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3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26)

  第813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26)

  連扯了幾下沒扯動,張素只好改用軟刀子慢慢磨,「採訪使大人休要推脫。放眼安西,如今還有哪個職位比你更高,戰功比你更為顯赫。如果你都不肯出面統領大夥,誰還敢再往那裡就坐?」


  「是啊,是啊。我等日盼夜盼,就是盼著有個主心骨回來,指點我等如何應對眼前艱難時局!!」


  「採訪使大人威名赫赫,坐在這裡,定然能使所有宵小望風遠遁!」


  「是啊,節度使職位空缺,理應由採訪使統領整個安西的兵馬。這是從高宗時代就立下的規矩,我等豈敢不尊!」


  一干跟屯田使張素已經抱成團的文武官員也湊上前,齊心把王洵往火堆上架。王洵笑了笑,輕輕搖頭,「諸位不要再逼王某。再逼,就耽誤了朝廷的大事了!王某此番奉命回援京師,根本無暇在疏勒耽擱。日後即便凱旋歸來,也肯定要去大宛那邊跟大食人繼續糾纏,無法顧及安西。張大人,咱們兩個別客氣了。煩勞您老立刻就坐,抓緊時間幫忙給安排一下糧草補給。此番回援,王某著實走得太急,軍糧、軍械、鎧甲、旌旗,全都沒時間準備齊整。您老畢竟已經在這裡主了近半年的事,若是讓王某一樣樣從頭再來,恐怕等所有東西都準備好了,中原那邊的仗早就打完了!」


  「這個……」張素裝作滿臉為難的模樣,斜著眼睛望向大夥。「老夫,老夫畢竟只是個屯田使,如此僭越行事,恐怕……」


  「事急從權!」王洵單手一拉張素胳膊,不由分說將其推進了帥案后,「請大人以國事為重,不要在乎幾句閑言碎語!」


  「請大人以國事為重!」宣威將軍馮治、忠武將軍吳賢、疏勒城鎮守使蘇壽等人立刻改了口風,紛紛「勸說」張素順從王洵的請求。


  「也罷!王將軍能不辭辛勞,萬里奔波去回援京師。老夫又何惜身外虛名!」在眾人的「苦苦」勸說之下,張素終於決定不再退讓,繼續負責主持安西鎮全局。「咱們就以國事為重。傾安西鎮所有,供應勤王大軍。請問採訪使大人,您此番回援,總計帶了多少兵馬?到這裡還有幾日路程?」


  聽到對方將先前問過的話再度重複,王洵知道自己和張素之間的交易已經達成了,拱了拱手,大聲回應,「一萬弟兄,兩萬三千多匹馬,還一千三百多匹駱駝。張大人需要為我提供三個月的軍糧。此外,每名弟兄至少還需要再配一把橫刀,四十支羽箭。還有盾牌、陌刀、伏波弩之類的征戰利器,安西鎮這邊有多少存貨,煩勞張大人都盡量都給我勻一些!」


  「兩萬多匹戰馬?難道全是騎兵不成?!」張素沒想到王洵竟然如此獅子大開口,一時間,驚詫得根本做不出正確反應。


  「全是騎兵,一人雙騎。救兵如救火!王某不敢耽誤戰機。」王洵笑了笑,淡然點明了一個事實。


  「嘶!」聽到王洵所部的兵力規模,眾留守將領忍不住暗中倒吸一口冷氣。自從主力被抽調回中原勤王之後,整個安西的總兵馬加在一起,也只剩下了四千出頭,並且除了老弱病殘,就是沒上過戰場的新兵蛋子,根本打不了硬仗。王明允這廝,居然一下就帶回了上萬騎兵!好在大夥沒打算聽某些人的要求,圖謀他的兵權。否則雙方真的翻了臉,恐怕到了最後,大夥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嘶!」坐在帥案后的張素,也是暗中倒吸冷氣。先前他聽王洵說援軍是臨時拼湊而成,還以為對方是強行拉了很多民壯充數呢。哪裡想到來的全是可以坐在馬背上,千里奔襲的騎兵?這尊大佛,還是按照岑參的建議,早送走早利索為好。誰想圖謀他的兵馬誰自己伸手去,張某可沒膽子替人火中取栗!

  正慶幸間,又聽王洵笑著追問:「怎麼?安西軍的府庫已經空了么?王某分明記得,當年封帥一直在積蓄力量,準備遠征西域來著?不會被李嗣業將軍他們都帶回中原了吧,那得強征多少民壯同行?!」


  聲音不大,卻讓張素心裡猛地一哆嗦。趕緊在帥案后坐直了身體,擺出幅慷慨激昂的模樣回答道:「安西軍府庫,當然還是滿的!只是張某一時間沒算清楚,一萬鐵騎,到底需要多少糧秣而已。不過採訪使大人請放心,即便砸鍋賣鐵,張某也會將弟兄們需要的糧草器械湊齊。讓弟兄們精神抖擻地前去中原勤王,絕不會在半路上就餓了肚子!」


  「多謝張大人!有張大人這回話,王某就放心了不少!」王洵立刻拱手稱謝,敲磚釘角。「不過還有一件事,令王某非常擔憂,還請張大人幫忙解決!」


  「採訪使大人請講。只要老夫力所能及,絕對不敢推辭!」張素明白王洵毫不吝嗇地將主宰安西軍的大權交給自己,肯定不會滿足於大軍糧草器械這一項回報。點點頭,信誓旦旦地保證。


  「王某自己名下,在疏勒城東的河岸邊,有幾百頃地。宇文副都督,宋兵馬使,還有其他將軍和弟兄們,當年也在城外的疏勒河邊,分到了不少田產。但王某在歸來途中,看這疏勒城西面,基本上已經重新變成了各部牧民的草場。這令王某心裡很不痛快。王某總不能跟弟兄們說,你等只管陣前跟叛軍拚命,家裡的田產、老婆、孩子都不用想了!早就歸了別人了吧?!!!」


  「這……」不僅是張素一個,其他留守文武的臉色登時也如同被人抽了無數個大耳光般,又黑又紫。想要發作,心中卻忌憚王洵麾下的那一萬大軍,只要強壓住心中的屈辱與惱怒,盯著地面拚命喘粗氣。


  「怎麼,老大人莫非有什麼難言之苦么?」王洵偏偏卻不依不饒,繼續甩開巴掌狂抽。


  「老夫,老夫……」屯田使張素此刻連跟王洵同歸於盡的心思都有,咬了半晌牙,才斷斷續續地回應,「朝廷已經將整個北庭都護府,都割讓給回紇人了。此事採訪使大人應該知道吧?!如今臨近疏勒的一眾部落,都見風使舵,拜入了回紇人門下。老夫若是,老夫若是不委曲求全的話,恐怕旦夕之間,回紇人的大軍便會殺到疏勒城下。那樣的話,非但是幾千頃良田,整個西域,恐怕都不復為大唐所有!」


  「委曲求全?!」王洵抬頭看了張素一眼,滿臉迷惑不解,「委曲求全,就能保證回紇人不南下了么?請大人恕王某見識淺,來西域這些年裡,還真沒見哪塊地盤,是我大唐將士忍辱負重求下來的!」


  「這個,這個……」屯田使張素結結巴巴,一邊伸出衣袖擦額頭上的汗,一邊以目光向周圍求援。只可惜他著力拉攏的那幾個心腹也多為武將出身,早就被王洵的話羞得無地自容了,哪還敢出頭為上司分憂解難! 「王某是個武夫,說話不會繞彎子,卻句句出自肺腑!」感覺到對方的尷尬,王洵想張素拱了拱手,以示賠罪。「王某私下以為,大人越是忍讓,恐怕周邊部落越會得寸進尺。回紇人乃鐵勒別部,同鐵勒一樣尊狼為神明。對付狼群,唯一的辦法就是拔出刀子來將其砍翻在地。你越是害怕,它越看出你的底虛,早晚會衝上來,將你撕個粉碎!」


  「那是!那是!採訪使大人說得有道理,有道理!」張素得不到同黨的支持,只好硬著頭皮回應。「然而,然而眼下安西,安西兵力實在太單薄了些。還要分頭駐守這麼大的地盤。自保已屬不易,更甭提與周邊部落開戰了!不信,不信你可以去問岑參軍,他對此比老夫更清楚!」


  「的確如此!」不小心被張素點了將,岑參猶豫了一下,低聲替對方辯解,「咱們安西軍距離中原太遠,糧草器械供應不易。所以一直走的是精兵路線,人馬數量從來沒超過五萬。而朝廷自去年冬天起,幾度從安西軍調兵拱衛京師。三番五次下來,已經將安西軍抽成了一個空架子。不瞞採訪使大人,眼下整個疏勒城周圍,即便把演渡、遍城和蔚頭三地的駐軍也算上,也只有四千兵馬,並且多數是老弱病殘!」[4]

  「是啊,採訪使大人遠道而來,不知道我等的難處!很多事並非老夫不為,而是力不能及啊!」有了岑參的解釋作為鋪墊,屯田使張素終於緩過一口氣,拱拱手,微笑著補充。


  他以為就此就能將王洵應付過去,誰料後者常年領兵在外,屢經磨礪,已經遠非當初那個初出茅廬的小菜鳥,略一沉吟,便再度直戳眾人的要害,「回紇人已經正式宣布叛離大唐了么?疏勒周圍哪個部落的兵馬超過了四千?」


  「沒有。當然沒有!回紇人剛剛從我大唐手中接收了北庭,豈敢這麼快就忘恩負義!」不僅是張素,岑參也被問得老臉發紅,搖搖頭,低聲強辯,「不過,採訪使大人應該知曉,各部落向來是人人皆兵。縱使老嫗、老翁,也能上得了戰馬!即便回紇人不自己出馬,有他們在暗中支持,周邊部落也變得非常難以應付。」


  「他們人人皆兵。此地忠於我大唐的百姓,難道都是缺胳膊少腿不成?屯田使大人打開倉庫,分發兵器,教百姓們持械自保。難道各部落還敢像眼下這般囂張?!」


  「這個,這個……」屯田使張素再度語塞。有關分發兵器給百姓,讓各地民壯結寨自守,與官府共同應對危機的主意,岑參也向他提起過。但此舉利弊互現,讓人很難痛下決心。首先,庫存的兵器屬於軍資,未經朝廷許可就下發於民間的話,主事官員要冒很大風險。其次。中原人素來鄉土情重,凡在西域紮下根的,要麼是退役老卒,要麼是在原籍犯過事的兇橫之輩。一旦手中有了兵器,說不定會生出什麼禍端來!


  再次,若是放任安西鎮被回紇人一步步蠶食掉,考慮到中原動蕩,朝廷無力西顧的大前提,張素這個節度使未必有罪。可萬一哪個漢家兒郎在安西豎起了反旗,無論叛亂規模是大是小,他張素可就都難逃治政無方之責了!


  最後一條乃重中之重,屬於為官之秘決,只可意會,不堪宣之於口。若是一個久在官場沉浮的老吏,肯定會一眼看穿此節,不再讓張素為難。然而王洵偏偏沒有足夠的宦海經驗,行事也素來不受規矩所限。見張素遲遲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笑了笑,郎聲道:「大人莫非也認為,胡人比漢人對大唐更忠誠?他們拿著兵器殺人放火依舊是忠心耿耿,萬一漢人手中有了刀槍,肯定就會揭竿而起了?!」


  若是放在十年之前,張素說不定真敢借著台階往下溜。畢竟李林甫就是以同樣的理由,大肆提拔了安祿山、哥舒翰、高仙芝等異族武將,同時施重手將王嗣業等漢家男兒壓得無法抬頭。可如今李林甫的墳墓都讓皇帝陛下派人給掘了,素有忠誠之名的安祿山也打到了潼關之外。再敢尋同樣的借口,可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了。


  「不會,不會!」他用力揉著鬢角,搜腸刮肚找理由。王洵卻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聳聳肩,繼續緊逼,「那大人是準備告訴王某,庫房裡突然又沒了兵器。王某剛才可是記得,大人信誓旦旦地保證,存放兵器的倉庫都是滿的!」


  「不會,不會!」張素被擠兌得根本來不及轉身,一邊揉著額角,一邊訕笑著回答,「採訪使大人說笑了。按道理,整個安西的軍械糧草,大人都有處置之權。張某不該在旁置喙才是。可此舉乃最近數十年未有,一旦開了先河,恐怕……」


  「不妨。事急從權,張大人剛才還說過類似的話。」王洵笑著搖頭,「發下去,順便傳令各地來自中原的百姓結寨自保。若是朝廷追究下來,王某自己承擔這個責任,與諸位無關!」


  『你擔得起么?你自己還前途未卜呢?!』眾文武心中暗罵,紛紛上前,勸阻王洵不要一意孤行,「大人三思。那可是數萬大人軍的兵器。弩弓、長槊、破甲錐等,皆民間嚴禁持有之物!」


  「是啊。一旦落入宵小之手,後果不堪設想!」


  「不堪設想。還有什麼比丟了安西,讓我等蒙受喪師辱國之恥,更不堪設想的後果?!」王洵忽然動了氣,眉頭一豎,質問的話脫口而出,「這安西,乃幾代大唐將士拼了性命打下來的,你我有什麼資格將其送與外人?這疏勒,乃我大唐軍鎮重地,憑什麼自家百姓被人欺負了,官府沒膽子替他們做主,反而要強迫他們忍辱負重?如果連自家百姓都保護不得,朝廷養你我這些官員做什麼?乾脆直接把此地也送給回紇人算了,也省得你我日日被百姓戳脊梁骨!」


  他本來就生得魁梧,一怒之下,更是像座冒著煙的火山。宣威將軍馮治、忠武將軍吳賢等武將們心中有愧,沒臉跟他對視。張素、蘇壽等文官心中害怕,沒勇氣跟他對視。整個議事廳登時變得一片死寂,過了好半晌,才由岑參出面,笑著勸解,「明允不要這麼急!張大人他只是小心謹慎而已。畢竟日後你返回大宛之時,這些兵器,也許還要派上大用場。」


  「如果疏勒丟了,我從哪往大宛返?!」對於岑參,王洵多少還會給些面子,將聲音放低了些,笑著反問。「莫非我能從天上飛過去么?莫非回紇人會封了兵器庫,等王某回來取么?」


  「明允說笑了!」岑參被問得直喘粗氣,退開半步,繼續強辯,「局勢還沒糜爛到那種地步!真的到了那一步,不用你說,張大人也會令百姓結寨自保!」


  「王某不勉強你等!」王洵冷笑著看了岑參一眼,輕輕搖頭,「後路不安,王某絕對不敢帶弟兄們上戰場。等宋兵馬使到來后,讓他帶五千弟兄留在疏勒,協助諸位防禦回紇人好了。反正中原那邊兵多將廣,未必就缺王某手中這一星半點兒!」


  「這個………」聞聽此言,屯田使張素等人立刻著了急。他們之所以對王洵一再退讓,就是因為手中沒有足夠的兵力,腰杆子也跟著硬不起來。萬一對方真的發了蠻,將大宛兵馬使宋武留在了疏勒。屆時安西之事,該由誰來做主?!對方可是帶著整整五千虎狼!級別再低,說出的話來,也比手中沒兵沒將的人有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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