我看,鐵鎚王那人也是在漫天要價。等一等,說不定他發現柘折城並不像他想的那樣容易被攻破,也就降低了對咱們的要求!」


  「等,老子哪來的功夫等!」穆陽仁急得連連嘬牙根兒。照目前情況看,既能討好外邊的唐軍又能報答俱車鼻施的恩德的目標,肯定實現不了了。可右帥查比爾等人雖然對白沙爾等天方教狂信徒不滿,對俱車鼻施卻是忠心耿耿。如果唐軍不肯答應寬恕俱車鼻施先前所犯下的諸多罪責的話,大夥根本不可能開城投降。


  「等,再等等其實也不妨。徒兒我這次多留了個心眼,還真看到了一些秘密?」小道士劉館一邊替穆陽仁敲打脊背,一邊笑著邀功,「他們見我年紀小,就不怎麼防備我。但是我偷偷看了看,外邊的唐軍,進進出出都是同樣的面孔。好像人真的不是很多,至少不會超過當年咱們的弟兄數!」


  「你說什麼?」穆陽仁眼前一黑,差點沒栽倒在地上。他本以為外邊的唐軍既然敢擺出一幅從容不迫姿態,陸陸續續到達了至少也得有四五千上下。誰料事實竟然真的如自己第一次所猜測的那樣,僅僅只有數百人!

  撈了小半輩子偏門兒,他自問都未曾有如此膽大。偏偏先前他還為了干擾白沙爾等人對形勢的判斷,三番五次叫囂著要出城與唐軍決一死戰!如果當日俱車鼻施等人果真聽了他的話,他這輩子就徹徹底底不用再回故鄉了。如果對面的唐將知道他曽給俱車鼻施出過這種主意,恐怕城破后,放過任何人也不會放過他。


  想到這些,數股冷汗從穆陽仁額頭上淋漓而下。小道童劉館卻不體諒師父的心情,兀自低聲回應道,「他們真的只有千把人。我不但偷看了進出營門的隊伍規模,趁著他們做飯時,還偷偷數了數營內的炊煙。總計才百十個灶頭的模樣,肯定養活不了一萬多張嘴!」


  「天!」到了此刻,穆陽仁氣得連連以頭撞牆。這都是什麼事兒啊!自己想打開城門,接引數百唐兵唐將進城來收拾一萬五千守軍!怪不得對方擺出一幅不慌不忙的姿態,一再要求自己這邊再等等。假使自己這邊真的跟右帥查比爾等人把城門獻了,外邊的唐兵有膽子進來么?

  「師父你別急。師父你別急!」見穆陽仁額頭上已經撞出了血跡,小道童劉館兒終於意識到事情不對。趕緊衝上前,雙手摟住對方的腰,「事情不是還沒成呢么?還沒成呢么?況且是鐵鎚王自己主動說要師父您再等等的。接下來不知道還會有什麼變化呢!」


  「對啊!」穆陽仁如同黑暗之中突然見到了一絲微光,哪怕是來自螢火蟲的尾巴,也要死死攥在手裡。與唐軍接觸的事實,只有極少幾個人知道。只要不泄露出去,自己便很安全。接下來,就順水推舟,讓開城的計劃胎死腹中便好。


  「你這熊孩子,怎麼不早提醒我。」輕輕給了小徒弟一個脖摟,他討好般罵道,臉上的表情有點慘,就像剛剛賭輸了幾千文錢。「今天的話,全給我爛在肚子里,跟誰也不要提,聽見沒有。一旦消息泄露,不僅是你,師父我也得跟著一道完蛋!」


  「知道,知道,師父您放心!」小道童劉館摸娑著被擊中的地方,低聲表態。隨即,又恨不甘心地追問道,「那咱們還跟唐軍聯絡么?這件事就這麼算了?」


  「當然算了,你還嫌咱們死得不夠快啊!」穆陽仁沒能理解徒弟的想法,豎起眼睛,低聲呵斥。


  「可,可……」挨了訓的小劉館耷拉下腦袋,撅起了嘴巴。沮喪了好一陣兒,又忍不住輕輕扯扯穆陽仁的錦袍,繼續低聲勸道,「師父,可唐軍也不一定會輸啊。他們不是請幫手了么?」


  有關唐軍在四下請幫手的話,是先前穆陽仁在分析局勢時,親口說過的。此刻被徒弟重複出來,他根本無從反駁。眨巴著三角眼睛琢磨了片刻,他也覺得此時就跟外邊的唐軍劃清界限,有點兒為時尚早。那鐵鎚王既然敢帶著區區幾百人向柘折城發起進攻,就未必沒有別的后招。一旦柘折城守不住,自己還是得提前準備後路。


  想到這一層,他又開始犯猶豫。搜腸刮肚思考了好半天,才低聲道,「你說得也對,咱們不著急做決定。這樣吧,你先去睡一覺,師父我去查比爾那邊打聽打聽城內的防務情況。咱們師徒兩個分頭行動。過幾天,如果真的有援軍到達,你就再溜出去一趟,把這些如實彙報給鐵鎚王。這樣,萬一將來他破了城,咱們有功。萬一將來他破不了城,咱們只要保住秘密,也不會有什麼錯處。」


  「唉!」小道童劉館答應一聲,愉快地下去休息了。穆陽仁則按照先前的商議結果,打起了騎牆觀望的主意。一邊收集城中的情報,一邊隨時準備切斷與唐營的聯絡。他現在是俱車鼻施的王宮總管,所處位置非常關鍵。所有最新軍情,在報告與俱車鼻施之前,無一不經過他的耳朵。很快,他便發現,局勢越來越複雜了,複雜到了已經無法看清楚其發展方向的地步。 葯剎水沿岸的眾國主、城主們,的確正在帶領著隊伍在向柘折城附近開拔。但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卻不打算充當唐軍攻打柘折城的馬前卒,而是抱定了兩頭下注的主意。其中甚至有幾家更為大膽,乾脆偷偷派人進城來跟俱車鼻施聯絡,承諾如果大宛國上下準備出城與唐軍拚死一搏,他們將在關鍵時刻,效仿當年的葛邏祿人,從唐軍背後插上一刀。


  當然,這種承諾到底有多少可信度,穆陽仁就吃不準了。不但他吃不準,連老奸巨猾的白沙爾,接到信后也只是稍稍高興了一小會兒,便繼續鐵青著臉去城頭巡視。用右帥查比爾的觀點來解釋,那些送信進來的傢伙,不過是在替自家多準備一條退路而已。指望著他們真的給守軍幫忙,還不如指望著明天就下大雪。


  雪遲遲沒有下,葯剎水沿岸諸侯的兵馬卻陸續抵達了。來得最早的是東曹國國主曹元莘,由於距離柘折城較近,他的國家成了唐軍傾銷繳獲物的首選目的地。因此也徹底把俱車鼻施得罪了個透徹。如果唐軍沒打下柘折城就撤走的話,俱車鼻施的第一報複目標,必將是東曹。故而,此人鐵了心要跟唐軍並肩戰鬥到底。


  第二支到達的援軍由西曹國主曹忠節帶領,此人自稱身上流淌著大宛王室的血脈,試圖與俱車鼻施爭奪對大宛國的統治權。當年俱車鼻施得到了大食人的支持,才勉強將其壓制住,令其偏安一隅。如今見到俱車鼻施倒了霉,此人豈能不過來落井下石?

  第三支到達的援軍來自拔漢那。由阿悉蘭達親自帶隊。第四支援軍來自白水城,帶隊的不是白水城主賀魯沙哥,而是其小兒子賀魯索索。在半路上,就已經偷偷派人知會了俱車鼻施,說這次行動完全出於被迫,到時候,只會替唐軍搖旗吶喊,不會真的向柘折城發一箭一矢。


  隨著第五、第六、第七支、第八支援軍隊伍的陸續到來,穆陽仁發現自己越來越頭大。唐軍並沒立刻組織優勢兵力對柘折城發起進攻,彷彿在等著更好的機會。而先前還如坐針氈般的大相白沙爾,在不斷得到城外諸侯的暗通款曲后,已經重新振作起來,慢慢穩住了軍心。雖然他沒有立刻向城外發起反擊,卻把城中最精銳的力量,全部集中到了自己和自己的幾個心腹手上。


  白沙爾在等,等待最佳的出手機會。連日來,此人看向城外的目光竟然充滿了笑意。


  到底還繼續不繼續跟城外勾搭?撈了小半輩子偏門的穆陽仁,從來沒像今天這般猶豫過。局勢已經完全失控,無論怎麼選擇,都成了賭博。稍有不甚,便輸得粉身碎骨。


  「天尊,火神,真主,佛陀、無論你們哪個管這噶達,趕緊出來做個決斷吧。」望著城頭上淺灰色的彤雲,他喃喃地禱告。「再熬,就把人給活活愁死了!」


  也許是他的禱告生了效,也許是老天爺真的存心跟外邊的唐軍過不去。決斷這一天說來便來了。就在穆陽仁遲遲不能決定是否派小徒弟出城繼續與唐軍勾搭的當口,有個諸侯的使者,冒死送進城裡一條令人震驚無比,繼而又憤怒無比的消息——唐軍的真實兵力為兩千五百人左右,其中還有近一半兒,是臨時補充入隊伍的馬賊!


  「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接到消息的瞬間,俱車鼻施的臉色就從絕望的灰白變成了亢奮的黑紅,推翻桌案,三步兩步衝上前,拎著信使的衣領追問。


  倒霉的信使又冷又累,還沒喘過氣來便被俱車鼻施抓到半空之中,直憋得手腳亂舞。好半天,才斷斷續續地回應道:「真,真的。我家可汗仔仔細細核對過。松,鬆手,嗚,嗚嗚……」


  「氣死我了!」俱車鼻施又羞又恨,將使者奮力摜在地上,大聲咆哮。坐擁兩萬大軍,居然被兩千臨時拼湊起來的烏合之眾嚇得閉門不出,從今往後,叫自己如何在群雄面前抬頭?更可恨的是,那些該死的唐人,居然接連搬空了自己十幾座存放糧草輜重的營壘,而自己苦苦搜颳了兩年多,才積攢下來這點兒家底兒。


  「大汗,大汗不要生氣!」那使者既然有膽子冒著被唐軍發現的危險進來給俱車鼻施報信兒,自然也不是什麼等閑之輩。躺在地上打了個滾兒,迅速爬起來,抱著俱車鼻施的腰喊道,「眼下更重要的是,如何將這伙唐人驅逐。我家可汗說了,整個葯剎水,只有您威望最高。所以必須您親自帶領兵馬出城,與唐軍做一個了斷。他才好帶頭響應。」


  「我當然要跟唐人有個了斷!不殺光他們,我如何咽得下這口惡氣!」俱車鼻施想殺的,可不止是城外那區區數千唐軍。把手按在腰間彎刀上,目光四下逡巡。


  他需要挖掘出令自己變成縮頭烏龜的罪魁禍首。他需要誅殺幾個奸佞之輩,重新在將士們心中樹立起光輝形象。他需要有人為先前所發生一切錯誤判斷承擔責任。然而,這樣一個替罪羊,卻非常不好找。


  大相白沙爾背後站著整個大食國,打退了唐軍之後,還得繼續求著大食人撐腰,所以,此人註定與所有錯誤都無關。


  左帥加亞西是白沙爾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並且此刻重兵在握。


  右帥查比爾追隨自己多年,並且在老兄弟們之間素負人望。處置了他,無異於自掘墳墓。


  找來找去,唯一一個適合推出來做替罪羊的,便是新任王宮總管穆陽仁。可他卻是對局勢判斷最接近真相的一個,曾經兩次建議大夥主動出擊,是白沙爾一再否定了他的建議。殺了他謝罪,大夥未免太虧心。


  可是,不殺他,又如何向將士們解釋自己被唐軍用疑兵之計嚇住的事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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