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2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5)

  第792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5)

  「嗯……」李隆基微笑著沉吟,目光中流露出幾分嘉許。自打封常清連戰皆北的消息傳回長安之後,那些平素里飛揚跋扈的將領們裝病的裝病,告老的告老,個個畏敵如虎。即便是哥舒翰這種百戰之身,在奉命去組織潼關防線時,也是形容枯槁,彷彿隨時都會病死的模樣。這令大唐天子李隆基很失望,覺得自己平素非但信任錯了人,而且連識別賢愚的眼光也沒有了。唯獨今天,事實再度證明,他還是當年那個見識高遠,目光獨到的李三郎!


  見李隆基心意鬆動,楊國忠決定趁熱打鐵,「陛下,微臣竊以為,河南各地承平日久。不但缺乏耐戰之兵,亦缺乏堪戰之將。所以日前才被賊人僥倖得了先手!若是能從西域調些少壯將領過去,非但可以充實高、封兩為將軍麾下的力量,而且能藉助他們的大勝之威,激勵我軍士氣。」


  「右相之言極是!臣附議。」


  「臣亦以為右相之言極有道理!」


  幾名平素就跟楊國忠眉來眼去的官員,紛紛開口幫腔,認為楊國忠分析得恰如其分。


  其他各派系官員雖然不喜歡楊國忠的為人與做派,心裡卻也明白,封常清等人之所以在河南前線被安祿山打得潰不成軍,除了士卒皆為臨時招募之外,其中一個很大原因便是,封常清的左膀右臂此刻都留在安西準備對付大食人,導致他猛虎難敵群狼。因此誰也不便開口反對,低下頭,靜靜地等著皇帝陛下的決定。


  見事態再發展下去,楊國忠一夥就要如願以償,太子李亨終於按捺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緩步出列,「兒臣以為,右相之言大謬。宋武和宇文至兩位將軍雖然勇猛,但畢竟遠在數千里之外。即便奉命東返,恐怕也是遠水難解近渴。況且西域各地初定,急需忠臣良將坐鎮。若是陛下將宋武和宇文將軍抽調回來,大宛都督王洵必然孤掌難鳴。萬一被大食人尋到可趁之機,將士們的血可就白流了!」


  「嗯……,皇兒的話,很有道理!楊卿和宋卿的話,亦是老城謀國之言。」已經過了古稀之歲的李隆基,遠不如其年青時果斷。看了看太子李亨,又看了看楊國忠等人,一時間,居然說出了句模稜兩可的結論。


  兩方都有道理,等同於兩方都沒道理。眾臣子心裡嘀咕,嘴巴上卻不敢表達出半分不屑。李隆基自己也很快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又笑了笑,緩緩地說道:「前日不是有消息說,大食國正在內亂當中么?既然是內亂,想必暫時無力圖謀西域。留幾個守成之將在那邊,把幾個少年才俊先調回中原來,其實未嘗不可!」


  「陛下聖明。臣正是考慮到此點,才敢建議陛下從安西軍抽調兵馬……」楊國忠立刻躬身,稱讚李隆基深謀遠慮。


  話才說了一半兒,卻又被李隆基笑著打斷,「不急,楊卿太心急了。朕的話還沒說完呢!「西域那邊,八月就開始下雪。到了九十月份,道路基本上已經無法通行。想調大宛都護府的精兵回來,恐怕不易!」


  這回,沒人再敢接他的茬了。因為誰也不知道年邁的皇帝陛下,此刻肚子里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李隆基見群臣都做洗耳恭聽狀,換了幾口氣,又斟酌著說道:「但從長安到疏勒,多派幾波人去傳令的話,應該還是能把軍令傳到的。把李嗣業、段秀實、周嘯風、李元欽等人先速速召回來吧,朕不能幹看著亂軍日日坐大。待他們都趕回來了,想必高仙芝和封常清兩個也沒有了繼續按兵不動的借口!」


  「臣,遵旨!」楊國忠等人躬身領命,倒退著走回自己的位置。把安西軍的宿將招回來與高仙芝、封常清等人一道對付賊軍,的確是一步好棋。但責怪高、封二人按兵不動,則有些過於嚴苛了。從虎牢關一路敗到弘農,官軍已經呈現了崩潰的跡象。若不是封常清處置得當,及時收攏了大部分殘兵敗將歸隊,此刻叛賊的旗幟早就插到潼關之下了。


  然而沒有涉及到自身利益,誰也不會冒著被皇帝處分的風險,替封常清辯解。誰讓他當初為了寬慰皇帝陛下的心思,把話說得那麼滿呢。什麼數月之內,必獻安祿山人頭於闕下。什麼虎牢乃金池湯城,叛軍必將鎩羽而歸。也不想想,中原各地的駐軍,有幾成滿額?一年到頭訓練過幾天?!結果呢,一世英名,全毀在河南戰場了不是?!連當年提著腦袋換回來的官爵,都變成了暫攝,隨時都會因為表現不佳而被剝奪。


  「沒遇到對手之前,個個都號稱驍勇善戰!」李隆基卻依舊覺得氣不順,臉色由興奮迅速轉向惱怒,「平素虛報戰功,貪污軍餉,也就算了。朕知道他們日子過得清苦,不跟他們計較。該到替朕效力之時,卻一個個畏敵如虎。還不如幾個初出茅廬的年青人有膽色。那王明允當初請命出巡,身邊不也只有六百多臨時拼湊起來的兵馬么?怎麼就能替朕橫掃整個葯剎水。若是非要兵強馬壯,器械糧草無憂才會打仗,朕自己去就是了,要爾等何用?」


  他越說越失望,越說越生氣,愈發覺得高仙芝和封常清等人行止可疑。太子李亨從來沒膽子對父親直言勇諫,楊國忠亦不是個有擔當的宰相,至於高力士,因為邊令誠被趕出安西軍的緣故,跟封常清之間的關係大不如前,也懶得替其出頭。一時間,高、封二人的形象迅速墜落,從百戰名將,直接變成了既沒有能力,也沒有勇氣的懦夫與廢物。


  「下旨給高仙芝、封常清。讓他十日之內,必須對叛軍做出有效反擊。否則,休怪朕不念舊情!」在眾人都保持沉默的情況下,大唐天子李隆基終於走向了極端,「傳令哥舒翰,整軍備戰,一旦發現有人敢與安祿山暗通款曲,准他主動出擊,無論是那個,都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殺了再說!朕許他先斬後奏之權!」


  「下旨給郭子儀,命他在本月之內,必須拿下井陘關。趁安祿山、史思明兩賊無暇北顧之機,一舉拿下他們的老巢!」


  「下旨給河北各地從賊官員,朕知道他們先前是被逼無奈,准許他們戴罪立功。凡向王師獻城歸降者,皆既往不咎。如果屬吏能殺其官長獻城,朕則以其官長原職授之。如有人能擒拿安祿山、史思明二人的死黨或者家眷,皆封侯!」


  「下旨給山南東道和淮南道治下各州郡,著令地方官員自組團練防賊。如再有聞賊兵旗鼓而先逃者,定斬不赦!」


  「下旨給程千里……」


  「下旨給邊令誠……」


  空曠冰冷的金鑾殿上,李隆基的咆哮在四下回蕩。


  「亂命,全是亂命,這不是把前線將士和地方官員們往叛賊那邊逼么?」太子太傅陳希烈不忍心看皇帝陛下繼續胡折騰,側過頭,偷偷給楊國忠使眼色。楊國忠卻眼觀鼻,鼻觀心,根本不肯捨身往李隆基的刀尖上撞!

  「果然是既沒宰相之才幹,又沒宰相之擔當!」反覆幾次暗示都沒得到回應,陳希烈心中暗自嘆氣。當年老左相賀知章點評朝中人物,曾經親口說過,李林甫有宰相之才,沒宰相之德,所以必然會給其繼任者留下一堆難以收拾的爛攤子。而楊國忠,則是『既沒宰相之才,又沒宰相之德!』一旦身居高位,必然給大唐帶來災難。


  當時陳希烈正跟楊國忠交好,還偷偷笑過賀知章是「自家失意肚子里犯酸」,如今回想起來,賀老夫子當年眼光是何等的獨到!!


  明白不能指望楊國忠出面勸皇帝陛下收回成命。素有琉璃球之名的陳希烈只得自己硬著頭皮出列,沖著臉色已經發黑的李隆基輕輕拱手,「陛下,臣有一言,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說!繞那麼大彎子做什麼?朕什麼時候降罪過敢諫之臣來!」李隆基停止咆哮,皺著眉頭瞪了陳希烈一眼,沒好氣地命令。


  「臣遵旨!」陳希烈心裡一緊,說話愈發小心翼翼,「臣曾經聽聞民間有雲,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如今我大唐之疾,乃偶感風寒。雖然來勢洶洶,卻未必威脅腹心。所以這用藥么,也切忌過猛。否則……」


  「否則什麼,沒有否則!」李隆基根本聽不進去,咆哮著打斷。「朕倒是想慢慢地梳理,可老天會給朕那麼多時間么?一旦朕哪天無法視事了,就憑他們……」 伸手指向楊國忠,他的咆哮轉為冷笑,「你看看他這摸樣,像個能任事的宰相么?」


  「陛下息怒,臣確實無能,甘領責罰!」楊國忠又氣又怕,躬下身軀,肚子裡邊偷偷地把陳希烈的祖宗八代罵了個遍。「你個祖上不積德的琉璃球,自己當好人,卻把禍水往老子身上引。老子招你了還是惹你了?值得你下如此毒手?!」


  有人倒霉,就有人幸災樂禍。可還沒等笑意從嘴角消失掉,李隆基已經調轉了指責目標,「還有他。朕的太子殿下。你看看,他像個可堪託付大業的人么?」


  「父皇,兒臣有負父皇之厚望,請父皇治罪!」正在暗地裡偷笑的太子李亨被打了措手不及,雙膝跪倒,以頭觸地。


  「跪,就知道跪。」李隆基最恨男人沒骨頭,抓起御書案上的奏摺,一股腦地砸了下去。「明日安祿山殺到長安來了,你也這麼跪著迎他?咱們隴右李氏,怎出了你這沒,沒擔當的東,東西!」


  一口氣上不來,年過七旬的老皇帝踉蹌數步,跌扶於書案邊緣。驃騎大將軍高力士趕緊衝上去,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腰,同時大聲命人去傳太醫。群臣也蜂擁上前,圍著御書案哭喊召喚。亂鬨哄鬧了好一陣兒,老皇帝在高力士的懷裡慢慢睜開眼睛,四下掃視了一圈,然後又失望的搖頭,「你們這些廢物,但凡有一個像姚崇、宋璟,時局也不至於糜爛至此啊!」


  姚崇、宋璟都是開元年間的宰相,正直廉潔、能力與品德兼備。但二人年齡都比李隆基大得多,因此在任沒多長時間,便先後撒手西去了。隨後張九齡接替了宋璟,雖然一樣正直廉潔,卻已經壓制不住李氏宗族勢力。沒幾年,便被李林甫取代,在貶謫任所鬱鬱而終。


  群臣不敢自辯,紛紛俯首注視靴子尖兒。李隆基又嘆了口氣,搖頭說道:「也罷,朕享國四十餘年,把一片混亂的大唐,帶到如今這個地步,雖然未能做到善始善終,死後也足以去面對列祖列宗了。至於你們……」他又看了李亨一眼,目光中帶著無法掩飾的失望,「但願兒孫自有兒孫福吧。好自為之!散朝。元一,扶我回寢宮!」


  「散朝!」隨著高力士刻意拖長了的呼喊,壓在眾人頭頂上的陰雲終於散去。楊國忠、李亨、宋昱、陳希烈等人擦了擦頭上的冷汗,各自起身告退。


  誰也不想跟其他人多廢話,誰都認為局勢糜爛的責任不在自己。至於怎樣才能更好地解決眼前危難,卻是誰也拿不出個恰當方案來。


  既然道不同不相為謀,大夥就只能暫且各回各家了。范陽笳鼓響起以來第一次,早朝時間不到正午便結束了。沒達到從西域調遣兵將壯大自身力量的目的,卻平白送了王洵等人一場富貴,楊國忠當然無法甘心。走出皇宮沒幾步,眼珠突然一轉,低聲沖替自己駕車的護衛命令,「轉頭,去虢國夫人府!」


  「是,大人!」侍衛已經習慣了楊國忠沒事有事便往其妹妹家跑,答應一聲,安排車隊調轉了方向。車輪在落滿積雪的街道上滾動,不多時,已經來到曲江池畔。楊國忠在虢國夫人門口下了車,從門口家丁嘴裡,得知妻子裴柔也在,正跟妹妹一道於後花園中賞雪,便制止了下人的通報,邁動腳步,輕車熟路地往後院走去。


  因為同是女人的緣故,裴柔跟楊玉瑤有很多話說。隔著老遠,楊國忠便能聽見她們的笑聲。


  姑嫂兩個的笑聲不帶任何負擔,被寒風一陣陣送入楊國忠的耳朵。頂著繽紛雪沫,楊國忠忽然覺得心中好生溫暖。


  能每天聽到這樣的笑聲,自己無論做什麼都值得了。緩緩地停住腳步,他有些捨不得打破眼前的寧靜。


  正在掙扎徘徊之際,楊玉瑤已經發現了他。緩緩起身迎上前,臉上的笑容如雪后的陽光。「哥哥是來接嫂子回府么?都老夫老妻了,居然還是片刻都離開不得!」


  都不知道多少年沒被妹妹親親熱熱地開玩笑了,楊國忠不由得老臉一紅,側開頭,盡量不與楊玉瑤的目光相對,「下,下雪。路上很滑,我聽人說你嫂子在這兒,就順路帶著車隊過來看看。」


  他的妻子裴柔也被小姑笑得兩頰發熱,低著頭走上前,伸手替楊國忠拂掉肩膀上的雪粒兒,嗔怪的聲音裡帶著幾分甜蜜,「看你,大老遠的,往這麼邊跑做什麼?我又不是住在這裡不回去了?今天怎麼散朝這般早!」


  「是啊,散得早,散得早!」楊國忠無法直說自己來妹妹家的目的,支吾著回應。「陛下,陛下發脾氣了。大發雷霆!所以早朝只開了一半兒!」


  「是因為妾身叫你辭官的事情么?」裴柔膽子很小,當即臉色發白,手指揪住楊國忠的衣袖死死不放,「他怪罪你沒有。都怨我,都怨我,給你幫不上忙便是了,偏偏還要添亂!」


  「不是,不是因為你!真的不是,女人家,別瞎猜!」聞聽此言,楊國忠簡直恨不得自己今天壓根兒沒有進妹妹的家門。伸手將裴柔的胳膊推開,胡亂地搪塞。


  「那是因為什麼?他們沒又找你麻煩吧?!」


  「沒有,沒有!」楊國忠越說心裡越亂,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甚是好看。


  楊玉瑤是何等的機靈,早就從哥哥的言語里聽出事情不對。臉上的笑容登時凝結成冰,「恐怕,宰相大人根本沒捨得遞辭呈吧!嫂子,你白擔心了!」


  「我,我哪裡來得及!」楊國忠被刺得惱羞成怒,跺著腳,沖著虢國夫人怒吼,「我倒是想全身而退。這次第,我退得下來么?!他們都想拿我當晁錯,恨不得把我立刻綁了交給安祿山。陛下也是個急性子,逼著我一天就把叛亂平定下去。我,我現在就是張大餡餅,上面壓,下面擠。回到家也不得安生,早晚,早晚死了,你們大夥就都開心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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