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9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22)
第809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22)
其他諸侯也不甘落後,紛紛把自家王位第一繼承人推出來,追隨王洵去中原鍍金。個別沒將王位繼承人帶在身邊的,則紛紛以來時過於匆忙為借口,請求王大都督晚幾日帶大軍開拔,給自家子侄一個到中原增長閱歷的機會。
此舉正中王洵的下懷,他臉上卻故意裝出一副為難的模樣,猶豫了片刻,皺著眉頭回應,「大軍出征,哪有隨便改期的道理?!本都督找高人算過,三日後便是黃道吉日,倘若錯過,就要再等兩個月才能出發。不行,不行,既然錯過了,就等下一次機會吧。此次,請恕王某不能為他們幾人開方便之門!」
「大都督通融通融!」
「大都督再幫忙想想辦法,我等著輩子都念您的情!」
「天可憐見。我等一輩子都沒去中原轉轉,好不容易晚輩們有了機會,卻要生生錯過。天可憐見,大都督可憐見!」
眾諸侯雖然在大食人的強迫下,表面上信過一段天方教。暗地裡的信仰卻是五花八門,各拜各的神仙。可無論信的是哪路神明,對於卜卦之辭,都是敬畏得很。不敢再求王洵改期,只求他念在往日大夥做事恭謹的份上,再給想想辦法。
盛情難卻,王洵只好做出妥協。想了又想,才低聲說道:「出發日期,無論如何是不能再改的。但念在你等一片赤誠的份上,本都督可以放慢行軍速度,給他們一個追趕隊伍的機會。但話說好了,后趕上來的的人,每個最多帶二十名親衛。再多了,本都督可沒那麼多糧草供應!」
「我們自帶乾糧,自帶乾糧!」諸侯們喜出望外,連聲答應。心中同時暗笑,你王大都督哪裡是沒有充足糧草,分明是怕我們的人去得太多了,顯得扎眼。不小心得到了中原皇帝的垂青,搶了你的風頭!放心,我會好好叮囑兒子,不讓他跟你爭頭功!但如果中原皇帝非要賞賜他個一官半職,也是他自己有福,可不是我等事先沒教導好他!
三日後,王洵果然率領大軍按期開拔。黃萬山和麥爾祖德帶領留守一眾官吏,尾隨送出十里,在城外喝過踐行酒,奏過了出征樂,才依依不捨地跟大夥惜別。
時令已經是三月中下旬,天氣明顯開始回暖,平素能吹透幾層皮襖的北風,也變得綿軟無力,懶洋洋的帶上春天的味道。這種天氣,正是跑馬放歌的大好時機。鬆開韁繩,輕輕磕打一下馬鐙,已經在馬廄里憋了一個冬天,差不多憋犄角來的坐騎肯定會一口氣躥出百八十里。把積攢下來的精力消耗殆盡方才罷休。
只是王洵卻不肯坐騎放開了撒歡。在全體將士都有兩匹戰馬輪換代步,並且另有駱駝運送隨身行李的情況下下,第一天居然只走了不到五十里便停了下來,完全不顧身邊欽差大人焦急的臉色。
第二天,大軍又是過了辰時才慢吞吞開拔,二十里一小歇,三十里一大歇,勉勉強強走了八十里,還不到下午未時,就又開始安營紮寨。
葯剎水已經開始解凍,河岸邊的青草剛剛冒出綠芽,柳樹和楊樹的枝條上,也生出了嫩黃色的葉子。幾窩野鴨受到驚嚇,逃一般跳入河水中,飛快游向對岸。一群北歸的燕子卻不知憂慮,嘰嘰喳喳掠過軍營上空,帶著幾分好奇。
有士兵閑不住,跟自家主將請了假,騎著戰馬出營去尋找野味。有部族武士則脫光了鎧甲,在營地中央拉開架勢,摔跤角力,玩得不亦樂乎。喧囂聲、喝彩聲直達中軍帳,王洵聽了,也懶得命人出面干預。
「這架勢哪裡是去當救兵啊,分明是出去踏青!」傍晚時分,木鹿州監國王子鮑爾伯,佉沙洲王子史摩克兩個抱著酒罈子坐聚在一起,搖頭苦笑。
「還不是為了等那幾個不著調的傢伙?!」東曹國王子曹安仁、西曹國王子曹開濟也閑的發慌,湊上前,撇著嘴地抱怨。「其實大都督根本不用這般照顧他們。那些傢伙,聽說有好處時,肯定腿跑得比兔子都快。我敢打賭,咱們就是按全速行軍,不等走到拔漢那,那些傢伙也肯定追上來了!」
「那是!都是些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也就咱們大都督仁厚,願意給他們一個機會。換了別人,估計早一巴掌扇回去了!」鮑爾伯完全同意曹氏兄弟的看法,笑嘻嘻地附和。
跟著鐵鎚王,肯定沒虧吃!這是幾個王子兩年來的切身體會。木鹿、佉沙、東曹、西曹四國在葯剎水沿岸眾國當中,實力原本都排不上號。可就是因為抱鐵鎚王的大腿抱得緊,領土年年擴張,兵馬年年翻倍。如今非但已經可以與拔漢那、白水這些強鄰一論短長,並且隱隱有了後來居上之勢。
作為王位的第一繼承人,曹安仁等當然知道飲水思源。可如果前來抱鐵鎚王粗腿的人太多了,分到自家頭上的好處,難免就會薄掉一些。因此,幾個人巴不得那些沒能及時加入隊伍的各國王子,永遠也別趕上來。永遠沒機會,取代自家在鐵鎚王心中的位置。
倒是白水王子賀魯索索,原本就不太得王洵賞識,所以這回也沒指望著能收穫太多。聽鮑爾伯、曹安仁等說得熱鬧,笑嘻嘻湊上前,低聲反駁:「你們哥幾個這麼說就太沒見識了!大都督這麼安排,其中自有他的道理!咱們只管跟著聽招呼好了,少給他老人家添亂。反正,每次論功行賞,肉都少不了咱們的!」
「也對。大都督的安排,豈是咱們能隨便猜得到的?我估計,他這回執意要把十六國的王子都帶齊了,是準備給中原皇帝一個驚喜。說不定中原皇帝一高興,就直接封了大都督做大宛王。省得大夥頭上還供著俱車鼻施那傢伙,整天半死不活地看著噁心人!」佉沙洲王子史摩克現早就對王洵佩服得五體投地,無論對方做了什麼,他都能分析出一堆道理來!
「那倒也是!」鮑爾伯等人紛紛笑著點頭。「十六國王子同時前來效命,多大的動靜啊!別看咱們麾下的兵馬數量,光聽國數,還真能給中原皇帝長不少威風!大唐有句話叫做什麼來著,什麼臭魚爛蝦的……?」
「濫竽充數。不是河裡的魚,是吹的竽,別光想著吃!」
「對,濫竽充數。不過咱們也能不完全算濫竽充數,咱們多少也能捧個人場是不?況且鐵鎚王他老人家的師父已經領著安西軍趕過去了,咱們想上戰場,也得有那個機會啊!」
「那倒真的可惜了。否則,跟在鐵鎚王身後,還愁沒戰功立么?」
「聽你這麼一說,我還真覺得有點兒不甘心!你說咱們在葯剎水兩岸,早已經找不到對手了。這回如果在中原,再接連打幾個勝仗,日後跟人提起來……!」
「去你的,也不照照鏡子。是鐵鎚王,王大哥在葯剎水兩岸沒對手。跟你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關係呢?怎麼沒關係呢?!去年那兩場大戰,哪回不是我負責打掃的戰場?!」
「你也就這點兒本事!」
幾個王子說說笑笑,心中早就把前去中原勤王的事情,當做了一場愜意的遠遊。甚至連歸來時為家人捎帶什麼稀罕東西,尋機會娶個中原美女做妃子的事情都計劃好了,根本不去想大唐國內如今面臨著怎樣的危局。
王洵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大宛距離中原路途遙遠,所有消息傳過來,都會耽擱數月到半年不等。他主動將中原發生叛亂,自己要揮師勤王的消息散發出去,又裝出一幅不慌不忙的模樣,便是為了給當地人造成一種先入為主的觀念,認為叛亂不過是疥癬之癢,隨時都可能被撲滅。而他本人亦隨時都可能掉頭向西,繼續前幾年對大食人的攻勢。
如此,待蔥嶺上冰雪融盡,絲綢之路重開之後,再有什麼關於中原叛亂的流言蜚語傳過來,可信度便會打很多折扣。只要黃萬山和麥爾祖德兩人遇事不亂,沉穩應對,各路諸侯和手下敗將艾凱拉木在得到確切情報之前,絕對不敢輕舉妄動。
以王洵的閱歷和能力,眼下可以做的事情,也只有這些了。他本來便不是什麼人中龍鳳,見識有限,心中的溝壑亦有限。至於什麼雄心壯志,什麼王圖霸業,更是跟他半點關係也搭不上。當初到封常清帳下效力,是為了躲災。翻越蔥嶺,聯絡葯剎水各國,也是為了逃避邊令誠等人的陷害,從絕路中尋找一條生路。至於後來的橫掃葯剎水,威震鐵門關,則完全是看到機會,順勢而為,根本沒有一點兒是事先做出的長遠謀划。
當聽聞中原叛亂,長安危急,封常清被削職為民的消息后,王洵原本就不太清晰的人生目標,便再一次模糊了起來。將士們拚死打下來的地盤,他捨不得丟。家人和朋友所面臨的危險,他亦不能坐視不理。至於到底有沒有可能兩全其美,既保住了大宛,又保護自己的家人遠離叛軍的傷害,他根本不知道!換句話說,他現在只是見招拆招,盡最大努力爭取最好的結果。根本無力,也無心求什麼長遠。
好在他本人最近運氣不錯,一直沒遇到什麼像樣的敵手。葯剎水沿岸一眾諸侯懼於大唐國的國力和鐵鎚王本人的威名,不敢做非分之想。大食人的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又是個只顧保全自家職位的庸才,心思大部分都放在其國內的派系爭鬥上,沒勇氣,也沒精力圖謀洗雪前恥。所以王洵帶領著隊伍慢吞吞前進,慢吞吞過了拔漢那、安集延。一直來到蔥嶺腳下,也沒被局外人瞧出任何破綻來!
看看各國王子都已經趕到,王洵便當眾宣布,鑒於蔥嶺上的積雪未完全化盡,路途兇險。自己要帶領少部分精銳,身先士卒。做為一軍主帥,這種捨己為人的行為,當然令弟兄們感動。於是,在大都督的感召之下,宇文至、沙千里、方子陵、馬寶玉等一幹將領都紛紛主動請纓替大軍開道。王洵推辭再三,做足了盛情難卻的戲碼,才不得不從中選了一部分人與自己同行,卻把宋武留了下來,由魏風、朱五一兩個輔佐,帶領大軍和各位王子緩緩跟上。
應麥爾祖德之請,小拙和小麥兩姐妹也換了親兵裝束隨軍出征。聽王洵準備拋下自己,臨別前,少不得四下又是一番糾纏。誰料這回王洵卻板起了臉,先是將姐妹二人一頓呵斥,隨即,又叫來宋武,當著姐妹兩個的面兒,給他下了一道將令,如果姐妹二人膽敢做什麼出格的事情,即可軍法懲處,不必考慮任何後果。
「那,那你自己可得小心!」小拙和小麥兩姐妹不敢再惹王洵發火,只好噙著淚,向他告別。
「我又不是第一遭翻越此山!」王洵笑著點點頭,豪氣瞬間寫了滿臉。
在兩個女人面前說得輕鬆,真正走起來,卻是舉步維艱。
半山腰的積雪已經開始融化,山頂的上卻依舊白茫茫一片。冰塊夾在雪水裡,轟隆隆直衝而下,將本來就不怎麼齊整的山路沖得七零八落。人和馬稍不留神,便會一腳踏空,落入山路外側的萬丈深淵,連塊屍骨都無法找見。
好在王洵和宇文至等人已經不是當年那匹伙毛頭小子。經歷了這幾年的歷練,他們無論再心智還是在體力方面,都比先前有了本質上的飛躍。相互扶持著,一步步慢慢行進,在付出了二十幾匹駿馬的代價之後,終於從蔥嶺的東側又鑽了出來。
平原之上,已經是春歸大地。放眼眼望去,四野一片翠綠。王洵等人卻沒心思觀賞這未受塵世熏染的春光,只顧著快馬加鞭往疏勒趕。不一日,來到赤水河畔,眼見著疏勒鎮已經遙遙在望了,卻又緩緩地帶住了馬韁繩。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么?」沙千里心思細,發覺王洵行止有些失常,湊上前,低聲詢問。
「有!」王洵雙眉緊鎖,臉上陰雲密布。早在剛出蔥嶺不遠處,他心裡便湧上了一股很彆扭的感覺。如今,這種彆扭的感覺已經越來越強烈,強烈到他的手本能地就想去摸腰間的刀柄。「我記得走的時候,這河道兩邊,都是上好的農田來著。怎麼眼見著就要過了芒種,地里卻沒見幾個人影?」
「是么?你不是把這裡跟大宛弄混了吧。」沙千里的記憶里,對疏勒的印象已經模糊,四下看了看,遲疑著反問。「當年我在高帥麾下效力的時候,也差不多是這個樣子。城裡住的都是兵士和商販,城外則是一片荒蕪。」
「二哥記的沒錯!」宇文至也感覺到周圍的景色與自己的記憶之間出現了差異,策馬上前,低聲補充,「當年為了爭河岸邊的好地,還有人鬧到封帥面前去過。如今怎麼都不當寶貝了!早知道這樣,不如劃歸到咱們兄弟名下!即便從中原僱人來種,好歹也能打出點糧食來。」
「你就記得吃!」王洵沒好氣地打斷。河道附近的良田被拋荒,說明疏勒城中的漢人在大幅減少。而安西鎮本來就靠退役的士兵和遷徙來的漢人在支撐,如果百姓們都撤離了,大軍也就失去了根基,生存環境只會越來越艱難。
「不為了吃穿,我等這般拚命做什麼?」宇文至本能地反駁了一句,然後迅速將馬頭撥開,「二哥你頭前慢慢走,我去周圍抓幾個人來,問問這邊最近到底發生了什麼意外的事情?!」
說著話,他策動坐騎,一溜煙跑遠。片刻后,又氣喘喘地從隊伍的側後方追了回來。一邊跑,一邊憤懣的罵,「敗家子,敗家子。真是敗家子。也不是哪個敗家子下的令,居然准許烏哈部到赤水河附近放牧來了。疏勒往西,現在到處都是突騎施人的氈包。只有城東方向,好似還有幾個田莊在!」
「敗家子!」王洵也氣得鼻孔里直冒煙。當初分在他和方子陵、魏風等人名下的田產都處於城東,估計不會受到什麼影響。然而把好不容易墾熟了的田地重新變成牧場,卻等同於將整袋子的糧食當沙子灑。畢竟在疏勒這一帶,糧草才是最稀缺的東西。牛羊、馬匹、皮革,都很難賣上好價錢。
然而此刻掌管安西的,肯定已經不是封常清。王洵縱使心中有氣,在沒弄清楚形勢之前,也不能表現得太明顯。悶著頭帶領弟兄們繼續趕路,對周圍景象裝作視而不見。轉眼來到城門口,卻又忍不住把眉頭皺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