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0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23)
第810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23)
原本乾淨整齊的城門口,如今遍地都是牲畜糞便。幾個守門的老兵抱著兵器,縮著肩膀,背靠著住城門附近的拴馬樁曬太陽。一夥伙的部族武士呼嘯而過,既不下馬接受檢查,也不出示相關信物,老兵們看見了,也只是將惺忪的眼皮抬一抬,然後便又繼續打瞌睡。
封常清做大都督時,疏勒可不是這般摸樣。那時整座城市都像個大軍營,乾淨整齊,並且由內到外都洋溢著勃勃生機。商販百姓自側門出入,將士們訓練出徵才開啟正門。無論身份是軍是民,出入城門,都得下馬。而那些偶然到城中購買生活必須品的牧人,則對守門士兵滿臉尊敬。哪裡會像現在,囂張得把下巴都翹到了天上去?
「你等是誰的屬下,上司就這樣教你們執勤么?」非但王洵一個人覺得彆扭,方子陵也被守門軍士的摸樣氣得兩眼冒火。跳下坐騎,快步走到拴馬樁前,大聲喝問。
「你管老子……」守門士兵眼皮都沒抬,開口便罵。髒話說到一半兒,猛然意識到危險來臨,迅速向後退了幾步,抽刀在手,「你,你是哪個?後面那些人馬又是從哪裡來的?別,別再靠近,再靠近我吹角示警了!」
「等你吹角示警,城門早就易手了!」方子陵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停住腳步,伸手去指自己的袍服,「你沒長眼睛么?老子身上穿的是什麼?後邊那些人,身上穿的又是什麼?」
「你,你們……」守門士兵楞了楞,猛然將身體挺直。「見過將軍大人!屬下劉二狗,今天在此當值。頂頭上司是馮隊正,今天他老丈人搬家,趕去幫忙了。沒來這邊。請問,大人有什麼吩咐!」
其他幾個守門士兵也被驚動,趔趄著跑了過來,圍住方子陵,滿臉好奇。「將軍這是從哪裡來?怎麼看著好面生?!」
「馮隊正?幫老丈人搬家?」方子陵被答案弄得一頭霧水。安西軍的軍紀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散漫了?幫老丈人搬家,就可以耽誤公事?!就不怕被明法參軍知道,捉去打軍棍?!可跟這些老兵油子發火,也實在沒什麼必要。他不耐煩地瞪了眾人一眼,大聲喝道:「少廢話。老子從哪來,不關你們的事情。如今城內是誰主事,速速去給他報個信兒,就說安西採訪使,大宛都督,王洵王明允回來了!正準備登門拜訪!」
「采,採訪使?」幾個老兵油子瞪圓眼睛向不遠處的隊伍看了看,結結巴巴地重複。很快,有人想起了一個傳說,跳將起來,大聲問道:「是,是當年在健馱羅城外,一鎚子打死大食第一勇將的鐵鎚王么?啊,他老人家回來了!你們慢走,我,我這就去給屯田使張大人去送信。你們慢走,慢走……」
說著話,也不管方子陵的反應,拔腿就往城裡沖。其他老兵油子也想起了王洵當年英姿,湊上前,眼睛里依稀有淚光閃動,「真的是王,王將軍么?他從大宛回來了!這下,這下可好了,可好了,風,風……」
有人哽咽出聲,卻也有人臉色發黑,輕輕地拉了拉說話者的手,「大人別聽咱他胡言亂語。他這個傢伙,最是崇拜王都督。今天一高興,嘴巴都不好使了。大人您請,我給您帶路,們順著官道一直走,便是節度使衙門。張大人和岑大人,一般都在衙門裡頭!」
明知對方的話有問題,方子陵卻不願回來第一天就給王洵找麻煩,搖了搖頭,轉身回到隊伍。眾人強壓住心頭的失望,繼續向城內走。穿城門,過瓮城,轉眼踏上橫貫東西的青石大道。這條路兩側,當年是出了名的繁華,每天從日出到日落,買賣東西的各族百姓摩肩接踵。如今,卻變得冷冷清清。大部分店鋪都沒開張營業,少數幾個繼續做生意的,也是門可羅雀。
『看來中原有難的消息,在這裡已經傳開了!』望著已經陌生的街道,王洵無奈地想。失去了中原的支持,疏勒這邊幾乎在瞬間就破敗了下去。大宛呢,那可是距離長安更遠,周圍更是群狼環伺!
正鬱悶地想著,耳畔突然傳來一聲慘叫。一個提著空籃子的小販,跌跌撞撞地從街道旁的巷子里沖了出來,緊隨其後,則是幾個喝醉了的牧人,個個瞪著通紅的眼睛,步履踉蹌。
「小兔崽子,你站住,站住!」牧人們一邊喊,一邊追,壓根沒把正在徐徐前行的王洵等人看在眼裡。
「救命,救命!有人搶錢,有人搶錢!」小販則沖著路邊的店鋪大聲求救。回應他的,只有一陣關門落鎖聲。所有正在做生意的鋪面兒,不約而同地宣告打烊。沒有任何人肯出來制止醉漢們的胡鬧。
「救命,救命啊!」小販的聲音已經變得嘶啞,卻不向王洵等人這邊跑。彷彿對方不是自己同族一般。醉漢們也將盡在咫尺的兵馬當做了空氣,繼續追在小販身後張牙舞爪,「別跑,別跑,你個小兔兒爺。讓老子好好疼你!」
「住手!」王洵再也按耐不住。策動坐騎衝上去,擋在了醉漢和小販之間。「光天化日之下搶劫,你等沒王法了么?」
「王法?什麼王法?」醉漢神智不清,卻能說一口還過得去的唐言,「整,整個安西,都,都要割給我,我家主人了。還,還說什麼王法!他,他們都是我家主人的奴隸!你少管閑事,否則,老子我連你一起揍!」
自從安西軍主力盡數被抽調回中原之後,疏勒一帶朝廷和地方部族之間的力量對比已經嚴重失衡。新任主事的屯田使張素又是文職出身,遇事一味「穩定」優先。只求不激起「民變」,是非曲直則一概不問。數月委曲求全下來,導致附近的部族武士都以為大唐準備徹底放棄安西了,做事愈發是無忌憚。而城中的大唐百姓挨了欺負則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家底豐厚的乾脆賣了田地宅院,一走了之。那些家底單薄的,則只好打落牙齒往肚子裡面吞。
那幾個喝醉了酒的部族武士在官府的刻意縱容下,已經習慣在城中橫著走,根本沒仔細看制止自己惡行的人打著什麼旗號。本以為隨意叫罵兩聲,對方肯定像城內負責治安的差役一樣,乖乖地躲到一邊去乘涼。誰料話音剛落,數條黑亮亮的馬鞭已經迎面抽了下來!
万俟玉薤帶頭,王十三緊隨其後,帶領著一干衛士,將鬧事的部族武士抽得抱頭鼠竄。「万俟,給他們個教訓算了,別下死手!」王洵此刻也恨得牙根都痒痒,然而卻顧念著地方主事官員的顏面,不打算將事情鬧得太離譜。誰料一番好意卻被當做了驢肝肺,万俟玉薤等人的鞭子一緩,幾個部族武士立刻滾到路邊,每人從懷中掏出一個牛角號,奮力吹了起來。
「嗚嗚嗚嗚嗚——」暴戾的旋律在疏勒城上空炸響,驚得家家戶戶趕緊關門。霎那間,巷子里,酒館中,還有早已被主人拋棄的空院子內,手持各色兵器的部族武士、牧人們蜂擁而出。趕到了事發當場,不問青紅皂白,立刻向王洵等人發起了反撲。登時,羽箭亂飛,寒光滾滾,根本沒人考慮臨近的百姓會不會受到遭受池魚之殃。
事態發展到如此地步,王洵即便讓做退讓,也不可能了。更何況他已經忍無可忍。揮動馬鞭,將射向自己的一支羽箭撥歪。然後棄鞭,抽錘,雙腿用力一磕馬鐙,「跟我來,殺光這群不知死活的傢伙!」
「殺光這群不知死活的傢伙!」眾親衛即便對著大食鐵騎,也沒畏縮過,更何況對著一群烏合之眾。個個催馬緊隨王洵身後,橫刀四下揮舞,頃刻間,便將暴徒們的隊伍沖了個透心涼。
一條完全由斷肢和屍體組成的通道,從西向東,綿延半里。本想仗著人多勢眾佔便宜的部族武士們沒想到對方居然還敢反擊,一時間競楞在當場。進不得,退亦不得,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驚愕。 「宇文至,帶幾個人迂迴過去,給我用弓箭封鎖住沿街的大小路口!」
「沙千里,你一隊人掉頭回沖,堵住他們的退路!万俟、十三,你們跟我來!下馬,結陣,咱們慢慢平推!」王洵迅速撥轉馬頭,一邊調整隊形,一邊發號施令。「一個都別放過,全給我砍了!」
「諾!」眾將士齊聲答應,分頭展開行動。轉眼間,再度將暴徒們的隊伍沖了個百孔千瘡。到了此時,鬧事的部族武士和牧人才注意到,今天的唐人將士好像與平素見到自己繞著走的那些傢伙在氣質上大不相同,想要逃命,哪還來得及!被王洵帶著万俟玉薤等人趕羊一般從街道東口趕回西口,又被早已衝到此處布置好陣型的沙千里迎面一頂,登時成了一團案板上的肥肉!
有人見勢不妙,丟下兵器就準備往小巷子里鑽。宇文至帶領若干神射手張弓搭箭,將他們從背後追上,一一射翻在地。有個別膽子極大者則揮刀反撲,試圖將王洵拿下,給同夥搏一條生路。他們這些所謂的好手哪能跟戰場上打出來的王洵比,被後者一錘一個,轉眼間便全送去了陰曹地府。
「他是鐵鎚王!」付出了十幾條人命為代價之後,終於有個眼尖的鬧事者從兵器上猜出了王洵的身份,扯開嗓子,大聲示警。幾個本來還打算上前再賭一賭運氣的部族武士聞聽,心中猛然想起一個傳說,登時手腳發軟,「噹啷」「噹啷」將兵器全掉在了地上。
他們這邊被嚇得手足無措,王洵卻沒功夫表示憐憫。帶著万俟玉薤等人繼續前壓,將距離自己最近的部族武士一層層砍翻在地。
幾十顆人頭落地,再膽子大的部族武士也站不穩腳跟,紛紛丟下兵器,大聲求饒:「饒命,投降,鐵鎚王大人饒命!」
「我等知道錯了,請鐵鎚王大人給條活路。我等願意做牛做馬,伺候大人!」凡能進城裡惹事生非的,大都會說幾句唐言。一個個俯首於地,苦苦哀求。
「活路?!」王洵鼻孔里發出一聲冷笑,「這個時候請求憐憫,剛才你等追殺賣果子小販之時,可曾想過給他一條活路?!剛才你等向王某射箭時,可曾想過給王某一條活路?!都給我殺了,一個不留!」
「諾!」万俟玉薤等人答應一聲,再度舉刀前推。就在此時,大夥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銅鑼聲,「鐺鐺鐺鐺,鐺鐺鐺鐺!」
不用猜,王洵都知道是地方差役來了。和在長安時一樣,總是混亂的場面結束之後,差役們才會「及時」地出現。皺了下眉頭,繼續命令,「十三,帶人舉起我的旗號,堵住大路,別讓他們過來。万俟,繼續前推,下手利索點兒!」
「諾!」王十三和万俟玉薤齊聲答應,分頭執行命令。眼看著眾部族武士和牧人們就要身首異處,長街盡頭,終於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明允,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屯田使,屯田使張大人在此!」
「屯天使張大人在此。王將軍請刀下留人!請刀下留人!」眾差役不敢衝撞王洵的儀仗,站在王十三馬前,一齊扯開嗓子提醒。唯恐喊得慢了,街道上就剩下一地屍體。
在糧草輜重供應方面,王洵還有求於地方官員。屯田使的面子,他自然不能不給。猶豫了一下,眉頭上挑,「万俟,先留他們一會兒。全給我綁起來聽候發落!如果有人膽敢反抗,就地處斬!」
「不敢,不敢。我們自己綁,自己綁!」一眾部族武士和牧人從鬼門關前打了個轉,再也不敢囂張。紛紛將胳膊背到身後,等待唐人老爺俘虜。万俟玉薤看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搖著頭帶人上前,抽出俘虜們束腰的皮繩,將他們一個個捆成粽子。
正忙碌間,岑參已經陪著一名五十歲上下的文官趕到。遠遠地下了馬,快步上前,長揖及地,「下官司倉參軍岑參,見過採訪使大人!」
「下官屯田使張素,參見採訪使大人!」
雖然官職與對方平級,但屯田使張素卻沒有封爵,因此緊隨岑參之後,向王洵行下屬之禮。王洵跟岑參原本就有些交情,不敢託大。跳下坐騎,先側身避開半步,然後以平禮相還,「不敢,不敢,兩位大人都是王某的前輩。照禮,當王某先上面拜見才對。只是路上遇到些麻煩,所以……」
說著話,他的目光便有意無意往身後瞟。臉上的斑駁血跡被頭頂的日光一照,顯得分外猙獰。屯田使張素心中暗暗叫苦,猜出王洵不肯輕易收手。趕緊又做了個揖,低聲祈求道:「他們衝撞採訪使大人的車駕,的確罪該萬死。可念在他們這些年來一直恭順的份上,還請採訪使大人能網開一面!否則……」
「恭順?!」沒等張素把話說完,王洵的眉毛已經又豎了起來。「當街向王某行刺,還算恭順。敢問張大人,不恭順時,他們還想怎樣?」
「行刺?!」張素被王洵問得一愣,遲疑著探過頭去向俘虜們打量。一看之下,心中更是叫苦不迭。被捆成待宰羔羊的俘虜身邊,橫七豎八丟著一堆兵器,彎刀、直刀、角弓、長矛,應有盡有。王洵指責這些人試圖行刺,已經是客氣。如果認真追究起來,硬栽部族武士們一個聚眾謀反的罪名,也絕對不算不過分!
問題是,王洵可以將天戳個窟窿,然後轉身便走。他張素卻要留在這裡,收拾對方留下的爛攤子。為了穩住西線,朝廷已經將整個北庭都護府「饋贈」給了回紇人做牧場。如果當地部族受了委屈,跑過去找回紇人出頭的話,後者正好有了借口,將整個安西一口吞下。
整個安西丟了其實也不要緊,朝廷那邊,據說早有棄土之意。但在正式聖旨到達之前,張素卻不想背上一個維護地方不利的罪名。然而他又不敢得罪王洵,畢竟這個綽號叫做鐵鎚王的年青人是封常清的得意弟子,手裡握著的又是現今西域隸屬於大唐的,最完整的一支武裝力量。萬一惹得他發了火,自己恐怕連囫圇屍體都留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