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8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31)
第818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31)
「嗨。您老走得那麼快。即便派人去通知,也得保證跟您碰得上啊!」張守正咧了下嘴巴,繼續喋喋不休。「欽差大人就住在華亭縣衙里,已經到卑職這三天了。生怕等您不上,每天一大早起來,就逼著卑職派弟兄四下查探您的儀仗。要說朝廷對您老人家,可是真夠器重的。卑職當差吃糧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見欽差等接旨人呢!」
他的年齡看起來足足是王洵的兩倍有餘,卻一口一個您老,叫得人牙齒直發酸。宇文至在旁邊看得心煩,揮了揮鞭子,低聲喝道:「你沒見過的事情多了,不差這一件。我來問你,聖旨上說的是什麼內容?只給王採訪使一個,還是還有聖旨傳給其他人?潼關那邊的,戰況如何?」
「這,這卑職那裡敢打聽啊。卑職才一個六品團練使,哪跟欽差大人說得上話。潼關那邊的戰況,卑職倒是知道一些。郭子儀和李光弼兵逼范陽城下,打得史思明閉門不出。張巡和魯炅兩位大人,又分別在雍丘和鄧州大敗叛軍。眼下安祿山已經成強弩之末了,用不了幾天,就得被哥舒大將軍給收拾掉!」
這是幾個月來,王洵唯一聽到的,經官方證實的好消息。令他疲憊的精神登時一振。正想再攀談幾句,從張文忠的大嘴巴里確認一下封常清的遭遇,城門口突然又竄出一隊快馬。數名飛龍禁衛簇擁著一個太監打扮的人,呼嘯而至。見到王洵,也不施禮,張口便大聲喝令:「安西採訪使王洵王明允何在?欽差大人有令,著你和宇文至將軍、齊橫將軍三個,速速到縣衙接旨!」
說罷,不管王洵聽沒聽清楚,一撥馬頭,又疾馳而去。
即便是當年做校尉時,王洵也沒被人如此呼來叱去過,當即臉色便一片漆黑。宇文至和齊橫兩人養氣的功夫更差,沖著小太監的背影破口大罵。倒是團練使張文忠,也許是吃癟吃得多了,司空見慣。笑了笑,低聲勸解道:「幾位將軍不要生氣。他們這夥人,向來是這般德行。無論對誰都意氣指使,根本不是專門針對您。卑職在這義寧軍中,沾著距離京師近的便宜。隔三差五,就得被人拎過去教訓一回。早就見怪不怪了!」
「到底是在天子腳下當差的,涵養就比我們這些外地老粗好!」宇文至心裡頭火燒火燎,嘴巴上自然客氣不起來。
張文忠卻一點也不計較,笑了笑,繼續開解道:「涵養不好有什麼辦法。關內、京畿兩道的武將,有幾個沒受過內廷的氣?人家怎麼著,也是陛下養的家奴。你能掃陛下的臉面么?幾位將軍趕緊縣衙門請吧,去得晚了,卑職也跟著吃掛落!」
「這都什麼事啊?!莫非國家有難時,陛下還能派遣家奴上戰場么?」王洵剛剛好轉起來的心情,瞬間又跌落回了低谷。「煩勞張大人派一名頭前領路,王某遠道而來,對這裡不太熟!」
「那是自然!」大嘴巴張文忠一邊點頭答應,一邊繼續補充,「您還別不信。陛下現在真的把打仗的事情,都交給了他們。咱們這些武夫,只有聽吆喝的份兒。幾位將軍跟卑職來,華亭縣就一條主街,過了城門繼續向前走,便能看見縣衙。」
「有勞張大人了!」王洵抱了抱拳,謝對方的領路之情。張文忠嚇得立刻將坐騎撥開,一邊在馬背上打躬作揖,一邊連聲說道:「可是不敢,可是不敢。您老是正三品大將軍,向我這六品下團練頭目施禮,不是折殺卑職么?」
見慣了刀頭舔血的猛將,乍看到這種渾身上下骨頭加起來不到三兩重的,王洵還真適應不了。搖搖頭,低聲道「走吧!客氣話回頭再說!別作揖了,我頭暈。」
「是,大人。大人您這邊請。小心些坐騎,路上有坑,別委屈了您的戰馬!」張文忠一邊繼續拍著馬屁,一邊領路。轉眼,便已經到了縣衙門口。
這座原本是縣中官吏處理地方政務所在,此刻已經完全被欽差徵用。數百名飛龍禁衛挺胸別肚子,威風八面,嚇得附近的屋檐上連只鳥雀都不敢落。看到王洵等人到來,立刻又有名太監摸樣的人上前招呼,「採訪使大人請下馬,將隨身兵器交給在下保管。幾位郎將、都率,也請暫且於門前留步。採訪使大人的安全,在衙門內暫且由我等負責!」
「滾開!」王洵忍無可忍,雙目瞬間瞪了個滾圓,「莫非欺負王某不懂規矩么?戎裝在身,即便見了天子,也不必解刀。怎麼裡邊這位,規矩比皇上還大?」
他本來就省得魁梧,最近幾年又總在刀尖上打滾,渾身上下攢滿了殺氣。猛然發作,立刻嚇得傳令太監打了個哆嗦,身後往後一退,差點沒坐倒在地上。「你,你,你,大膽……」
「王某膽子向來不小!」王洵又向前走了一步,手按腰間刀柄,「這把刀在西域,至少砍過二十餘人。你要是想逼王某解下來,卻也不難。站起來,自己伸手來拔便是!」
「你,你……」傳令旅率踉蹌著後退,聲音裡邊已經帶上了哭腔。周圍那些威風凜凜的飛龍禁衛們本想上前幫忙,被万俟玉薤用眼睛一瞪,立刻兩腳發軟,誰也鼓不起惹事兒的勇氣。
門口這麼亂,裡邊的欽差早已被驚動。哈哈笑了幾聲,快步迎了出來,「果然是橫掃西域的王大將軍,名不虛傳!馮某剛才一句話沒吩咐道,惹大將軍生氣了。該打,該打。大將軍別跟他們這些東西一般見識,只管進來,咱們先到內堂交接了聖旨要緊!你們這些廢物,還不讓開!一點眼力架都沒有,馮某平素怎麼教導你們的!」
後半句話,卻是對門口的小太監和侍衛們所喝。幾個倒霉蛋心中有苦說不出,悻悻地拱了拱手,讓開道路。
「王某不知道有聖旨在前頭,讓欽差大人久等了!」見對方已經有所收斂,王洵也不為己甚。上前半步,抱拳施禮。
「豈敢,豈敢!大將軍萬里跋涉,不懼日晒雨淋,只求早日到京師為國出力。馮某理當恭迎大將軍才對!」傳旨的欽差側開半個身子,然後以平級之禮相還。「大將軍請隨馮某來,為了不耽誤地方官員處理公務,馮某特地把香案設在內堂。」
門口站滿著這種驕橫跋扈的傢伙,地方官員有本事入內處理政務才怪?王洵心中腹誹了一句,揮揮手,讓王十三帶領一眾侍衛於門前等候。自己則和宇文至、齊橫三人,由万俟玉薤、沙千里兩個陪伴著,快步向縣衙內走去。
華亭是個彈丸小縣,雖然有一支剛剛組建的團練隊伍駐紮,縣衙也非常粗陋。不過縱向三進房屋,外加橫向兩個跨院而已。為了讓欽差大人住得舒服,地方官員將衙門內收拾得非常乾淨。青石台階擦得光可鑒人,紅漆窗棱擦拭得一塵不染。就連平素拿來臨時關押待審嫌犯的屋子,也掛起大紅燈籠,與長滿雜草的屋頂一對比,看上去非常扎眼。
王洵在大宛都督府那邊,一直講究的是憑戰功說話。最不喜歡麾下文武官員將心思都放在拍馬屁上。因此只是粗粗掃了幾眼,眉頭就又皺了起來。可他又懶得跟傳旨欽差套近乎,不得不繼續找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又是幾眼掃視之後,心中猛然一凜,脊背上的汗毛立刻樹了個筆直!
不對,縣衙裡邊豈止是乾淨!簡直整齊得像一座軍營。即便柘折城中的軍營,平素也沒這般整潔,除非其中有什麼特殊安排!想到這兒,他悄悄地用目光向宇文至等人示警。卻看見宇文至、沙千里、万俟玉薤和齊橫四個都不約而同放慢了腳步,目光齊齊向自己看了過來!
「怎麼了,幾位將軍不舒服么?」走在前頭的馮姓欽差也敏感地察覺王洵等人的身上的變化,笑呵呵地回過頭,關切地詢問。
「幾千里地一口氣跑下來,鐵打的漢子也得跑個半死!」王洵接過話頭,笑呵呵地回應。
「需要先下去休息一會兒么。咱家命人伺候幾位沐浴更衣?!」傳旨欽差心中暗鬆一口氣,笑呵呵地提出建議。
「算了!」王洵猶豫了一下,笑著致謝。「多謝欽差大人體貼。吃我等這碗馬上飯的,都是急性子。還是先接了聖旨再說!」
「是啊。先接了聖旨,落個心裡踏實!」宇文至和王洵搭檔多年,不用暗示,就知道如何配合。笑著向前趕了兩步,與王洵站成了個互為犄角型。 「是啊,是啊,接旨,接旨。俺老齊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被聖上知道名字呢!」齊橫也訕訕而笑,瓮聲瓮氣地回應。
三名將軍,兩個隨從。馮姓欽差默默子啊心裡數了數人頭兒,笑著道:「也好,咱家傳完了聖旨,也正好早點兒回去復命!」
說罷,邁開步子走入後堂。吩咐在裡邊早已恭候多時的飛龍禁衛們點燃熏香,擺起隊列。待架勢拉足了,才施施然走到香案之後,拖長的聲音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安西採訪使王洵,三年前奉旨,以六百騎出蔥嶺,先破柘折,再滅俱戰提,轉而以新募之眾擊大食百戰之師,又大破之……」
也不知是誰人代為執筆,文采距中書舍人宋昱相去甚遠。雖然前半部分都是嘉許的話,卻聽得王洵心裡直皺眉頭。好不容易把這段話熬了過去,突然聽到馮姓太監語氣一變,「……雖與封常清沉瀣一氣,有結黨至嫌。然戰功不可輕沒。值此國家用人之際,特許其戴罪立功,率本部兵馬,至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帳下聽用。與左右龍武軍一道,受邊令誠、陳玄禮節制……」
「轟!」王洵只覺得眼前一黑,有股熱血直衝腦門。「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封帥到底犯了什麼罪名?朝廷怎樣處置了他?」
「著令宇文至,宋武各領一千兵馬,即日前往鄧州,受鎮守使魯炅節制。」傳旨欽差憐憫地看了王洵等人一眼,繼續扯開嗓子宣讀聖旨,「著令……」
「且慢!」王洵大吼了一聲,將其打斷。然後拱拱手,繼續追問,「敢問欽差大人,朝廷到底給封節度安的是什麼罪名?王某與封帥結黨,又是怎麼回事?請大人先說個明白,再繼續宣旨不遲?!」
「封常清的事情,等會兒再說!」連續兩次被打斷,傳旨欽差再也忍不住,板起了臉強調,「都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大人問了也白問。待馮某……」
「請大人先說清楚!」王洵輕輕向前跨了半步,聲音不大,卻透出一股決絕。
「莫非你想抗旨不成?」馮姓太監嚇得大步後退,聲音登時變得又尖又啞,「你可想清楚了,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王某不敢!」一直拒絕相信的傳言,終於變成了事實,王洵心裡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強壓住熊熊怒火,繼續追問,「王某隻是想,活得稍微明白些。不繼續稀里糊塗!」
「你這又何苦!」傳旨欽差見王洵沒有繼續向自己靠近,語氣稍稍放緩,「封常清和高仙芝兩個盜賣軍糧,剋扣軍餉,早在數月之前,已經被陛下傳旨處斬了。只是為安穩軍心計,沒發邸報曉諭天下而已。陛下念著你的功勞,不願過多株連,所以吩咐有司,把以往的事情一筆勾銷。你等……」
「胡說!」沒等王洵開口,宇文至已經怒不可遏,「封帥窮得連一座像樣的府邸都置辦不起,怎可能貪污糧餉。是哪個陷害的封帥,老子,老子殺了他!」
「大膽!」欽差用力一拍桌案,後堂兩側,立刻湧進了五十幾全副武裝的飛龍禁衛。「你等到底接不接旨,還是辜負聖上恩典?再執迷不悟,休怪馮某不客氣!」
「末將,接旨!」伸手大手按住宇文至肩膀,王洵咬著牙表示服軟。
宇文至拚命掙扎,怎奈身手和體力都遠不如王洵,被壓得面色青黑,氣喘如牛。万俟玉薤和沙千里兩個見此,也趕緊上前,幫助王洵一道制服宇文至,然後躬身向欽差道歉,「他閱歷淺,不懂事,一時犯渾,大人千萬不要見怪。等會兒讓王都督勸勸他,自然就會想明白了!」
「請大人原諒則個!」王洵也趕緊拱手示弱,以免對方圖窮匕見。傳旨欽差見王洵被自己嚇住,搖搖頭,臉上的表情由怒轉喜,「不妨,不妨。能念舊情,說明他心腸厚道。好叫王將軍知曉,咱家也奉了旨意,做你的監軍。請后在軍中,還請大人多多照顧!」
「不敢,不敢!王某願以大人馬首是瞻!」王洵笑著拱手,眼睛處,卻有一行淡紅色的淚水,緩緩地滑落了下來。
馮姓欽差知道他是痛惜封常清的結局,不敢逼得太狠。笑了笑,將聖旨捲起,雙手遞給王洵,「那就請王將軍接旨吧。別再耽誤時間了!」
「王某遵旨!」王洵再度肅立長揖,以軍禮向皇帝陛下致敬。然後緩緩上前,雙手捧起千斤重擔般的聖旨,重新展開。
按程序,他有權重新檢驗聖旨的內容和三省大臣附署。馮姓欽差自然不能阻攔,笑了笑,湊在一邊示好:「如今是太子殿下和楊相共同輔政,所以有兩者之一的印信就夠了。你看看下角,這裡是陛下的御印,這裡是中書省的,這裡是太子殿下的,啊——,你要幹什麼?」
還沒等解釋完,整個人已經被王洵給扯了起來。手腳在半空中亂舞,「來,來人!有人謀反了。謀反了!」
兩旁先前衝出來的那些飛龍禁衛原本就是為預防王洵不肯奉旨而準備的,聽到馮姓欽差的命令,立刻毫不猶豫地往上沖。只可惜他們太低估了幾個獵物的本領,還沒等靠近到王洵三尺之內,三道寒光已經凌空閃起。宇文至、万俟玉薤和齊橫同時抽刀,相互配合著轉了半個圈子,將沖得最快數人齊齊斬於刀下。
血瀑布般落下,將眾人染了個通紅。紅色的血霧中,王洵徹底變成了一頭暴怒的獅子,「不怕死的就過來!」他大聲怒吼。單手手拎著馮姓欽差做盾牌,抬腿就往屋子外邊走。兩名旅率打扮的飛龍禁衛還不甘心,相互使了個眼色,再度帶隊前撲。被他一腳一個踢飛,連同背後的門板一道跌入院子內,口中鮮血狂噴,眼見就不得活了。
還有數名不怕死的陸續衝上,被宇文至、齊橫和万俟玉薤三個手起刀落,砍成了數段。王洵手裡拎著個人盾,來不及抽刀。乾脆拿雙腳當兵器使,沖著擋在身前的人影猛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