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6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29)
第816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29)
「嗨,就這麼跟您說吧!」聽張素的話越來越不客氣,宣威將軍馮治也不再繞圈子,「我們手下的兵,都是朝廷抽剩下的,這點兒想必您老心裡也清楚。帶著這些老弱病殘去對付王採訪使,少了根本不夠用。而人帶得多了,就無法保證上下都是一條心。萬一屆時被王洵察覺出了破綻,以封常清弟子的身份等高一呼。屆時,弟兄們到底站在哪一方,還真不一定呢!」
「是啊,是啊!他們師徒,在弟兄們心中,可都如同神仙一般的人物!」忠武將軍吳賢也走上前,站在馮治身邊幫腔。
這下,張素可徹底沒脾氣了。太監們的實力固然可畏,畢竟相距還遠。底層士兵們倒戈一擊,所造成的威脅卻是近在咫尺。早知這事如此難辦,自己當初又何必貪圖太監們許下的那些好處?唉,都怪王明允這愣頭青,你得罪誰不好,偏偏去礙高力士、邊令誠的眼?!
「也不知道這王洵王明允,到底怎麼惹了內廷那伙?按道理,以大將軍的身份地位,應該看不上他這頭小雜魚才對?!」因為頭緒太亂的緣故,一不小心,張素就把心裡想的東西給順嘴說了出來。這下,可是冷水落進了熱油鍋。屋子裡原本沉悶的氣氛,登時變得熱烈了起來。
「是啊,也不知道他怎麼得罪了高大將軍。按說,以他當年一個小小的校尉,根本不值得高大將軍出一回手!」
「是啊。倘若知道他當初惹了什麼禍,我等也好決定如何行事。也許內廷那邊,只是想給他一個教訓呢!」
「岑參軍應該知道吧。岑參軍,你當年在長安時,不就認識王名允了么?」
「對啊,岑參軍呢。岑參軍,趕緊給大夥說說,這他娘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啊個,趕緊說說!別躲,你別躲!」
「此事說來話長!」被眾人逼問不過,一直縮在陰影里岑參只好硬著頭皮做出回應,「並且有些話,可能涉及……,可能涉及到,那個,那個隱私。岑某不能確定真偽,所以不知道該講不該講!」
「說說,說說,反正這裡沒外人!」「你就說說吧,何必吊大夥胃口!」
登時間,眾人心中獵奇之火熊熊燃燒。不顧張素鐵青的臉色,紛紛出言催促。
「真的很複雜,很複雜!」偷偷看了一眼張素,岑參猶豫著說道。「此事牽扯甚多,大夥還是不要知道得好!」
「你就別啰嗦了!」「快說,快說!」
「好了,岑參軍,你撿緊要的說說吧!大夥聽完,也方便做最後的決定。」張素心裡其實也痒痒得很,耐著身上官威,不便出言催促。只好裝作順從眾意的模樣,板著臉下令。
「那,岑某可就說了。大夥聽過就算,出了此門后,最好立刻忘掉。千萬別當真!」既然頂頭上司發了話,岑參也無法再推辭。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其實,此事完全屬於一筆糊塗賬。白馬堡大營剛剛設立之時,高驃騎重點關照的幾個人當中,就有王明允和宇文子達。他老人家調動飛龍禁衛對付王氏父子時,王名允和宇文子達也從中出了大力。過後還被賜了金魚袋……」
提起這些陳年往事,岑參心中好生感慨。都是造化弄人,誰能想到,當年的鬥雞小兒,如今會成為威震一方的悍將。誰又能想到,岑某人磊落了大半輩子,此刻卻跟別人一起商量如何對付自己的朋友。
「既然表現出色,連陛下都知道了他的名字么,立功露臉的機會肯定就會越來越多。被派下的任務越多,越免不了跟京師里的大人物們打交道。誰料一來二去,巡視曲江池一帶的任務就落在了他王明允頭上。而那邊住的都是什麼人,大夥想必也知道。王明允常在那邊走動,難免就看到了些不該看到的東西。如果他看到了那些東西后,立刻向驃騎大將軍表明心跡,發誓絕不泄露出去也好。以驃騎大將軍他老人家的擔當,想必不會難為犯了無心之失的一個年青人。可王明允偏偏在這當口,又鬧著要離開京師。於是,為了維護,維護那個,那個皇家臉面,也為了照顧楊國忠的面子,高驃騎不得不忍痛做出決定……」
他已經儘力說得委婉,眾人依舊聽得心驚膽戰。什麼不小心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什麼無心之失,分明是禍從天降才對!在天子腳下邊當差,怎可能不盡心儘力。可越是盡心儘力,接觸大人物隱私的機會也就越多,被當做棄子滅口的機會,也就接踵而來!
這都是他娘的什麼事兒!不賣力幹活,什麼問題沒有。賣力幹活了,反而要身首異處。高驃騎會替一個小小的校尉擔當什麼?狗屁,他分明沒將一個小校尉當人看。分明一開始,就存了殺人滅口的心思。分明一開始,就準備將對方連同其看到眼裡的秘密,徹底從這世間抹除掉。
至於王洵當年到底看到了什麼,大夥誰也沒心思再問了。岑參說得對,今晚的話,牽扯實在甚多,大夥還是不知道詳情最好。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楊國忠那邊,開始也想除掉王明允!」非常體貼大夥的心情,岑參將王洵所看到的隱私部分,含混而過。「可後來不知道因為什麼,又主動放棄了。而邊令誠那廝,邊監軍,可能沒有接到高驃騎有關收手的命令,還在繼續跟王明允為難。想必當初是因為距離太遠,命令沒傳過來吧!反正一來二去,雙方就成了死對頭。王明允這邊官升得越快,邊監軍越容不下他。而偏偏楊國忠兄妹專權,又跟驃騎大將軍起了衝突;偏偏宇文子達和宋武兩個的哥哥,又都是楊國忠的嫡系!」
所以王明允就更要被內廷那幫人視為眼中釘了。雙方本有舊仇,又要提防他跟楊國忠勾結起來,「狼狽為奸」。怪不得邊令誠身在潼關,隔著幾千里地,卻不惜辛苦地專程派人前來,授意張素採取一切可能的手段,解決安西鎮不安定的「隱患」。怪不得朝廷花費重金設立的驛站,連日來向安西傳遞的不是潼關方面的軍情,而是一封封措辭越來越急切,關鍵之處卻偏偏又含糊不清的私人命令,上邊沒有任何相關衙門的印章。
於情於理,從頭到尾,整個事情的錯處,都不在王洵這邊。還說什麼是一筆糊塗賬,嘿嘿,其實這賬清楚得很。以高力士為首的太監們根本就不在乎犧牲別人的性命,王洵總不可能伸長脖子等著挨宰。而滅口未遂之後,太監們又怕王洵日後得了勢,反過頭來找自己算賬。所以更迫切地想至其於死地。
眾人自問沒本事替王洵主持公道,心中卻愈發不願給太監們做幫凶。這幫身體殘缺的傢伙,心思根本不可以常理來度之。你今天幫他們出力對付了王洵,誰敢保證,自己就不會是下一個被殺人滅口的目標?!
「屬下以為,如今這事兒,恐怕需要從長計較!」疏勒城鎮守使蘇壽是屯田使張素一手提拔起來的嫡系,謀事當然以對方的利益為先。看看眾人的臉色,快步上前建議,「按岑參軍的說法,那王明允是非死不可。不光是以前的那些積怨,單憑他跟封常清的關係,邊監軍那邊也絕對不敢讓他活著走到長安去!所以么,咱們動不動手,其實後果沒什麼差別。反正邊監軍可以在沿途調用的人手,也不止咱們這一路!」
他的話,立刻得到了熱烈的響應。「是啊,咱們何必做這惡人。袖手旁觀最好!」
「對極,咱們最好兩不相幫。那王明允能帶著六百侍衛橫掃葯剎水,想必也沒那麼容易被人殺死。」
「這功勞,還是讓別人來立吧!我等福薄,當真消受不起!」
「是啊!安西這邊,人心本來就已經非常不安穩。如果王明允在咱們地頭上出了事情。非但他麾下那些驕兵悍將不好控制,一些剛剛消停下去的老兵,恐怕也要趁機鼓噪作亂!再加上那些一直於暗中虎視眈眈的回紇人,朝夕之間,我等就要陷入萬劫不復!」參軍岑參悄悄捏了下濕漉漉的手心,抬起頭,設身處地的替張素謀划。
屯田使張素也是個聰明人,否則也不會在官場上如此吃得開。聽完了大夥的忠告,心裡也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不該替太監們火中取栗。雖然對方許諾下來的好處令人非常難以拒絕。「若不是邊,姓邊的太監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來催促,老夫又何必跟採訪使大人為難?有他在,至少能讓周圍的各大部落消停一點兒。若是沒有他,老夫,老夫就要趕鴨子上架,自己來當這衝鋒陷陣的勇將了!嘶,你們說,這讓老夫如何是好。老夫真的不想做這個惡人,但老夫總得給高驃騎和邊監軍他們一個交代吧!」
「就乾脆實話實說,告訴邊老太監,邊監軍,咱們手中的實力不夠看。王洵從大宛帶回了逾萬精銳,身邊還有數百護衛寸步不離?!」宣威將軍馮治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大聲回應。
「是啊。明知道打他不過,當然不能動手。否則,一旦打草驚蛇,豈不耽誤了高驃騎和邊監軍的大事?!」忠武將軍吳賢今天下定決心要跟馮治穿一條腿的褲子,咬咬牙,氣哼哼地補充。
這倒也是個矇混過關的好辦法。反正太監們最初派人來傳令時,根本沒想到王洵能帶著上萬大軍東返。至於數百護衛和二百護衛之間的差別,只是文字上的勾當,誰最後還能認真去查?
「那就依諸位之見。老夫幾天就豁出去,跟邊令誠對著干一回!」屯田使張素拍了拍桌案,終於做出了最後決定。「不過,眼下咱們自己也得加倍小心。別好心放了人家一馬,反而被人家不識好歹地狠咬一口。特別是王採訪使在疏勒城中這兩天,無論如何,不能讓他知道朝廷對封常清的處置!」
「大人儘管放心!」疏勒鎮守使蘇壽拱了拱手,低聲回應,「卑職和岑參軍早就做了安排。軍營那邊,凡是可能接觸到邸報的,都提前打發到了外地去。剩下的人即便聽說過些什麼,憑著幾句東鱗西爪的流言,王採訪使他們也不可能立刻舉旗造反!」 「憑今天白天他說過的那些話,老夫倒是相信,他是個忠義之輩!」屯田使張素嘆了口氣,搖著頭補充,「但有備無患,總是好些。岑參軍,城裡其他可能走漏消息的地方,你都叮囑過了么?」
「回大人的話!」岑參肅立長揖,畢恭畢敬,「都提前打過招呼了。刀客們還要在大人治下混飯,自然不敢亂嚼舌頭根子。其他當地零散商販,根本沒機會接觸邸報,能說的,也就是幾句流言。無憑無據,很難被核實真偽。至於程記,他們是京師里的老字號,最懂得明哲保身。疏勒城中原本與王明允交好的幾個夥計、掌柜,早在兩個月之前就被總店召回去了。新來的管事是個謹慎人,絕不敢給其東家惹麻煩!」
「嗯!有勞你了!」屯田使張素點點頭,對岑參的回答很是滿意。「驛館那邊呢,派人去盯了么。還有採訪使大人的住處那邊,千萬別出什麼疏漏!你跟那王明允、宇文至都是熟人,想必知道他們是什麼脾氣!」
「屬下已經派人去盯了。整個採訪使大人的住所,從廚子到花匠,都選了可靠的人手。」岑參又做了個揖,強忍住心中屈辱回應。
「好,好!」張素笑著誇讚,「老夫早就知道,你是個仔細人。所以才把這麼重要的事情都交代給你去做。過幾天宋兵馬使領軍到來,也主要由你出面接待。記得讓他們越早離開越好,最好連疏勒城都不進,免得夜長夢多!」
「屬下儘力!」岑參一個長揖及地,趁機抹去嘴角的血沫。
「沿途中的幾個城市,也要早做安排。只要把他們送出了安西,其他,一概可以不考慮。」屯田使張素揮了揮手,終於把目標對準了其他人。「馮將軍,你對軍中事務熟。一切都由你負責安排。文長,你下去后立刻替我給邊監軍寫一封信,把咱們遇到困難如實彙報給他。請他也及時調整相關部署!一萬多鐵騎呢,總歸是個麻煩!」
「諾!」
「是,大人放心!」宣威將軍馮治和疏勒城鎮守使蘇壽先後上前,躬身領命。
「還有……」屯田使張素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繼續做細節性的補充。直到確信把一切都安排得滴水不漏了,才揮揮手,命令眾人各自退下休息。
參軍岑參跟在大夥身後,慢慢地從議事廳正門走了出來。一隻腳剛剛邁過門檻,卻猛然又被張素叫住,「岑參軍,你暫且等一等。老夫還有一件事問你?!」
「大人請問!」岑參的身體猛然一僵,然後緩緩轉過頭。強笑著說道:「屬下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個,這個……」從來不知道什麼叫臉紅的張素,忽然變得有些扭捏了起來。支吾了好一陣兒,才吞吞吐吐地說道:「本官聽人說,聽人說,封常清去洛陽之前,曾經寫過一本領軍打仗的心得,託人送回疏勒,叫你轉交給王明允。是不是這樣?到底有沒有那本冊子?眼下那冊子是不是在你手上?!如果有的話,能否借給老夫一觀?老夫會儘快看,看完了就還給你!」
「哪有的事情。大人聽誰說的謠言?!」岑參笑了笑,不住搖頭。「莫說封帥沒時間寫這冊子,即便寫了,也不會交給岑某或者他王明允。當年安西軍中,被視為封帥衣缽傳人者甚多,排在最前面的,當屬周嘯風和李元欽,王明允根本排不上號。至於屬下,只是個文官,更沒資格做封帥的傳人!」
「哦?!是這樣?!」屯田使張素將信將疑。對他來說,能不能得到封常清的心血結晶無所謂,關鍵是,不能讓此書落在他人之手。「你還去見王明允么?也是多年的老交情了,該去儘管去,老夫不會因此而猜疑你!」
「恐怕王明允現在,已經不屑再與岑某相交了!」岑參咧了下嘴,苦笑著自嘲。
「這種粗人,你別跟他一般見識!」想起岑參白天時的表現,張素也覺得王洵不會再看得起這種首鼠兩端的小人,「早點下去休息吧。明天還有一大堆事情呢。老夫這邊,真的一刻也離你不得!」
「屬下告退!」岑參感動地躬下身子,再度向張素施禮。然後倒退著挪了幾步,慢慢出了節度使衙門。
王洵的臨時居所就在節度使衙門的同一條街上,彼此之間相距不遠,幾步路便能走到。可岑參卻沒勇氣走過去,去面對那些熟悉的笑容。他甚至連多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跳上坐騎,逃也般離開了長街。逃也般將自己的身影融入慢慢長夜,任西域的春寒,透過單薄的官袍,將自己的全身上下,吹成一塊冰坨。
唯一還殘存著几絲溫暖的,便是他的胸口。在緊貼裡衣的位置,縫著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那是封常清臨危受命去構築黃河防線時,匆匆寫下的手札。裡邊記錄著他若干年來在西域的作戰心得,以及安西軍治下各部落實力強弱,風俗習慣和彼此之間的恩怨糾纏。還有這兩年多來,安西軍為驅逐大食人所作出的那些準備,以及大軍西出蔥嶺之後,需要注意的諸多事項。
封常清好像預料到,自己短時間內無法再回到安西。所以希望藉助這個手札,給繼任者一些啟迪。他好像還預料到了,朝廷在危難之際,會不顧後果從安西抽調精銳回援。所以在手札中,還詳細建議了,如果安西軍被大批抽走後,如何繼續經營治下各地;如何遏制回紇人的野心;如何利用吐蕃人的貪婪;以及如何周旋於各部落之間,讓他們互相牽制,無法對大唐的西域構成威脅。
他甚至預料到了,有人會主張放棄大宛。所以在手札當中,一再叮囑王洵,要想方設法替大唐在蔥嶺之外,保留下一個落腳點。以免大唐的內亂結束之後,沒理由再染指葯剎水。
在老將軍眼中,大食與大唐,堪稱並世兩雄。近兩年大食國的內亂,是大唐經營西域的最佳時機。一旦錯過,便很難再遏制對方向東擴張的腳步。葯剎水一帶,將永遠不再為大唐所有。
他幾乎預料到了眼下發生的一切,唯獨沒有預料到的是,朝廷因為太監們的幾句讒言,便令其身首異處。並且在被處死之後,連屍體都不準收。
註釋:
[1]唐代官員袍服顏色有嚴格的等級限制,三品以上紫袍,佩金魚袋;五品以上緋袍,佩銀魚袋;六品以下綠袍,無魚袋。
[2]登聞鼓,專門給百姓告御狀的大鼓。自周朝起設立,鼓聲敲響,則必須由皇帝親自過問,任何人不得瞞報。三國,魏晉、唐宋和明,都沿用了這種制度。清代則認為百姓不得以下犯上,凡告御狀者,先打三十杖。登聞鼓制度遂廢!
[3]演渡州在疏勒南三十里左右。戰時可與疏勒互為犄角。
[4]演渡、遍城和蔚頭,疏勒附近的幾個小城。專門為便於戰時互相支援所設,距離疏勒都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