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5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28)
第815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28)
「眼下潼關那邊,局面應該是兵多將少。正缺明允這種智勇雙全的宿將!」岑參也不希望王洵留下來趟安西軍這潭子渾水,笑了笑,低聲許諾,「你儘管放心走,後面的事,岑某以性命擔保,決不會出任何問題!」
「那就拜託岑兄!」難得岑參表現出幾分擔當,王洵沖他舉了舉酒盞,將盞中的酒水一飲而盡。
岑參臉上的表情也忽然鄭重了起來。緩緩站起身,雙手將酒盞捧到唇邊,「不敢說有勞。岑某盡自己應盡之責而已!屆時若是做不到,當自領軍法,決不會讓明允找到頭上來!」
說罷,也將酒盞中的酒水干盡了。沖著大夥亮了亮盞底,直挺挺跪坐回原位。
「爽快!」宣威將軍馮治、忠武將軍吳賢等武將轟然叫好,紛紛舉盞,向王洵保證,「若是採訪使大人有用得著在下出力之處,儘管說句話。在下定然竭盡全力!」
「對,採訪使大人儘管放心去殺賊。後路交給我們這些老傢伙!」
「我們這些老胳膊老腿,跟叛軍拚命是不成了。幫你湊湊軍糧,安排一下補給,總也能幹得來。你放心走,疏勒這邊有我們!」
轉眼之間,酒席中原本僵硬的氣氛,便陡然濃烈了起來。王洵見此,少不得又要跟大夥再干幾盞。然後眾人互敬,互捧,花花轎子人抬人,一輪輪喝過去,賓主之間最後倒也落得個盡歡而散。
待回到張素為大夥安排的臨時住處,時間已經到了深夜。王洵不顧滿身疲憊,命親衛將心腹將領們召集到一起,低聲說道:「形勢恐怕比咱們預先估計的還要危急。有些事情,大夥最好提前有個準備。子陵,你連夜派人去給宋將軍傳令,讓他全速跟上來。到疏勒城后,立刻找屯田使張素兌現補給。糧草、輜重盡量帶足,能帶走多少就帶走多少。必要時,可以採取非常手段。我估計,過了這次,安西都護府這邊咱們就再也指望不上了。」
「沙將軍,你立刻派人回大宛給黃將軍送信,就說今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不要對安西這邊寄任何希望。所有麻煩都需要他們自己解決,如果實在支撐不下去,就放棄柘折城,把兵馬全帶到俱戰提。利用俱戰提臨近葯剎水的地利優勢,力爭替大唐保留一個砸蔥嶺之外的落腳點!齊橫,你帶一些禮物,私下去安西軍大營,看看裡邊還有沒有咱們白馬堡的老弟兄,如果有的話……」
「諾!」「諾!」眾將在白天時,已經感覺到周圍的情況不太對勁。紛紛抱拳領命,滿臉鄭重地回應。
「万俟,你今夜去找程記在疏勒的分號,通過他們探聽有關中原和封帥的所有消息,無論傳言是真是假,都給我一併匯總過來。」給幾個心腹將領都安排下了任務,王洵又將目光轉向万俟玉薤和幾個刀客出身侍衛。「老儲,你去看看老齊的家人。順便找找當年一道走鏢的兄弟,他們活動範圍廣,耳目也最為靈光!」
「諾!」「諾!」万俟玉薤和儲獨眼也拱手領命,轉身出門去執行任務。目送著眾人的背影離開,王洵轉過頭,將最後的注意力放在了一直默不作聲宇文至臉上。「說吧,我知道你有話要跟我說。別憋著了,再憋,煙就從腦門上冒出來了!」
「二哥!」宇文至未開口,眼睛先紅了起來,「不可能。他們不可能一點兒跟封帥有關的消息都不知道。張素那廝顯然在撒謊。岑參那廝也在幫忙一道糊弄你!那廝八成是被人收買了過去,否則不可能所有跟咱們熟悉的人都恰巧不在,整個安西軍偏偏只留下他一個!」
「這我知道。我已經發現岑參像換了個人般。他以前說話沒這麼瞻前顧後。」王洵知道在宇文至心目中,封常清無疑相當於另外一個父親,點點頭,盡量用緩和的語氣來化解宇文至心中的焦慮。「你也別太著急。張素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換光。當年從白馬堡跟著封帥前來安西的,可不止咱們幾個。再說了,程老掌柜他們生意直通長安,手中也不可能沒任何咱們有用的情報。還有刀客們,他們三教九流都有交往,耳目最為靈光。咱們把幾方的消息綜合起來,總能找到些蛛絲馬跡!」
「找到后又能怎樣?」宇文至急得搓手跺腳,恨不能立刻找個人痛打一頓以發泄心中的焦灼,「萬一朝廷已經把封帥給殺了呢?你還能造反不成?萬一潼關已經被攻破了呢,咱們這萬把人,你是帶著去送死,還是返回大宛去?」
「胡說!不要盡說些沒邊際的話!」王洵心裡一緊,說話的語氣隨即變重,「你都是副都督了,怎麼嘴上還是沒把門的?!朝廷怎可能殺掉封帥?封帥的老上司高仙芝還在,周老虎、李元欽、段秀實他們也在,朝廷怎麼著也得顧及一下他們的態度!況且眼下咱們安西軍是抵擋安祿山的兩大主力之一,這節骨眼兒上殺了封帥,朝廷就不怕弟兄們撂挑子么?傻瓜才會做這種自掘墳墓的事情!」
「這……」宇文至被問住了,揉了揉眼睛,垂首無語,王洵的幾句話都問在了點子上,不由得他不服。封常清雖然正式主管安西軍的時間不長,卻甚得將士們的擁戴。在軍中威望絲毫不亞於前任主帥高仙芝。而封常清本人,又跟高仙芝有著過命的交情。朝廷因為戰事不利遷怒於他,剝奪的官職和爵位可以,算是『有理有據』,大夥無法替封常清開脫。但想要封常清的命,恐怕就得先問問安西軍眾位弟兄們答應不答應。
「你太關心封帥的安危了。關心則亂,所以把一切都往最壞處想!」看到宇文至可憐巴巴的模樣,王洵忍不住又出言安慰。「我今晚沒給你安排差事,就是想讓你靜一靜。下去睡吧,別再疑神疑鬼的了。這裡距離長安還有好大一段路,即便咱們想替封帥鳴不平,也不是在這裡。啊!」
「嗯!」宇文至點點頭,順從地轉身往外走。一隻腳出了門口,卻又突然將身體轉了回來,在半空中扭得宛若一棵風中的胡楊樹,「二哥,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呢?」
「哪句?」王洵心臟又是一抽,笑著反問。
「如果,如果朝廷真的謀害了封帥,你會怎樣?」宇文至的臉瞬間暗了暗,又瞬間開始發紅。「你會給封帥報仇么?二哥!」
「廢話!」王洵抬起腿,狠狠給了宇文至一腳,「這不是廢話么?如果真的有人害了封帥,我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得殺了他給封帥殉葬。滾去睡覺,少胡思亂想。要不要我發誓給你,好吧,蒼天在上,我,王洵王明允對天立誓……」 「那倒不用!」宇文至立刻眉開眼笑,一邊揉著屁股,一邊阻止,「二哥你不用發誓,我相信你能做到。我走了,你也早點睡!若是万俟玉薤他們打聽到什麼回來,甭管多晚,都別忘了派人去叫醒我!」
「滾!」王洵又罵了一句,笑著掩住房門,把宇文至和幾個當值的親衛,都關在了門外。對著金碧輝煌的寢帳,他忽然覺得一陣頭暈目眩。身體一軟,後背貼著房門,緩緩地蹲了下去。
「如果,如果朝廷真的謀害了封帥,你會怎樣?」宇文至的話回蕩空曠的屋子內,宛若野獸在咆哮。「你會給封帥報仇么,二哥?」「會么……,會么……,會么……」
同樣的深夜,屯田使張素的屋子內,也是燈火闌珊。
幾個嫡系屬下白天的表現很不盡人意,特別是在氣勢上,幾乎一直被王洵壓得無法抬頭。這讓老張素感覺非常失望。但眼下他又不能隨便發作,以免動搖自己本來就不堅固的根基。故而鐵青著臉,手指不停地在桌案上叩打。「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枯燥的敲擊聲中,燭火上下跳動,照得馮治、吳賢、蘇壽等人的臉忽明忽暗。想到屯田使大人平素相待之厚,眾人心裡也覺得好生對他不起。然而白天時,那冒失小子的一言一行,的確讓人非常解氣,非常過癮。讓人在不知不覺間就想忘記心底的陰暗,跟他一道站在西域的陽光下,乾乾淨淨,顧盼俾睨。
那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活法。在年青之時,馮治、吳賢也曾試圖那樣活過。雖然大夥如今已經被歲月磨平了稜角,被塵埃遮住了眼睛。但年少時的夢,卻依舊如同火炭般藏在心中某個不起眼的角落,稍稍遭遇一點兒新鮮冷風,便又跳起明亮的鮮紅。
那是截然不同的一種活法,就像明媚的陽光和新鮮的空氣一樣,幾乎讓人無法抵擋其誘惑。「如果王大人留下來主持安西鎮軍政也不錯!」白天時,不止一個人曾經做如是想。雖然大夥心裡頭都明白,那幾乎沒有絲毫可能。老奸巨猾的屯田使張素不會交出好不容易撈到手的實權,朝廷里那幾位,更不會容忍一個潛在的威脅越長越茁壯。
「其實,其實,大人明鑒!」被周圍壓抑的氣氛憋得實在喘不過氣來,馮治看了看張素的臉色,試探著替自己辯解,「其實王都督的幾條建議,對我等並無什麼害處。照著執行下去,有效果,功勞要記在我等頭上。若是惹出了麻煩,也可以推到他身上,說是我等被逼無奈,左右……」
「左右便宜都被咱們佔了!對不對?」張素狠狠瞪了他一眼,皺著眉頭反問。「你等還有誰這麼以為?不妨一道給老夫站出來!呸!豎子,一群既沒見識又沒膽略豎子!讓人幾句大話就蒙住了,也不看看我等如今站在什麼位置?!」
『什麼位置?春風不度玉門關,此地距離玉門關還有三千里!還能算什麼位置?!』馮治和吳賢互相看了看,輕輕聳肩。
二人年齡都已經超過了五十,這輩子的官運基本上也就到此為止了。除非抱上什麼巨大的粗腿,或者在某場戰役中建立不世之功,否則很難再更進一步。而真的有那份斬將奪旗的本事,他們也早被朝廷召回去勤王了,又怎可能躲在幾千里之外逍遙自在?!
猜到眾人沒把自己的威脅當回事兒,屯田使張素拍了下桌案,繼續低聲咆哮:「你等也不看看,如今是什麼世道。凡是得罪了內廷的人,哪個能落得好下場?當年京兆尹王鉷何等的威風,連楊國忠都得避其鋒芒。驃騎大將軍只是動了動手指,便令其身死族滅!內廷那邊交代到咱們頭上的事情,咱們不盡心能行么?真的一個罪名栽下來,距離長安這麼遠。等喊冤的摺子送進宮去,你我屍骨都早爛沒了!」
越說,他的語氣越沉重,到最後,乾脆雙手按在了桌案邊緣,佝僂下腰,彷彿無法承受來自黑暗中的壓力。馮治、吳賢等人開始還是敷衍般聽著,過了片刻,臉上的表情就變得僵硬了起來,眉頭也跟著慢慢皺做了一團疙瘩。
的確如屯田使張素所說,放眼整個大唐,除了已經叛亂的安祿山之外,沒人得罪得起內廷。早在數年之前,皇帝陛下就親口宣布,高力士有權將「四方奏請皆先省後進,小事即專決」,即地方上報的書信、文件、奏章,高力士閱后揀重要的讓天子過目就行了,而一般的政事可以自行決定如何處理,不必報知;邊令誠、魚朝恩等輩,雖然不像高力士那般受寵,權力卻同樣大得沒邊兒。出則監軍節鎮,入則參與中樞決策。連皇親國戚們見到這些人,都要客客氣氣地執晚輩之禮,更甭說尋常文武官員了。
可憑著幾個太監隨便傳下來的一句話,就叫大夥出手對付一個手握重兵的正三品大將軍,又的確有些強人所難。且不說大夥對此人心懷好感,單單是任務完成後該如何收場的問題,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慄。
沒有任何來自中樞的命令,隨隨便便就將一任採訪使弄沒了。往小了說,這是一場有蓄謀的兵變,往大了說,罪名已經可以向謀反方面靠攏。雖然眼下朝廷的注意力都在潼關附近,有邊令誠等人從中運作,未必會對此事深究。可紙裡邊終究包不住火,萬一哪天叛亂結束,朝廷又把注意力轉向了西域,問起當年曾經橫掃葯剎水的懷化大將軍王明允在奉旨入衛的途中,如何『暴斃而亡』的細節來,誰主動去當那頭替罪的羊?
恐怕,屯田使張素自己也不肯。雖然眼下他說得人五人六。想到此節,吳賢等人也不願繼續受人擺弄,互相看了看,陸續笑著開口:「既然是內廷安排下來的,我等豈敢推三阻四?可做事情總得量力而行吧!咱們且不說馬上就開到疏勒城外的那一萬鐵騎。就憑眼下王洵帶在身邊那兩百多侍衛,也不是那麼容易就對付得了的。一旦鬧出個什麼動靜來……」
「是啊,屬下派人偷偷去查探過了。他們對採訪使大人,可是忠心得很!即便住在驛館中,也沒忘了安排人手在採訪使大人的住處附近巡視……」
「哪個叫你們在城裡動手了?!」沒等吳賢等人把難處擺完,張素已經不耐煩地打斷。安西這麼大,在路上隨便找個地方,就不能解決了他么?過後往吐蕃人,不,往回紇人那邊一推。反正他今天的幾道命令,已經把回紇人得罪狠了!」
「哎呀我的老大人啊!」宣威將軍馮治咧著嘴巴叫苦,「您老不知道,這行軍打仗的事情,可是不比下棋。只要謀劃得好,黑子白子都能往上擺。那鐵鎚王的名號,在整個西域就沒有人不知曉。尋常士卒,根本沒勇氣跟他放對。而其隨身帶著的那二百多名親衛,又都是在戰場上滾出來的老兵,身手個個以一當十。扮作馬賊去對付他,得多少馬賊才能把此事做乾淨啊?!」
「那又怎麼樣?就算他的親兵個個都能以一當十,難道你等麾下,連兩千人都湊不出么?前幾天是誰跟我說過,只要軍餉軍糧給夠,隨便一拉,就能扯出五千人的隊伍。」屯田使張素根本不想聽眾人的借口,撇了撇嘴,咆哮著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