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9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12)

  第799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12)

  「殺反賊!」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喊殺聲又起,高力士等人紛紛拔刀砍了過來,而他顏氏父子和常山眾豪傑,這回真的成了叛賊。四下趕來的援軍不明真相,也紛紛舉起兵刃,朝守城者猛砍。顏杲卿抵擋不住,且戰且退「顏某不是反賊,他們才是!」,「顛覆大唐的是爾等,不是顏某。顏某之心,可對日月蒼天!」


  沒人聽他的辯解,亂刀紛紛落下,砍得他痛如骨髓。


  疼,好疼,劇烈的痛苦讓顏杲卿翻身而起。所有叛軍和援兵統統消失不見,入眼的,是一盞搖晃的油燈。燈光的暗影里,則是侍妾綠珠驚惶的面孔。


  唯獨外邊的哭喊聲還是若隱若現,絲絲縷縷鑽入人的耳朵。顏杲卿疲憊地笑了笑,低聲對綠珠說道:「剛才嚇著你了吧。我做噩夢了。外邊怎麼這般吵,季明呢,他到哪裡去了?」


  「季明?」綠珠慌亂地低下頭,不敢看自家夫主的眼睛,「季明不是在城上值夜么?老爺您忘了?」


  「噢!你看我這記性!」顏杲卿用手掌輕拍自己的腦門,以便令自己迅速擺脫噩夢的困擾。「幫我打盆洗臉水來,我要換鎧甲……」


  話音未落,外邊的哭喊聲瞬間增大。「阿爺——」「土生——」「娃他娘,快點兒,別走亂了啊!」


  「怎麼回事!」顏杲卿大驚失色,顧不得穿冬衣,拔腿便往門外走。侍妾綠珠趕緊從身後抱住了他,柔聲呼喚,「老爺,先換上綿袍子。外邊的事情,有季明和袁大人呢!」


  「你沒聽見外邊的喊聲么?放開,大膽——」顏杲卿奮力掙扎了幾下,卻未能掙脫。惱怒的回過頭,正欲呵斥,卻看見了綠珠滿臉的淚水。


  「怎麼了,外邊到底怎麼了,季明怎麼了?你趕緊告訴我!」一縷不祥的預兆瞬間湧上老太守的心頭,他用手搬起綠珠瑟縮成團的肩膀,急促地逼問。


  綠珠先是搖頭垂淚,被連晃了幾下,知道隱瞞不下去,才哽咽著解釋道:「奴家,奴家知道的也不詳盡。老爺昨晚是被抬回來的,一直沉睡不醒。季明和馮大人他們拿著老爺的令箭,說是要組織百姓連夜突圍……」


  「胡鬧!」顏杲卿大急,雙臂力道猛然增大的一倍,將侍妾綠珠推倒在地,「這逆子,竟然膽敢如此胡鬧。四下里被叛軍圍得如鐵桶般,怎麼可能突圍得出去。我,我非殺了他,非殺了他不可!」


  說著話,他便踉蹌著準備出門去阻止。侍妾綠珠卻又爬了幾步,伸手扯住了他內袍一角,「老爺,您自己的兒子,您還不了解么?季明,季明他,又怎是那胡作非為之人?」


  一句話,將顏杲卿瞬間從慌亂中驚醒。轉頭,蹲身,他將哭成淚人兒的侍妾從地上扶起,同時盡量緩和地追問道:「季明,季明都怎麼安排的?他,他到底在做什麼?你說話啊,別哭,別光顧著哭!」


  「老爺!」綠珠哭得愈發淚如泉湧,雙手掩面,斷斷續續地彙報,「季明,季明他,自己,自己帶隊,去燒叛軍糧草了。吩咐賈縣令和崔縣尉兩個,組織百姓到東城門口等待。聽到城西喊殺聲起,就一道衝出去。能逃出一個算一個,說是只要跑出,跑出常山地界……」


  只要跑出常山地界,有我顏某人在城內,叛軍也沒心思追殺!不等綠珠說完,顏杲卿便全弄明白了。綠珠說得對,自己確實不懂兒子。自己一天到晚只想著為李家天子盡忠,想著維護顏氏一族數百年清譽,而兒子心裡考慮更多的,卻是這些平素與他朝夕相處的百姓,這些鮮活而平凡的生命。


  「來人,幫老夫披甲!!」轉眼間,老太守已經做出正確選擇。自己食大唐俸祿,為國盡忠,理所當然。那些百姓,卻不必為一家一姓的江山去殉葬。這點上,做兒子的比老子高明。


  但他卻不想讓兒子白白的去送死。燒叛軍的糧倉,談何容易?!即便僥倖能夠得手,恐怕同行的勇士也沒有一個能全身而退。這拚命的事情,應該由老夫來做。兒子年輕,還有很多路要走……


  在侍妾綠珠和聞聽呼喚趕來伺候的侍女們的幫助下,很快,老太守便將自己收拾整齊。提刀上馬,飛也般奔向城西。按照突厥人的傳統習慣,糧草輜重,肯定放在靠西北一側。跟史思明相交多年,他和史思明兩個對彼此的脾氣秉性都了如指掌。


  街道上準備出城逃難的百姓們擠得摩肩接踵。但看到老太守花白的鬍鬚,都主動地讓開了一條通道。少將軍準備出城去與叛賊一決生死,老將軍肯定是趕去為兒子送行。大夥沒本事,幫不上什麼忙。但對於捨生忘死替自己爭取逃命機會的父子,卻有著發自內心的尊敬。


  「太守大人大恩大德,我等永生不忘!」


  「太守大人,您老人家自己也保重。叛賊早晚會遭到報應!」


  在一片哭泣聲中,顏杲卿的脊背越挺越直。近了,距離西門越來越近了。近得幾乎能看見瓮城內門高懸的鐵柵欄。然而,鐵柵欄卻在他眼前轟然落下,無數騎兵跟在兒子身後沖了出去,永不回頭。


  「季——」老太守揮動胳膊,呼喊聲卻卡在了喉嚨里。他無法再追,再追,就要打亂今晚兒子的所有安排,再追,就要擾亂自家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軍心。甩開馬鐙跳下坐騎,他三步並作兩步奔向城頭。平素要走小半柱香時間的台階,竟然須臾躍過。


  城頭上,腿腳不方便的袁履謙被人抬著迎上前。沖著顏杲卿深深俯首,滿臉歉意,「顏兄,袁某無法阻止……」


  「我知道!」顏杲卿笑著打斷,老淚在臉上肆意縱橫,「你我,都,都老了。比不得,比不得他們年青人。走,跟我上去,待喊殺聲起時,好為季明擂鼓助威!」


  「走!」袁履謙掙扎著落地,與顏杲卿互相攙扶著,走向敵樓中的戰鼓。城下,戰鬥尚未開始。慘白色的雪野中,只見一條黑龍,翻翻滾滾,直撲敵營西北角。


  幾點火光從敵營中亮起。緊跟著,是凄厲的警報。顏杲卿縱身撲向戰鼓,使出全身的力氣,高高地揚起鼓槌,「咚,咚,咚……」激昂的鼓聲從敵樓中響起,點燃城頭所有人的血液,蓋住天地間一切嘈雜。


  「季明臨行前說,他一直以你這樣的父親為榮!」袁履謙湊過來,大聲轉述。


  「啥!」顏杲卿根本聽不見,豎起耳朵反問。


  「季明臨行前說,他一直以你這樣的父親為榮!」袁履謙將頭湊向顏杲卿的耳朵,再度重複。


  「好兒子,老夫亦以你為榮!」顏杲卿含淚而笑,將戰鼓擂得更響,更響。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伴著激昂的鼓點,顏季明一行二百餘人驟然加速,純白色披風被吹起來,宛若一隻只撲火的飛蛾。


  沒有人回頭張望鼓聲的來源,也無暇回望。地面上積雪盈寸,天空中星大如斗。這樣的夜晚出城踏營,根本不能指望不被敵軍發現。這樣的夜晚出城踏營,所有人註定要一去不復返。


  風蕭蕭兮易水寒。


  馬蹄聲如歌,激蕩著古時的旋律。今夜,生寒的又豈止是易水?整個燕趙大地,都在轟鳴聲中震顫。


  巡夜的叛軍發現了敵情,迅速組織羽箭攔截。一排排鵰翎驟然騰空,然後又驟然撲下。最前排的隊伍中有人中箭了,搖晃著,不肯從馬背上墜落。第二排的弟兄迅速補上去,將受傷者擠到隊伍外圍,保持攻擊陣型的齊整。


  又一排羽箭落下,射穿幾匹戰馬的脖頸。可憐的畜生嘶鳴著跪倒,臨死之前,兀自不肯摔傷背上的主人。馬背上的男兒在雙腿著地前的瞬間,用槊桿為支撐,騰空飛起,橫著撲向隊伍側翼。他們這樣做可能會被摔的筋斷骨折,平白辜負的坐騎的無私付出。然而他們,卻絕不能拖累自家的攻擊節奏。


  輕傷者和未受傷者繼續向前,雙腿不停磕打馬鐙,將坐騎的體力壓榨到了極限。加速,加速,在加速過程中,隊伍被拉成光滑的錐形。他們彼此之間靠得很近,彷彿隨時準備用身體替袍澤遮擋箭矢。他們個個緊閉著嘴巴,不讓爆烈的怒火從喉嚨裡邊噴射出來。所有力氣都是留給叛軍的,不能絲毫被消耗在半途中。哪怕天空中突然落下箭雨,哪怕沾有同伴體溫的血珠,就灑在自己臉上。


  被馬蹄聲驚醒的叛軍,旋即被這一夥送死者的行為給徹底驚呆了。前來偷營的燕趙男兒太少,少到當值的叛將無法下定決心向全營示警。前來偷營的燕趙男兒來得又太急,沒等第三波箭雨落下,槊鋒已經逼近營門。


  「橫槊!」隊伍正中央的顏季明終於開口,怒吼聲宛若驚雷。當先的三名騎手,立刻將手中的長槊放平。三尺余長的槊鋒,借著馬速,徑直刺入厚重的木製營門。緊跟著,騎手連人帶馬也一塊兒撞了上去。「轟!」「轟!」「轟!」血肉橫飛,火花四濺,叛軍的營門顫抖,顫抖,搖搖欲墜。


  轟!」「轟!」「轟!」「轟」彷彿看不見前方同伴的結局,又是數名男兒連人帶坐騎撞在了營門上面。厚重的營門被熱血染紅,在白雪中紅得眨眼,紅得如火焰般妖異。「轟!」「轟!」「轟!」十幾騎連番撞擊之後,厚重的營門被竟然被血肉之軀撞得四分五裂,悲鳴著,掙扎著,不甘心地頹然倒地。


  「攔……」當值的叛軍將領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來襲者居然採取如此慘烈的方式突破阻礙。一時間,被驚了目瞪口呆。當他終於從驚詫中緩過神,大叫著準備組織防禦,一桿槊鋒已經撞入了他的胸口。


  「啊——」「啊——」同時被刺中的還有幾個倒霉鬼,致死都無法相信發生在眼前的事實。已經趕到門前準備撈取戰功的其他叛軍兵卒被嚇得魂飛魄散,丟下兵器,轉頭就逃。哪裡還來得及,冰冷長槊從後背追上去,將他們一個接一個挑入半空。


  「向右轉,西北角,別戀戰!」顏季明挑飛擋在自己馬前的敵手,舉起長槊,大聲高呼。「西北角,西北角!」老軍務馮虔和翟萬德二人大聲重複,將顏季明的命令傳遍全軍。還剩下的一百五十餘騎驟然轉向,在亂鬨哄的叛軍當中撕開一條血口子,貼著營牆,直奔大營的西北,叛軍的糧倉所在。


  「擋住他們,擋住他們。吹號角,吹號角!向全營示警,向……」叛軍當中,亦不乏明白人,聲嘶力竭地調整部署。翟萬德側身,將手中的長槊投將過去。尖叫聲噶然而止。附近的叛軍將士唯恐成為下一個被長槊瞄準的目標,紛紛閉住嘴巴後退。夜襲的隊伍宛若游龍,衝破黑暗,又一頭扎入黑暗。


  沿途不斷有新的叛軍嘗試前來攔截,被長槊和橫刀紛紛撕成碎片。霜刃在碰撞中發出歡歌,戰馬在血霧中縱情嘶鳴,生命在火焰中,星光下,奏響最嘹亮的華章。


  風蕭蕭兮易水寒。


  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只要旌旗指向,是大義所在。死亡權作一場酣睡。


  從睡夢中被驚醒的叛軍越來越多,整座聯營燈火涌動。站在冰冷的城頭,老太守顏杲卿可以清楚地看見自家兒郎們那矯健是身影。他分不出那個是自己的兒子,好像在敵營中每一個浴血奮戰者都是。他彷彿又能看出哪個是自己的兒子,看見那略帶一點點稚嫩,一點點玩世不恭的面孔。


  從小他就是這樣,從來不像他哥哥泉明一樣循規蹈矩。從來不像其哥哥一樣,謹於行而慎於言。他就像一灣溪水,清澈得幾乎讓人一眼就能看到底。他就像一粒雪花,純粹得讓人不忍告訴他人間黑暗。


  他生來膽大包天,從來不把自己這個做父親的權威放在眼裡,也不畏懼其他權威。跟史朝義去了一趟京師,回來之後,便對時政大肆抨擊,對當朝諸位華袞品頭論足。自己這個做父親的,當時還板起面孔教訓過他,然而卻在他明澈的目光中,迅速敗下了陣來。自己無時無刻不擔心這個兒子,唯恐其言談舉止過於放任不羈,日後會給家族帶來禍患,卻沒想到,他放任不羈的外表下,隱藏著怎樣的火熱。


  因為在意,所以才會失望。因為失望,所以才會口無遮攔。可口無遮攔之後,還是在意,還會失望,還會為之心甘情願地付出一切。


  他就是一團火,純粹,乾淨,不染一絲塵雜。


  那把火,足夠刺破眼前所有黑暗。萬馬軍中,老太守顏杲卿再度找到兒子的身影。銀色的鎧甲,雪白的披風。在雪夜當中行軍,這是一種最好的掩飾。然而在火光照耀下,卻是最明顯的攻擊目標。


  兩隊剛剛趕來的叛軍前後包抄,試圖將顏季明和他身邊已經為數不多的燕趙男兒徹底埋葬在人海當中。銀色的鎧甲,迅速被火光和血水染紅,雪白披風,亦跳躍如烈焰。一瞬間,他的身影墜入黑暗,下一個瞬間,他的身影卻又從黑暗中跳了出來,光芒萬丈。


  敵軍如稻草人一般在他馬前倒下,身邊的袍澤們,則拚死護住他的兩翼,用橫刀給敢於靠近者一個乾淨利落的死亡。他長槊前指,將敵陣刺出一個窟窿。緊跟著,他的坐騎高高地揚起前腿,於火光中,凝固成一座驕傲的雕像。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又起,源自敵營的深處。史思明在調兵,無論是為了振作士氣,還是為了保護糧倉,他都必須將今夜的劫營者殺乾淨。四面的大營都以角聲回應,人影晃動,戰馬嘶鳴,整個常山縣城外的敵軍,目光都被那一小隊人馬所吸引。


  萬眾矚目之下,顏季明的身影再度出現,刺翻一個衝過來的敵將。又一名敵將從斜前方策馬迎上,被他用長槊一掃,砸落坐騎。老軍務馮虔催馬衝上前,揮刀砍斷幾桿步槊,以免它們讓顏季明分神。更多的步槊攢刺而來,馮虔擋無可擋,合身從馬背上撲下,將所有槊鋒都抱在了懷裡。


  「老夫不會拖你的後腿!」


  「老夫上過戰場,比你們這些毛頭小子更會打仗。衝鋒時,老夫可以替你開路。後撤時,老夫亦可以替你擋刀!」


  老夫承諾過,老夫說話算話。


  「馮叔!」顏季明大叫,腳步卻絲毫不停,繼續向敵軍存放糧草的位置突進。他身邊此刻只剩下了不到五十人,幾乎個個血染征衣。然而,就這不到五十名燕趙男兒,氣勢卻如同千軍萬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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