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1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4)
第791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4)
他為人貪財好色,對待自己落魄之時娶的妻子裴柔,卻是極為尊重。通常處理完了公務,都會到妻子這邊小坐一會兒,或者陪著對方聊聊家常,或者就在妻子處安歇,重溫當年的恩愛。
今夜解決了一樁燃眉之急,楊國忠心情大悅,遣走了客人後,便直奔妻子的卧房。裴氏的房間內依舊給他留著燈。女人耳朵靈,聽見門外熟悉的腳步聲,揉了揉依舊滿是魚尾紋的眼角,在侍女的攙扶下,披衣迎到了門口。
「怎麼還不睡,不是跟你說過,不要等我么?」楊國忠心裡十分感動,伸出手去,推開侍女,親自扶住妻子的胳膊。「注意點兒身體,家裡頭的事情,還得全靠你做主呢!」
「我不累。孩子們都孝順,其他人也都知道進退!」裴柔溫順地笑了笑,順勢將頭靠上楊國忠的胳膊。
落魄時,她沒有嫌棄過他是市井無賴。發達時,他也沒嫌棄過她曾經為娼。夫婦二人互相依偎著,絮絮叨叨,將家裡外頭的事情互相重述。不為了對方替自己拿主意,只為了體味其中的溫馨。
當睡意漸漸襲上眼皮的時候,楊國忠隱約聽到妻子在問,「大郎,咱們何必費力不討好地替李家操心呢?回成都去吧,誰想當宰相讓誰當去!反正你嘗過其中滋味了,除了受苦受累之外,也沒什麼值得留戀的!」
「這……」楊國忠身體猛然一僵,旋即被疲倦給充滿。「是啊,誰稀罕這費力不討好的差事!」憑著本心,他喃喃回應。「早知道是這樣,我才不拼著命往這個位置上爬呢!」
「既然沒意思,就早點兒辭了吧!咱們回成都去,山高路遠,估計安祿山一時半會兒到不了那!」
「嗯!回,回成都去!明天,明天我就跟陛下去說。回,回去!老子,老子撩挑子了!撩了!看,看誰,誰他奶奶的著,著急!」楊國忠斷斷續續地回應,說話的聲音漸漸被鼾聲取代。
第二天早晨,楊國忠便將半夜時對老妻做出的承諾忘了個一乾二淨。重新抖擻起精神,投入到與政敵們的較量當中。
大宛都督王洵與大食東征軍鏖戰西域,大捷。一役斬殺敵軍萬餘,俘獲數萬,擒上將二十三人,陣斬四十八。大食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丟袍棄馬,混在亂軍中才逃得了一條狗命。王師趁勢南下,破西域重鎮鐵門關、忽倫和怛墨兩城不戰而下。洛那、姑墨二州土地,盡數重歸大唐版圖……
經過翰林學士張漸的潤色,大宛都督府將士的功績,愈發顯得光彩奪目。群臣聞聽,精神無不為之一振。就連坐在龍椅上滿臉抑鬱的大唐天子李隆基,也忍不住長身而起,連聲叫好。
「好,好,真不愧是開國侯王相如的子孫!朕沒看錯了他。」連續在噩耗中沉浸了一個半月,李隆基難得高興了一回。滿是皺紋的面孔上,透出病態的紅暈。「快,逞上來,把所有戰報都給朕逞上來。元一,你給朕一份接一份的念,朕必須聽此戰的詳細經過!」
「諾!」楊國忠的和高力士齊聲答應,一個得意洋洋,一個眉頭緊皺。戰報其實已經送達兵部有些時日了,只是楊國忠一直沒心思將其上報與皇帝陛下。其他一些知情者也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主動選擇了沉默。
但此刻沒人會留意戰報抵達長安的具體日期。大唐朝野太需要一場勝利來振作士氣了,哪怕這場勝利發生於兩個多月前,距離在數千里之外。
大食國雖然為化外蠻夷,但也算得上兵強馬壯。三年多以前還在怛羅斯河畔擊敗過安西軍。可如今,幾個青年才俊帶著數百護衛,就替安西軍洗雪了前恥。這說明了什麼?說明大唐國力猶在,國運亦如日中天!所謂安祿山和史思明二人的叛亂,不過是疥癬之疾。甭看叛軍眼下勢如破竹,那只是打了朝廷一個措手不及。一旦朝廷能緩過這口氣來,從幾大邊鎮遣精兵,調良將,很快就能將叛賊盡數擒獻於闕下!
「……末將本欲率軍趁勢南下,直搗迦不羅。奈何天氣驟然轉冷,大雪封路。而葯剎水沿岸各城,人心初定,無一日不可無兵馬駐守。只好暫且回到柘折城內休整,養精蓄銳。以待來年開春,為安西軍先導!」王洵送往兵部的奏報,倒是也得非常實在。既沒有過分誇大自己的戰功,也點出了目前大宛都督府所面臨的幾個主要困難。兵力、天氣、後援……
如果安祿山不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造反就好了!聽完了高力士那抑揚頓挫的朗誦,包括幾個對大宛都督府另眼相看的人,或多或少,心中都油然湧起了一股遺憾。整整一年啊,封常清在兵部,跟武將們籌劃整整一年。幾乎已經萬事俱備了,卻忽然在肚子上被叛軍捅了一刀!
一個大宛都督府,數千兵馬,就能擊敗整個大食東征軍!整個安西軍如果傾巢西進的話,戰果將會是什麼樣子?!恐怕非但能將永徵年間的國土盡數恢復,一直將兵鋒推到大食王都,將其犁庭掃穴都說不定!
錯失良機,錯失良機……等到下一次大食國內外交困的時候,還不知道要等多少年?群臣們越想越鬱悶,簡直恨不得化身為傳說中的劍俠,千里飛劍,斬下安祿山、史思明這兩個狼心狗肺的惡賊腦袋。[2]
唯一絲毫都不感到遺憾的就是李隆基,他還沉浸在大勝的喜悅之中,信手拍打著御案,連聲讚歎,「好,好,好,朕沒看錯人,朕當年第一眼看到此子,便知道他是我大唐的一匹千里駒!」
「父皇這回,可是真的老了!」看到李隆基如痴如狂的模樣,受命與楊國忠一道處理朝政的太子李亨忍不住在心中感慨。
父慈子孝這種東西,在帝王家向來是不存在的。特別面對著李隆基這種長壽且多疑的父皇。在十七年的漫長儲君生涯里,李亨幾乎每天都活在憂慮和恐懼當中。他不能一點也不過問朝政,否則會被視為不務正業。但是他也不能過多過問朝政,否則會被視為圖謀不軌。他不能一點兒也不跟群臣交往,否則會被視為無德寡助。但也不能過多與群臣交往,否則會被視為結黨營私。他不能公開的讚賞某個人,也不能公開地貶低某個人。否則都會給對方或者自己帶來不測之災。他甚至連在生母的忌日哭幾聲的權力都沒有,否則一旦被有心人記錄下來,到父親那邊借題發揮……
有時候,太子李亨甚至羨慕自己那些才能和智慧都很普通的兄弟,至少他們能活得自在一些。但是他又不得不時刻保持著警醒,以免真的有一位兄弟比自己更得父親的寵愛。畢竟太子這個位置,一登上去,就再也無法平安退下來。否則,結局必然會凄涼無比。
好在他的一眾已經成年的兄弟們,迄今為止,還沒有人表現得比他更為出色。這些皇子們或者有能力沒野心,或者有野心沒能力。唯一一個既有能力,又有野心的榮王琬,又因為在河南戰場毫無建樹,徹底失去了父親的信任。聞聽洛陽被叛軍攻破消息的當夜,李亨坐在太子府大堂中,整整一夜沒有睡。外界都傳說他心憂國事,輾轉無寐。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當時的心情是何等的悲喜交加。
悲的是,在年邁的父親手裡,大唐國勢已經糜爛到了如此地步!而喜的卻是,榮王琬從此再也不可能威脅到自己的儲君之位。
儲君,一儲就儲了十七年的儲君,即便是一堆最耐儲的蔓菁,也儲成灰渣子了!但是只要父親還在位一天,他就必須繼續耐心地儲下去。哪怕心裡頭有多少雄圖偉略在燃燒,燒得全身血液骨髓都近於乾涸。
「……立刻將大宛軍的戰績刊刻成邸報,昭告天下。朕要讓天下人看看,我大唐到底還有沒有善戰之將!」御案后的老傢伙終於結束了他的長篇大論,太子李亨也迅速回過神來,裝出一幅正在虛心學習的模樣。 「臣遵旨!」中書舍人宋昱上前領命。聲音喊得無比響亮。
大唐天子李隆基迅速看了看他,皺著眉頭說道:「這份戰報里提及的宋武,是你的弟弟吧。朕隱約還記得他!」
「回陛下,臣的胞弟宋武,亦時刻感念著陛下當年的教誨之恩。所以才每戰必前,奮不顧身!」中書舍人宋昱非常善禱善頌,弓下身子,朗聲回應。
「好,好,年少有為。你們兄弟兩個都年少有為!」李隆基被拍得很舒服,對著宋昱連連點頭。「這樣的少年才俊,朕不會虧待他們。楊卿,你可想過朕該給他們什麼賞賜?」
「謝陛下厚愛,為陛下做事乃微臣和舍弟分內之事,不敢居功!」搶在楊國忠回應之前,宋昱又趕緊表態。
他越是這樣,大唐天子李隆基越覺得其忠心可嘉。擺了擺手,笑著道:「哎!哪有立了大功卻不給封賞的道理?!那讓朕以後拿什麼去激勵其他將士!要賞,全部重獎,以鼓勵我大唐將士為國效命之心。」
「臣遵旨!」看到火候已經差不多了,楊國忠閃身出列,接替了宋昱的工作。「王明允春天時才實授的大宛都督,不宜提拔過速。臣以為,陛下可以增其爵祿,以示榮寵!至於宇文至、宋武兩位將軍,這幾年一直與王明允將軍並肩作戰,勞苦功高,宜……」
「都要授以顯赫職位。現在乃非常之期,只有重獎有軍功者,才能令將士們為我大唐效死力。」李隆基正在興頭上,根本沒耐心聽楊國忠把話說完。「包括王明允,也要繼續提拔。難道春天的時,朕封他的大宛都督之職,是白給的么。若是有人今天替朕殺了田承嗣,朕酬了他的功,明天朕就不需要他繼續追殺安祿山了么?」[3]
「臣,尊旨!」楊國忠沒想到事情進行得比自己預計還順利,又驚又喜,拱手領命。
李隆基卻覺得不放心,略加思索,繼續說道:「王明允這麼善戰,又這麼年青,只做一個大宛都督,的確屈才了。封常清如今戴罪立功,不宜再兼任安西都護府大都督之外的其他職務了。這安西節度府支度使的實職,就授予王明允吧!」
一語說出,滿朝文武皆驚。節度府支度使,負責掌管大軍糧餉輜重,權力僅次於節度使。按照慣例,這個職位通常由節度使本人兼任,或者由節度副使暫領。李隆基把支度使的職位給了王洵,又特地點出了封常清戴罪立功的身份,實際上等於變相指明了,準備讓王洵做安西節度使的第一順位接任者。
這個封賞,的確有些太重了!也徹底打亂了楊國忠事先從西域調兵回京師的謀划。因此,非但太子李亨和高力士陸續出言奉勸李隆基施恩切忌過厚,楊系官員,也紛紛開口,認為以長久計,不宜將少年人一下子捧得太高,以免其日後強極而折。
不到二十歲就實授節度副使,的確有拔苗助長之嫌。李隆基心情好時,非常樂於聽從臣子們的忠諫。思索了片刻,點頭收回成命,「也罷,朕亦不希望他日後真的賞無可賞。安西節度府支度使還是由封常清自己兼著,待朕心中有了更合適人選再任命。新設的安西採訪使一職,便實授於王明允吧!至於爵位,他曾祖那一輩是開國侯,朕亦封其為郡侯。希望他能像其曾祖一樣,為大唐鞠躬盡瘁。」[4]
採訪使全稱為採訪處置使,初設於開元二十二年,負責監督地方官員、糾正刑獄。開始時並沒有領兵之權。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採訪使的權力越來越大,官員們對這個位置的爭奪也越來越劇烈。在很多軍鎮,往往節度使會用盡各種手段,親自兼任採訪使一職。如安祿山,早在天寶九年,就通過賄賂李林甫以重金,兼領了河北採訪使。
之後其他各鎮節度紛紛派人入京活動,李林甫不好厚此薄彼,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幾大節鎮都兼了採訪處置使,導致這個職位徹底名存實亡。待到了漁陽笳鼓聲起,朝廷才猛然醒悟到,是中樞失去對邊鎮百官監察之權,才導致安祿山和史思明二人的勢力一路坐大。故而,下旨重新將採訪使一職從節度使手中剖離出來,歸為中央直屬。
前後經歷了這番波折,如今的採訪使之職,已經與當年初設時截然不同。非但有權監察地方官吏,越過節度使,直接向中央遞送奏摺。還可以根據地方上的實際防務情況,招募青壯進行訓練,以備不時之需。
總之,這個職位級別不算太高,權力卻非常實在,及其適合王洵這種深得皇帝寵信的後起之秀。群臣們本來還覺得封賞過重,但看到御案后那張充斥著病態紅暈的面孔,忍了忍,紛紛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楊國忠暗自得意,偷偷地向自家黨羽使了個眼色。立即,朝堂上阿諛奉承之詞大盛,官員們以御史鄭昂為首,紛紛開口讚歎皇帝陛下英明神武,處事公道得當。
李隆基心裡很是受用,揮了揮手,非常大方地放權,「至於其他幾人的官職,你等下去擬個章程吧。越是值此艱難時刻,也要厚待肯為國出力者,莫寒了將士們的心!」
「陛下聖明!」
「陛下高瞻遠矚!」
四下里又響起了一片頌揚之聲。特別是楊國忠一系的官員,個個挺胸抬頭,揚眉吐氣。兩相對照,太子李亨以及平素跟他走得近的幾位官員,臉上的表情便有些尷尬了。楊國忠一大早上突然把西域戰事情況提出來,肯定暗藏著什麼不良居心。大夥即便一時瞧不破,至少也應該本著「凡對手贊成的事情,我方必要阻撓」的態度運作,才不至於令局面越來越被動。
可皇帝陛下難得高興一回,他們實在不該也不敢怫了聖意。正急得百爪撓心之際,又聽中書舍人宋昱朗聲奏道:「陛下厚待之恩,臣與臣弟縱粉身碎骨,也難以回報其中萬一。眼下漁陽賊勢頭猖狂,臣願意為臣弟請纓,調往河南戰場,與各路反賊一決雌雄。」
「微臣亦願意保舉臣弟,去河南戰場為國殺賊!」宇文德緊隨宋昱身後,向皇帝陛下大表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