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3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6)
第793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6)
裴氏夫人不敢跟自家丈夫頂撞,臉上卻寫滿了失望,虢國夫人可是從來不在乎哥哥的顏面,當即撇了撇嘴,冷笑著回敬道:「唉吆,謀害當朝宰相,那是要抄家滅族的罪名。我這個弱女子可擔待不起。你急流勇退也好,捨不得富貴繼續苦撐也罷,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只是難得見嫂子高興,順便替她問一句罷了!」
「我這麼辛苦,又是為了誰?!」楊國忠又是慚愧,又是委屈,把剛才心中那點兒溫暖全都給忘得一乾二淨,「我還不是為了楊家,為了你們!激流勇退,說得輕鬆。我在這兒,人家還終日在背地裡磨刀呢,我退了,還不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
虢國夫人對楊國忠徹底絕望,聳了聳肩膀,大聲冷笑,「哈哈哈哈,為了我們,你可真好意思說得出口?我想過這種日子了?每天周旋在不同的男人之間,哪個都恨不得立刻把你衣服剝光。這種日子,和青樓里迎來送往有什麼區別?!我就那麼下賤?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就甘心跑到長安城裡來,當一個頭牌紅姑?!」
楊國忠也不是個善茬,立刻冷笑著反擊,「不到長安,你在裴家,又能好多少。還不是被那沒牙的老傢伙,半夜裡摸上床來任意揉捏?!」
兄妹兩個你一言,我一語,誰也沒考慮到其他人的感受。曾經做過娼妓的裴柔聽得臉色煞白,「噗通」一聲跪倒在雪地上,一邊哭,一邊低聲勸道,「別說了,你們都別說了。是我不好,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讓郎君左右為難!我錯了,都怪我,都怪我還不行么?!嗚嗚嗚,嗚嗚嗚——」
「根本不關你的事!」楊國忠側過頭,沖著妻子大吼。看到地上冰冷的積雪,心中又猛然一痛。迅速蹲下身子,將妻子攔腰抱起,「別哭,咱們這就走,這就走。我們楊家起點低,想要出人頭地,當然付出的代價要多些。可我也沒讓她白白付出,自打當了宰相之後,有什麼事情不是由著她們幾個的性子來?」
「那還不是因為心裡內疚?!」虢國夫人兩眼通紅,淚珠在眼眶裡直打轉。「三個妹妹,一個被你送給了糟老頭子,另外兩個……」
「別說了,別說了。玉瑤,算嫂子求你!大郎,你也少說兩句。都在氣頭上,互相傷到了,就不好了。」裴柔哭喊著勸架,身體軟得像一團泥。
楊國忠心裡發酸,嘆了口氣,壓下已經到了嘴邊的話,抱著妻子轉頭邊走。虢國夫人咬著牙,身體不斷顫抖,卻強忍住眼淚追了上去,「站住!把話說明白,你今天又想讓我幫你幹什麼?」
「我不求你了,行不?!」楊國忠反倒來了脾氣,抱著裴柔,一步快過一步。「反正你巴不得我早死。巴不得你的嫂子和侄兒都早死,我這就回家,洗乾淨了脖子等人殺便是。總好過被自家妹妹……」
光顧著說硬氣話,卻沒有注意腳下路滑。身子一歪,抱著妻子摔成了一對兒滾地葫蘆。他的侍衛都沒有跟進府里來,楊玉瑤先前為了跟自家嫂子說體己話,也沒有命家人在旁邊伺候。一時間,扶得起這個扶不住那個,也踉踉蹌蹌跌倒了雪地上。
兄妹二人怒目對視,卻然後同時苦笑著擦眼淚。眼淚擦乾了,火氣也就退得差不多了。楊國忠先是伸手攙扶起了老妻,然後又從地上拉起了妹妹。嘆了口氣,低聲道:「沒當宰相之前,我簡直做夢都想爬到這個位置。但是當了宰相之後,我的確覺得一點兒滋味都沒有。可眼下,我真的退不了。安祿山起兵,打的就是『清君側,除楊逆』旗號,我若是今個兒辭了職,恐怕用不到明天,就有人敢把我綁了送到洛陽去。而太子殿下及其黨羽對妹妹玉環的態度你也知道,他們都覺得,陛下英明神武,之所以屢屢犯錯,全是被美色所誤。卻誰也不肯想想,當初是哪個不要臉的老東西,強行把妹妹從壽王府里掠走!」
這幾句話說得都是實情。楊玉瑤心裡也明白得很。站在寒風裡想了一會兒,慢慢走回剛才跟嫂子說話的亭子內,從白銅做的炭爐上拎起銀壺,給自己的暖玉杯子里倒了一盞濃茶,一邊慢慢喝著,一邊說道:「你跟嫂子先坐下喝口茶,暖暖身子。然後再把詳情跟我說一下。到底需要我幹什麼,我儘力而為便是!」
「其實,其實也不需要你做太多!」楊國忠喜出望外,立刻拉著妻子靠過來,訕笑著說道:「剛才我在火頭上,有些話說得過分了些,你別往心裡去。我這當哥哥的是什麼人,你還不清楚么。從小在市井中混大的,壓根兒就沒讀過幾天正經書……」
「我當然知道!」楊玉瑤無可奈何地嘆氣,「說罷,別繞彎子了。給嫂子倒杯茶,都被你嚇壞了!」
「唉,唉!」楊國忠倒是懂得疼老妻,將裴柔放在鋪著貂皮的胡凳上,一隻手按住肩膀,另外一隻手去拿茶盞,「你坐好,別亂動,剛才摔疼沒有?要不要找個郎中來!」
「沒……」畢竟有外人在前,裴柔又紅了臉,低聲回應。「大郎摔倒沒有?你當時抱著我……」
「摔習慣了。不疼,不疼。想當年在成都大街上,我一個人抄磚頭對別人四個。都能將他們都砸趴下……」
追憶了半天年少時的英雄事迹,楊國忠才意識到自己又跑了題。嘿嘿乾笑了幾聲,也給自己倒了一盞熱茶,捧在懷裡暖手,「不說這些了,說正事兒,正事兒。今天的朝堂上,亂得一沓糊塗。本來我想著……」
慢慢整理著思路,他將自己的設想和朝堂上發生的事情,跟妹妹如實陳述。末了,還不忘了再追加一句,「這不是白白讓王明允佔了便宜去么?我跟他又非親非故,憑什麼做這種好人?」
「莫非他的功勞全是假的么?」楊玉瑤不喜歡哥哥那幅市井無賴模樣,皺著眉頭追問。
「假倒是不假!」楊國忠坦然承認,「這兩年朝廷對外用兵,幾乎每次都是鎩羽而歸。唯獨他那邊,先是以幾百人就橫掃葯剎水。然後又以弱擊強,徹底打垮了大食東征軍。如果不是因為趕上安祿山叛亂,朝堂上誰都沒心思收攬政績。我估計,甭說一個採訪使和一個郡侯,陛下一高興,封他個郡公都保不齊!」
「是這樣啊?」虢國夫人張大眼睛看著楊國忠,美目中充滿了溫柔,「當年第一眼見到他,還以為他是個只知道混吃等死的紈絝子弟呢,沒想到,轉眼之間,都拜將封侯了。」
那年,一個夏日的黃昏。曲江池畔,就是他跟人打架,驚了自己的車駕。有一個身影飛身躍過來,但憑著兩臂的力量,拉住了馬車,將自己從死亡邊緣上拉回。
那身影,巍峨如山。
厚重亦如山。
她本來容貌就極美,此刻忽然想起開心事,面孔上自然而然地就流露出一抹奪目光彩。把個楊國忠看得身體突然一僵,心臟不爭氣地便開始加速。好在他還記得自己的妻子此刻就在身邊,狠狠地咽了口吐沫,低聲道:「不是這樣還能怎樣?那些老將,都被當年怛羅斯的失利給嚇住了,誰也不敢一探敵人虛實。也只有這個愣頭青,才敢帶著幾百人,不顧死活地往敵人窩裡頭鑽!眼下安祿山來勢洶洶,中原兵將都不堪用,剛好把他們這支敢戰之師調……妹子,你在聽我說話么,妹子……」 接連叫了好幾聲,楊玉瑤才勉強從幻想中收回心神,臉色燦如春日下的桃花,「我在想當年的事情。記得他當年都躲得遠遠的了,你還讓哥舒翰在路上劫殺他。如今需要用人之時,卻又想把他調回來當護衛。他能遂你的意么?」
「那,那件事是老太監高力士乾的,跟我沒關係?!」楊國忠立刻矢口否認,彷彿面對的是王洵本人。
楊玉瑤不吭氣,只是抿著嘴冷笑。楊國忠被笑得心裡發毛,猶豫了片刻,低聲說道:「好吧!我的確派人給過哥舒翰那麼一點點兒暗示,但我也是為了四妹和你啊。她在你這裡跟前夫私會,一旦被陛下知曉了,非但她自己會失寵,你我也少不得受牽連!」
「那你還指望著別人不記仇?!」楊玉瑤早就對哥哥人品不抱什麼希望,只是從利害攸關角度,仔細替對方分析。「他即便帶了兵回來,也未必跟你一路啊?!何必不從你的麾下挑選良將,讓他們著手訓練一支靠得住的人馬?!」
「我,我麾下那些人,除了聽話之外,什麼都不會幹!」楊國忠急得直跺腳,心中好生後悔,沒有早日提拔拉攏幾個有真本事的武將出來,「他未必跟我一路,但他麾下的左右臂膀,宇文至和宋武,是宇文德和宋昱的嫡親兄弟,總不會幫著別人抄自己的家!」
對於當年冒失又好色的宇文至,楊玉瑤心裡約略還有些印象。笑了笑,繼續追問道:「是么,你相信宇文至和宋武兩個能制約得了他?!有多大把握?!」
「嗯——」楊國忠又被問得一陣猶豫,半晌后,狠狠跺了下腳,大聲道:「沒多大把握。但我這些年,也給了他不少好處,他應該不會跟榮華富貴過不去。當年截殺他的事情,是高力士主謀,只要我派人把其中關鍵泄露給他,至少能保證他不跟高力士、陳玄禮兩個一道來對付我。好妹子,你就別再問這些了。類似的問題,我都跟宋昱他們幾個反覆探討過很多回了。總之,就一句話,除了他們之外,現在我基本上沒其他人可選!」
「妹妹,你就幫你大哥過了這關吧。他最近急得連覺都睡不安穩,人眼瞅著就瘦了下去!」見楊玉瑤始終在細節上糾纏不休,裴氏也上前軟語相求。
楊玉瑤對自家哥哥不大瞧得起,跟裴柔這個嫂嫂倒也有幾分交情。點點頭,低聲回應,「嫂子你別急,我又沒說不幫他!我只是怕,怕他一時不小心,反而給自己引來一波新的對手。既然他已經別無選擇了,我就不再啰嗦了。說吧,要我幹什麼?!」
「要,要……」楊國忠的臉又開始發紅,「要你和二妹一道進宮去,跟貴妃娘娘說說眼下的情況。順便,順便,讓,讓……」
後半句,當著妻子的面兒,他有些說不出口。整個長安,幾乎人人都在傳,自己的三個妹妹,經常跟皇帝陛下玩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遊戲。至於傳言是否為真,說老實話,楊國忠自己也不太清楚。反正只知道,每次虢國夫人在宮中留宿,第二天,皇帝陛下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就會多出幾分歉意來。
「還說不是拿我這個妹妹當青樓紅姑?!」虢國夫人再度撇嘴冷笑,看向自家哥哥的目光中充滿了鄙夷。待把後者看得滿臉虛汗,不敢抬頭,又忽然嘆了口氣,低聲道:「算了,反正我的名聲已經那個樣子了。不在乎再多這麼一回。不過……」
「妹妹想要什麼,儘管說,儘管說……」虢國夫人的語鋒一連數變,楊國忠的心情也跟著起伏不停,「只要你幫我渡過這一關。你要的任何東西,我都給你尋來!」
「我要摘天上的月亮,你有那份本事幫我摘么?!」虢國夫人狠狠地搶白了他一句,然後以手揉眉,「算了,不跟你計較這些。我剛才只想告訴你,其實你根本不用費這麼大勁兒來求我。陛下不是要你努力炫耀大宛都督府在西域的戰績么?你照做就是了。把王明允和那個宇文至最好說得萬夫莫敵。我就不信,陛下他真的捨得讓這麼一勁旅在幾千里之外閑著,不趕緊調回來護駕!」
「陛下今天的確沒有調大宛都督府兵馬班師回朝的意思!」楊國忠見說好得事情又要涼,趕緊急頭白臉的解釋,「他只是說,要調安西軍回來,避免封常清再找借口,不肯跟安祿山決戰!」
「安祿山會老老實實在洛陽呆著,等陛下從安西調兵回來么?」虢國夫人只用了一句話,就徹底讓楊國忠變成了啞巴。
答案是明擺著的。安祿山打的是清君側的旗號,圖謀的卻是李隆基的皇位。拿下洛陽這座天底下僅次於長安的繁華所在之後,他需要一點兒時間來消化戰果。一旦河南各地被叛軍完全掌控,安祿山必然會繼續向西高歌猛進,屆時……
「若是沒等安西將士回援,封常清已經敗了呢?若是叛軍已經叩打潼關的大門,京師中的公子王孫們還能像現在這般安生么?到時候,恐怕不止李氏一族,那些國公們國侯們,個個都會趕著趟往皇宮裡頭跑,求陛下將天底下第一能打的勁旅從大宛調回來救命!」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這一層?!」楊國忠先是驚愕,繼而不斷點頭。正所謂旁觀者清,他和宋昱等人都過於顧及自身利益了,根本沒想清楚誰心裡頭對當下的局勢更為著急。陛下今日之所以不主動說要調大宛都督府兵馬回援,恐怕是不想讓人說他敗家,把將士們捨生忘死開闢出來的疆土,拱手再送還給大食人。而一旦自己把大宛都督府能征善戰的聲勢給炒起來,做足了,屆時,調王明允等人領軍入衛京師,便成了順應「民意」之舉。誰都不用再承擔大宛軍回援之後,葯剎水一帶得而復失的責任了!
想清楚其中關竅,楊國忠心內大定。立刻整理了衣冠,沖著自家妹妹長揖及地,「妹子,你真是女中諸葛,比宋昱、宇文德、鄭昂他們幾個加在一起都強。我這就去安排人手替大宛都督府造勢,看看誰比我更著急!」
說著話,他一轉身,拔腿便走。妻子裴氏阻攔不住,只好快步跟上。臨出虢國夫人府門,又回過頭,充滿歉意地對楊玉瑤說道:「妹子,別跟你哥哥一般見識。他就這麼一個人……」
「我早知道!嫂子,難為你了!」楊玉瑤嘆了口氣,輕輕搖頭。「我就不往遠了送你們了。在雪地里說了這麼久的話,我有些冷了!」
裴氏還想再說幾句話,替楊國忠彌合一下兄妹之情。見虢國夫人臉上的確充滿了疲憊之色,點點頭,陪著笑道:「那我跟你哥就先走了。改天有空再過來看你。你回吧,小心路滑!」
「嫂子也小心些!」楊玉瑤強打精神微笑。目送著自家哥哥的車隊在雪地上疾馳而去,命人關了大門,一步一捱地向自家平素居住的屋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