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0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13)

  第800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13)

  一將飛騎來攔,應該是箇舊相識,口中大叫著顏季明的名字。顏季明挺槊刺過去,落空。對方槊鋒急至,他微微側身,讓開要害,然後左手從背後抽出刀,斜掃。


  以命搏命,拼得就是勇氣。來將顯然不願意死在一個無名小輩之手,迅速棄槊,鐙里藏身。顏季明哈哈大笑,半邊衣服再度被熱血染紅。刀尖迅速兜轉,在敵將錯愕的目光中,砍翻正前方的一名小卒,再度衝破人牆。


  一將來攔,一將授首。


  一旅來擋,一旅兵潰。


  他帶領著一小隊少年,如同一群流星,在漫漫長夜裡,照亮了整個大地。老太守顏杲卿已經顧不得再擂鼓,望著亂成一鍋粥的敵營,望著驕傲的兒子,眼淚再度宛若泉涌。


  「大人!」袁履謙抹了一把臉,咬著牙提醒。「弟兄們的血不能白流!」


  「他們的血不會白流,永遠不會!」顏杲卿猛然收住眼淚,鄭重點頭。「傳令,開城門,所有留在城裡的百姓,一起向城東衝擊!」


  「遵命,大人!!」有人哽咽著,將命令傳了出去。沉重的東城門「吱呀呀」打開。已經等待多時,幾乎陷入絕望的百姓們,爭先恐後地涌了出去。


  前真定縣令賈深、藁城縣尉崔安石二人一前一後,各自帶領百餘名民壯,護送者逃難的隊伍直撲東側敵營。東側敵營中,此刻大部分兵力都已經被抽調到城西去阻攔「亡命徒」,留下得只是一夥老弱殘兵。倉皇中放了幾箭,便四下逃遁。任由數萬百姓拖家帶口,從營盤中橫穿而過。


  黑夜中,人們扶老攜幼,氣喘吁吁地逃著,把常山城遠遠地拋在了背後。喊殺聲此起彼伏,被夜風不斷送入人們的耳朵。聞聽者個個緊閉著嘴,咬著牙,卻不敢始終回頭。


  誰都知道,城西的戰鬥是為了什麼?

  誰都知道,為了給大夥尋一條生路,以顏季明為首的少年們,付出了怎樣的代價。他們平素也許行為怪誕,也許放任不羈。但在今晚這一刻,他們卻用熱血和生命,重塑了男兒形象。


  我也許無力保護你,但在我戰死之前,敵軍不會碰到你的衣角。


  我將用生命守護你,因為你是我的家人,我的父老鄉親。


  風越來越大了,將喊殺聲吹得隱隱約約,越來越低。低到最後幾乎弱不可聞。


  前真定縣令賈深再也不願滿頭逃命,跳下坐騎,對著西北方向,長跪不起。


  走在隊伍末尾負責斷後的藁城縣尉崔安石亦從馬背上翻下來,沖著黑暗裡微弱的一點火光,深深俯首。


  護送隊伍的民壯們停住了腳步。


  所有男女老幼停住了腳步。


  數萬人齊齊回首,望向那可能出現火光的位置。依稀可見,只是幾點微弱的殷紅。


  那幾點微弱的火光殷紅如血,在風中跳動,跳動,隨時都可能熄滅,卻永不熄滅,隨時都可以點亮整個夜空。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天亮了,連營中的余火陸續被撲滅。望著陸續送來的戰報,偽范陽節度使史思明的鼻孔里,冒出了一股股濃煙。


  只有區區二百三十人,顏家那頭小野狗只有二百三十人,就將自己原本視為鐵桶般的連營,攪了個天翻地覆。而自己麾下這八萬虎狼之師,因為事發突然,舉止失措,昨夜光是自相踐踏,誤傷,就倒下了兩千餘,再加上被顏家小狗給砍死的,總損失足足是對方的二十四、五倍!

  更可恨的是顏家那老狗,居然連親生兒子都不顧,趁著自己忙著調兵遣將保護糧倉的時候,帶著闔城百姓從城東突圍了。誰都知道那天殺的老狗在河北各地素得人心,萬一他脫了官服,穿上平頭百姓的衣服往哪個山溝裡邊一藏,自己該拿什麼去給安祿山交代?!!


  「該死,該死,父子兩個全都該死!!」一旦發作起來,史思明的火氣便很難控制,揮舞著彎刀,將面前的帥案砍得木屑飛濺。「還有你們,你們也統統該死!這點事情都做不好,活著也是浪費糧食!」


  左右親信文武都熟悉自家主帥的秉性,誰都不敢開口分辯,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如泥塑木雕。昨天事發突然,混亂當中,大夥誰也弄不清劫營者到底來了多少人,只能完全按照中軍的指示行動。而中軍這邊,當時也是方寸大亂,完全沒想到顏氏父子可能是聲西擊東。若追究責任,首先需要問責的,是沒及時發出警報的當值將領,其次,便是史思明本人。至於大夥,卻完全是奉命行事,根本沒有什麼過錯。


  見到此景,史思明愈發怒不可遏,猛然將彎刀舉起來,指著距離自己最近的武將李歸仁質問:「你這該死的廢物?說,昨天晚上是怎麼安排的防禦,是不是存心怠慢,想壞老子的完勝之功?」


  偽盧龍節度使李歸仁在安祿山麾下的職位僅比史思明略遜,平素以悍不畏死著稱,此刻卻不敢當眾跟史思明頂撞。看到對方把刀鋒轉向自己,立刻後退幾步,長揖及地,「大帥明鑒。大帥明鑒。卑職昨夜,至少安排了六隻隊伍交替值夜。但周兆伍那廝傲慢輕敵,遇到偷襲后不及時示警,才使得賊軍突入了營地內,進而釀成了大禍!」


  「周兆伍,周兆伍那廝呢,他躲到哪裡去了,趕緊給老子捆來。老子要親手剮了他!」史思明的注意力馬上被李歸仁拋出的替罪羊所吸引,揮舞著彎刀咆哮。


  「周,周兆伍將軍,周兆伍將軍已經殉職了!」李歸仁又悄悄往後挪了挪身子,避開史思明的刀尖兒,喃喃地回應。


  「死了?」史思明皺了皺眉頭,怒吼之聲暫且停頓。旋即,又哈哈大笑,「死得好,死得好,省得老子再動刀子。其他幾個當值的呢,難道全死光了不成?如果沒死的話,趕緊給老子站出來領刀!」


  兩廂站立的文武將佐的隊伍又亂了亂,須臾之後,有兩名渾身上下染滿鮮血的偏將,低頭耷拉腦袋出列,跪倒在了帥帳中央。「大帥息怒,是屬下無能,沒能及時擋住賊兵。不敢奢求大帥寬恕,請大帥依律責罰!」


  「依律,依照軍律,殺你們十回都活該!」史思明快步上前,刀鋒貼著對方的脖頸打轉,「就你們兩個么,其他幾個人呢?趕緊給老子滾出來受死!」


  「就,就我們兩個了。周將軍,王將軍,趙將軍和胡將軍,都,都殉職了!」兩個倒霉蛋趴在地上,聲音顫抖,氣若遊絲。


  安祿山和史思明的治軍手段都極其嚴酷,將領稍有過錯,輕則當眾扒下衣服打軍棍,重則穿耳、割鼻甚至梟首、分屍,決不寬宥。故而其手下眾將很少敢對軍務敷衍了事,萬一有了疏忽,寧可當場戰死,亦不願活著再多受一番蹂躪。 昨夜事發突然,與劫營者正面遭遇的周兆伍將軍當場陣亡,聞訊趕來的其他幾個當值將領,也是使出了渾身解數試圖補救。但是無奈劫營者個個都存了必死之志,前仆後繼。所以當值的將領們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也始終未能力挽狂瀾。


  看到兩個刀下幽魂那一身大大小小的傷口,史思明心中的怒火稍減。將刀鋒抬高了數寸,咬著牙說道:「原來就剩下你們兩個了?你們兩個怎麼沒有衝上去戰死?莫非還想憑著這一身傷口,到老子面前邀功請賞么?!」


  「卑職,卑職當時,當時被打下馬來,昏了過去!」


  「卑職,卑職被顏家小賊一槊刺中了肩窩,甩到了死屍堆中。然後再沒機會追他得上!」兩名倖存的將領強忍憤怒,如實回稟。


  「噢?」史思明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兩名部屬。他是捉生將出身,從一介小兵爬到節度使高位,半生之中受傷不下百次。因此毫不費力,便判斷出兩名屬將沒敢對自己說謊。「便宜了你們。下去好生養傷。待傷口養好之後,每人到明法參軍那邊,領一百軍棍!」


  「是,屬下謝大帥寬宏!」兩名部將又驚又喜,磕了個頭,起身,互相攙扶著往外走去。


  「回來!」史思明眉頭又皺了皺,大聲吩咐,「過是過,功是功。你們兩個在危難關頭,死戰不退,該賞!耿長史,每人給他們賞十匹駿馬,五十吊銅錢。官職也各升兩級!」


  「謝大帥!」登時,兩名部將心裡的怨氣全消,返身跪倒,重重磕頭。行軍長史耿仁智也暗自鬆了一口氣,緩步出列,拱手領命。


  眾將領知道最危險的時刻終於過去了,一個個臉色慢慢恢復了正常。史思明撇了撇嘴,繼續搖著頭冷笑,「一群廢物,老子不親力親為,就連一場好覺都睡不得!等老子哪天一覺睡過去醒不來,看爾等怎麼辦?等著向唐軍投降么?那隴右李家,什麼時候善待過屈膝投降者?!」


  這話,問得極其到位?特別對於土生土長的河北將領而言,誰都聽說過,當年竇建德投降李家之後,李唐派來的「劫收」大員,是怎麼對付劉黑闥、曹湛、高雅賢等人的。雖然那場屠戮已經過去了一百三十餘年,但當時「豆香李苦」之民諺,卻在河北民間牢牢地紮下了根。


  想到民間眾口相傳的那些故事,將佐們誰也不敢抬頭。史思明嘆了口氣,又繼續補充:「我等皆為安公一手提拔。安公如今已經在洛陽稱帝,『清君側』的旗號也已經徹底成了幌子。你我此刻即便想回頭,也不可能了。所以,還是把心思放專一些,想想如何穩固河北,讓大軍後路無憂才是正經。若是安公能順利拿下長安,你我少不得都是開國元勛。若是安公不幸失利,你我又保不住河北。縱以這天下之大,恐怕也難尋你我容身之所!!」


  「元帥所言極是!」


  「元帥聖明!」


  眾文武心服口服,拱手稱頌。史思明輕輕點了點頭,笑著說道:「聖明不聖明就另說了。反正老子跟你們現在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誰也甭想自己跑掉。昨夜還有誰的屬下戰死了?或是受了重傷?你們自己報上來吧,老子沒功夫一個個問了!耿長史,凡事昨夜戰死的將領,統統加官一級,給家裡發五十吊錢撫恤。受傷的加兩級,發三十吊。小兵無論死的還是傷的,每人五吊!」


  「謝大帥恩典!」眾將齊齊拱手,因為部分糧草被焚而受挫的士氣,登時又高出一大截。行軍長史耿仁智想了想,低聲回稟,「大帥仁德,屬下這就安排人手去撫恤士卒。不過,眼下還有一件要緊的事情……」


  「追殺姓顏的么?老子沒那個閑功夫?!你幫我寫個告示,四下張貼。就說他兒子,顏家小狗被我活捉了。如果他不主動出來領死的話,老子就把他兒子綁在木樁上,每天割一塊肉下來,慢慢折磨。看他是要自己的命,還是要兒子的小命!」


  「大帥這個辦法不錯!」耿仁智笑了笑,低聲稱頌,「那顏杲卿素有仁者之名,看著兒子被活剮了卻不肯救,偽君子名聲算是坐實了。不過,據屬下觀察,那顏杲卿好像昨夜沒有趁亂逃走。他的太守旗,眼下還插在常山城的敵樓上!」


  「沒逃走?那廝等著受死么?」史思明大吃一驚,皺著眉頭,驚詫地追問。「剛才你怎麼不告訴我?」


  耿仁智笑了笑,不肯直接回應。史思明知道是自己的火爆脾氣導致眾人噤若寒蟬,也訕訕地笑了笑,四下拱手,「史某剛才被氣糊塗了,諸位請多多擔待。你們都是我的好兄弟,史某其實不會真的拿大夥怎麼樣!」


  眾將又怎能真的揪住主帥的錯誤不放,只有笑著拱手,口稱不敢。史思明火氣漸消,心思也慢慢清楚起來,「那顏杲卿,那顏杲卿,倒是條漢子。不枉老子當年那麼看重他!百姓一走,他守起城來,便再無後顧之憂了。即使戰到最後一人,待老子破了城,也只能殺他一顆腦袋,倒也成全了他的忠義之名!!」


  「大帥分析得極是!」耿仁智笑著點頭,「他若是帶著百姓逃走,就難免被我軍追上。屆時逃也不是,戰也不是,未免難做。而只讓屬下護著百姓突圍,則省卻了一番麻煩。只要他的旗號還插在常山城中,我等便沒必要跟幾個平頭奴子為難!」


  「想得美!」史思明撇嘴,「老子偏偏不如他所願,周擎聽令,你帶著五千騎兵,搜索周圍一百里,把遇到的男女老幼,全給老子抓回來!」


  周擎是他麾下第一愛將,智勇雙全。平素用了極順手的,此刻,卻遲遲不肯上前接令。而是後退了數步,雙膝跪倒,「大帥三思,這樣做,恐怕會正中了那顏老賊的奸計!」


  「奸計?」史思明不解,臉上登時又堆滿了陰雲,「你別亂說話。還能有什麼詭計?幾個手無寸鐵的平頭奴子,還能掀起什麼風浪不成?」


  「大帥剛才說過,這河北,可是大燕國的基業所在!」周擎作戰勇猛,膽子也非常大。明知史思明已經到了發作的邊緣,反而更要直言進諫,「把百姓再抓回來,只會壞了您的名頭。對姓顏的老賊絲毫無損。事後,若是有人在陛下面前進讒,大帥您……」


  「嗯,嗯,你,沒想到你小子還有這番見識?!」史思明被頂得直喘粗氣,心思卻轉得飛快。安祿山沒稱帝之前,自然不會在乎什麼名聲。而此刻既然做了大燕國的皇帝,年號聖武,自然要弄些門面花樣出來給人看。自己若是再向先前那樣,為了震懾周邊郡縣而亂殺無辜的話,萬一安祿山想落個好名聲,又想趁機收自己手中兵權……


  只是這番算計,無論如何不能公然宣之於口。史思明想了想,不怒反笑,「若是老夫麾下將士人人像你,天下何愁不定?算了,算那些平頭奴子有福,老夫就不追究他們『從賊』之罪了。不過這常山城……」


  「末將願意親自領兵攻城!」周擎非常感謝史思明肯接納自己的諫言,主動請纓。「大帥先前圍著此城不急於攻下,只是為了給顏老賊一個悔過自新的機會。既然他決意死戰到底,末將願替大帥將他的頭拎過來!」


  「末將願意與周將軍同往!」


  「末將願意同往!」


  被昨夜的襲擊弄得手忙腳亂,眾將都覺得面上無光,因此個個主動要求帶隊雪恥。史思明見士氣尚還可用,便準備點頭答允。正在此刻,行軍長史耿仁智卻輕輕咳嗽了一聲,笑著道,「其實也不必那麼急著攻城。煮熟的鴨子,不怕它長了翅膀飛走。屬下這裡有一計,如果僥倖能成功的話,肯定讓顏老賊戰守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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