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0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3)

  第790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3)

  楊國忠根本聽不進去,豎起眼睛,把發泄的目標又對準宋昱,「就是提拔他弟弟么?對了,還有你弟弟宋武。都是剛剛立了大功的。該加官進爵。說罷,是做正三品冠軍大將軍,還是做什麼天馬大都督,我明天就替他們向陛下討封!」


  宋昱雖然經常在朝堂上與楊國忠唱和,地位卻遠在其他楊系官員之上,平素並不怎麼畏懼楊國忠的虎威。笑了笑,非常耐心地反問道:「大人剛才恐怕是沒聽見宇文侍郎說什麼吧?他可不是為了自家弟弟討要什麼賞賜。而是建議您從西域調人回來,壯大拱衛京師的力量!」


  「從西域調人?」楊國忠楞了楞,臉上湧起幾分歉然。他知道自己這回真的錯怪了宇文德,卻不肯當面道歉。搖了下頭,冷笑道:「不還是廢話么?你們兩個的弟弟,還有那個王洵,的確驍勇善戰。可大宛距離長安有幾千里路,等他們回來護駕,長安城早就不知道被攻破了多少回了!」


  「那可不,不一定!」宇文德借著宋昱的攙扶站起身,瓮聲瓮氣地反駁。


  「你這……」見平素極為窩囊的宇文德居然也敢頂撞自己,楊國忠本能地想要痛罵。看到了對方嘴角上的血漬,心中又登時覺得一軟。「你這廝,說話也不說清楚些。我最近急得耳朵都背了,根本沒聽清楚你說什麼?來人,趕緊去太醫院請個郎中過來!」


  後半句話,已經是沖著門外。當值的侍衛大聲響應,宇文德卻苦笑著擺手,「不,不必了,傳,傳揚出去,對大人影響不好。屬下待會兒自己找個郎中,私下看看就行了。沒什麼大事兒!」


  他越是顧全大局,楊國忠越覺得心裡頭過意不去。先命人叫回了去請郎中的侍衛,然後親自攙扶起宇文德,柔聲安慰道:「真的沒事兒?其實到了這種地步,楊某已經是債多不愁?何必在乎別人說些什麼?」


  「越是這樣,大人不能被外邊看出方寸已亂。否則,我等都沒好結果!」宇文德平時窩窩囊囊,關鍵時刻,還真有些超人的見識。笑了笑,低聲勸諫,「宇文德這身富貴,都是大人賞的,所以不在乎替大人分擔一些煩惱。但是大人,卻必須鎮定下來,哪怕是心裡頭再亂,也要面不改色!」


  「是,是!我聽你的。你坐下說話!」楊國忠心中愈發感動,攙扶著宇文德,將其強按到自己的座位上。


  宇文德卻不敢坐,掙扎著起身避讓。楊國忠用一隻手便按定了他,另外一隻手沖眾人搖擺,「都坐下說話吧。楊某剛才失態了,大夥別往心裡頭去。目前這情形,咱們必須齊心協力,把大局先穩定下來。然後再從長計議其他!」


  「首先,要拿西域之事做文章!」宇文德掙扎了幾下沒掙動,只好做了半邊屁股,「如今外邊的人都說大人為相以來,毫無建樹。舍弟等人在西域之功擺出來,剛好可以打他們的臉!」


  「西域之功?」楊國忠又開始發暈。自打聽聞安祿山造反以來,他就沒關注過其他事情。早就把西北傳來的捷報忘得一乾二淨。


  「宇文侍郎說的是兩個多月前,大宛都督府與大食東征軍在鐵門關下鏖戰,殺敵數萬,再度替收復洛那、姑墨兩州之事!」受到宇文德的啟發,中書舍人宋昱的思路也活躍起來,走到楊國忠近前,笑著提醒。


  洛那、姑墨兩州,是高宗時代大唐對忽倫和怛沒二城的稱呼。楊國忠先前所提的天馬都督府,轄地也在這一線。此刻經宋武提醒,他終於想了起來,皺了下眉頭,低聲追問,「你們是說,讓楊某拿大宛都督府的戰績說事兒么?都這個時候了,朝廷哪有心思給他們論功行賞?」


  「越是此時,越要大張旗鼓地宣揚這場勝利。畢竟,這兩年來,無論是安西軍的功業,還是大宛都督府的戰績,都離不開您在背後支持。」


  到底是文人,宋昱就是會說。幾句話,便將王洵等人血戰之功,全送到了楊國忠頭上。楊國忠卻有幾分自知之明,訕訕地笑了笑,低聲道,「某家哪曾有什麼功勞。這兩年為了補國庫上的窟窿,一文錢都沒撥給安西軍過。連西進的軍資,都是封常清從地方上自行籌集的。」


  「可大人您給了封常清自籌軍資的權力。也力排眾議,啟用了王明允和舍弟等青年才俊!」宋昱笑了笑,繼續說道。「這不是功勞是什麼?自從武后當政那時算起,哪位宰相在任上,能讓咱們大唐的旗幟,重新又插到那麼遠的地方?!」


  自打武則天廢子奪位之時起,大唐朝廷便內亂不斷。勛臣名將紛紛冤死,領土也不住向東收縮。把太宗、高宗兩代費勁無數心血拿下來的西域各地,一個接一個的丟給了遠道而來大食人。


  這種頹勢直到當今天子即位之後,才得到了初步遏制。但是也僅僅是初步遏制而已,重新振作起來的大唐,兵威與影響力都跟永徵年間不可同日而語。三年前,更是在怛羅斯河畔被大食人打了個落花流水,追隨高仙芝出征的近四萬將士,活著回到疏勒的甚至不足三千。


  只有楊國忠,在取代了李林甫后,大幅度放權給安西、河西兩大藩鎮,令兩大邊軍重新恢復了往日聲勢。只有楊國忠,「力排眾議」提拔了宇文至、宋武、王洵等年青將領,讓大唐戰旗再度插到了蔥嶺之外。你說他是任人唯親也好,歪打正著也罷,大宛都督府橫掃葯剎水兩岸,卻是不可辯駁的事實。更甭說當年棄大唐而去的那些西域地方諸侯,如今居然一個個哭著喊著要求重新供天朝驅策了!

  可以說,如果沒有安祿山和史思明的叛亂,僅僅是重開大宛都督府,收柘折、俱戰提二城回歸版圖這兩件事,就足以讓楊國忠在大唐國史上留下濃重的一筆。況且這僅僅只是個開局,按照王洵等人目前的發展勢頭,說不定哪天連疾陵州都能給收復回來!如果真有那麼一天的話,楊國忠的名聲就可以直追貞觀年間的長孫無忌,即便稍遜其後,至少不會比房玄齡、杜如晦兩個差許多。


  然而偏偏安祿山早不造反,晚不造反,就選這個當口造了反。如今再提這些功勞還有什麼用?朝野上下誰人肯聽?!「陛下,陛下年事已高,最近,最近有些健忘!」楊國忠嘆了口氣,幽幽地回應。聲音中帶著無法掩飾的失落。


  「宋某以為不然!」宋昱見楊國忠還是領悟不到關鍵所在,乾脆直接把話題挑明,「越是此刻,楊相越應該高調褒獎大宛都督府將士。第一,可以讓外邊的人看見,我等處變不驚,還能掌控住局勢。第二,可以讓陛下想起來,這幾年,是誰在兢兢業業替他開疆拓土。第三,也讓某些人知道,楊相手中還有更多的棋子未用,做事時有所忌憚。第四……」


  「行了,你說這些,我都明白!」楊國忠搖了搖頭,用一連串苦笑打斷了宋昱的長篇大論。「可這些,都是遠水啊!咱們眼下,眼下已經是大火燒到了眉毛!」


  「遠水畢竟也是水。只要能調度得當,亦可收到奇效!至少,這水是咱們自己的。」宋昱笑了笑,彷彿已經有成竹在胸。 眼下讓楊國忠最為尷尬的事情是,其手中沒有一支強大的軍力可以作為依仗。飛龍禁衛儼然已經成了高力士老太監的私兵,左右龍武軍大將軍陳玄禮,又暗中跟太子眉來眼去。一旦哪天這兩伙人勾結起來,真的想拿楊國忠的人頭去平息安祿山的憤怒,楊系一派官員基本上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


  為了避免這種極端情況的發生,楊國忠未雨綢繆。一邊派遣心腹將領杜乾運以拱衛長安為名,在長安城附近廣募無賴少年入伍。一邊奏請李隆基,調哥舒翰及其麾下的河西兵馬入衛。但這兩支力量,一支倉卒組建,短時間根本無法形成戰鬥力。另外一支,則需要看哥舒翰本人的態度和心情了。


  在宋昱看來,哥舒翰這傢伙如今有重病在身,對河西軍的掌控力大不如從前。並且參照其以往的經歷,這傢伙人品也未必靠得住。當年四鎮節度使王忠嗣一手將哥舒翰從名不見經傳的小校,提拔為河西節度副使,對其可謂有再造之恩。然而在王玄嗣被李林甫誣陷謀反之際,哥舒翰卻根本不願出錢出力營救。反而振振有詞地說什麼,「若直道尚存,王公必不冤死。如其將喪,多賂何為」,結果王忠嗣前腳被貶,後腳哥舒翰便取代了他隴右節度使的職位。


  楊國忠心裡對哥舒翰人品,也不太有把握。卻不相信自家還有更好的選擇。「眼下西域那邊,早就是大雪封路,軍令根本送不過去。信使至少明年開春才能抵達大宛。而令弟和那個王明允帶兵趕回來,路上又是幾千里……」


  「只要他們有個態度即可!」宇文德不肯讓宋昱一再瓜分自己的功勞,咬牙切齒地插嘴。「大唐,大唐東邊已經反了一支兵馬了。再也承受不起另外一支虎狼之師!」


  「住嘴!」楊國忠勃然大怒,「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話么?嘴上有個把門的。」


  「我只是說,讓別人感到威脅。又不是真的勸大人謀逆!」宇文德擦了下嘴角上的血跡,對楊國忠的謹小慎微倍感失望。「咱們大唐,如今能打的精兵,也就是叛軍、河西、安西、大宛這四支了。叛軍就不用說了,河西軍要看哥舒翰的心情,安西軍在封常清那死榆木頭的掌控下,必然是只肯效忠朝廷。大宛軍人數雖然少了些,可戰績在那擺著!兩位帶兵的重將,又是屬下跟宋大人的親兄弟。只要您說這支兵馬唯獨您馬首是瞻,誰敢賭一賭他們不是您的嫡系?!」


  這幾句話,可是全說道點子上了。不由得楊國忠不怦然心動。他跟大宛都督王洵沒什麼交情,可也沒什麼私怨。如果臉皮厚一些,把破格提拔他的事情也算在自家頭上的話,還可以說對其有過『知遇之恩』。至於宇文至,當年就做過楊府爪牙朱七的小跟班兒。還有宋武,他能有目前的成就,也跟楊家的照顧分不開。至少,他哥哥宋昱如今跟楊家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大張旗鼓炫耀他們的戰功,提拔他們,每個人都授予顯職顯爵,倒也不算什麼難事!」一想到對方的確有用,楊國忠的小販子性格,就立刻又暴露無疑。「當年李林甫和王鉷聯手發難的那回,楊某,楊某的確有疏忽之處,沒能照顧到令弟。如今,如今又要讓他替楊某奔走,恐怕,恐怕……」


  「舍弟只求光大宇文家,不會對過去的事情斤斤計較。況且那次,大人也給了宇文家足夠的補償!」提到過去的事情,宇文德立刻替自家弟弟表態。「只是,假若大人想讓外界以為大宛都督府的確歸大人所掌握……」


  「我懂,我懂!」楊國忠知道宇文德想藉機討取些好處,笑著點頭,「都是實實在在的戰功,只是最近事情多,才把褒獎的事情給拖了下來。重設天馬都督府有點難度,不過大宛都督府下面,設一個兵馬使,一個副都督,應該不成問題。王明允因為其家世的緣故,甚得陛下賞識。所立下的功勞又是實打實,根本無可挑剔。楊某暫且無法以他人取而代之,只能用厚恩籠絡。他已經是三品將軍了,加一等,為懷化大將軍,封侯。官職和爵位依舊比你們兩個的弟弟高一些,請二位體諒楊某的難處!」


  這已經是公開將國家官爵作為私人貨物拋售了,眾人卻習以為常。紛紛起身,向宋昱和宇文德二人道賀。宋昱和宇文德本意可不止是為了給自家兄弟討好處,先拱著四下回了一圈禮,然後分別說道:「他們知道自己能有今天,全靠宰相大人的賞識。日後必然會全心全意供大人驅策!」


  「舍弟那個人,向來知恩圖報。大人如果能重金徵募死士,頂風冒雪將軍令送到大宛。他肯定會星夜趕回長安替大人效力!」


  「關鍵是怎麼往回趕!」提起長安跟大宛之間的距離,楊國忠臉上的笑容頃刻消失不見,「倘若讓安祿山進了長安,什麼功名富貴,都變成了過眼雲煙!」


  「急調將,緩調兵!」又是宋昱,以一句話,解決了楊國忠的所有難題。「封常清之所以擋不住安祿山,處處受人擎肘僅為其中原因之一。另外一個重要原因,便是他幾乎獨自一人在對抗整個安家軍,身邊連個幫忙的都沒有!如今他退到了澠池一帶,收攏殘兵,更需要有得力部將前去幫襯。而杜大人那邊,也急需一位既能練兵,又會打仗的幫手!」


  「你是說,讓他們幾個先趕回來,讓大軍緩緩而行?!」楊國忠皺著眉頭,仔細品味宋昱話中的內涵。不得不承認,這主意非常高明。把宇文至和宋武安插到封常清和高仙芝麾下,至少能保證封常清和高仙芝二人,無法完全倒向太子那邊。而王洵當年在白馬堡中,便曾經協助過陳玄禮訓練飛龍禁衛。無論是看在其于飛龍禁衛中間的人望上面,還是看在其本人的能力上面,都應該調到長安附近委以重任。


  「那支兵馬,走得緊點慢點無所謂。不直接去面對叛軍更好!」宋昱點點頭,嘴角浮現了一絲冷笑。


  眼下叛軍勢頭正盛,當然不能拿潛在的嫡系去消耗。先讓封常清、高仙芝麾下的殘兵,還有哥舒翰的河西軍頂一陣。最好把陳玄禮及其麾下的左右龍武軍也調到前線去。等他們將叛軍的銳氣消耗的差不多了,才是大宛軍走上戰場的最佳時機……


  道理顯而易見,楊國忠已經不需要別人再提醒。從澠池、潼關到灞上,層層布防。越是跟自己關係近的兵馬,越要放到最後。不信安祿山麾下那二十萬虎狼之師,在突破了崤山、弘農兩道防線之後,還有力氣於潼關之下,跟哥舒翰所部的河西精銳,拼個你死我活!更不信叛軍拼殘了哥舒翰之後,還能打到長安城外!


  即便真的到了那一步,恐怕至少也是明年夏天之後的事情了。屆時自己將從安西、大宛一線趕回來的生力軍投入戰場,定然能力挽天河!


  一旦有了整體方略,細節問題上事情,就很容易解決了。當晚,楊國忠跟幾個心腹商討了大半夜,一鼓作氣將所有可能出現的麻煩理順,抹平,直到丑時三刻,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內宅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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