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0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33)
第820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33)
「該死!」王洵又低低重複的一句,腳步繼續慢慢前移。速度不快,卻如同座大山般,壓得馮姓太監無法呼吸。此人迅速又向外打了幾個滾,腦袋「砰」地一聲撞上了牆角。退無可退,馮太監裂開嘴巴,放聲長號,「真的不是小人要害您啊。王爺爺,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奉命行事啊!您就放過小人吧!是邊令誠,邊令誠那老王八蛋,非要弄死您不可。昨天晚上,干爺還派人快馬送信過來,吩咐小的在可能的情況下,盡量不要,盡量不要傷害您!」
唯恐王洵不信,一邊儘力往牆角里縮,他一邊迅速在懷中掏。雞零狗碎的各色寶物掏出一大堆,最後,才從中找到一封手令,顫顫巍巍地舉過頭頂。「不信,不信您老自己看。小的先前那番布置,真的只是為了嚇唬您一下啊!即便沒有干爺的命令,小的也不敢對您老動手。小的仰慕您老多時,巴不得……」
「拿來我看!」王洵劈手奪過信,木然查驗。命令的確是高力士親筆所書,同樣的字體當年他協助陳玄禮訓練飛龍禁衛時曾經親眼見到過多次。由於是寫給自家心腹,命令中所有言語都非常直白,明確地指示馮小太監,在能迫使王洵屈服的情況下,盡量不要傷害他的性命。以免導致從大宛趕來援兵軍心渙散,令京城無法利用這幾乎是最後一支有生力量。
原來,無意間救了某家一命的,竟然,竟然是安祿山!握住高力士的手令,王洵的身體里最後一點兒熱血,也完全變冷。手令的字跡很潦草,一看就是倉促寫就。顯然,如果不是駐紮在潼關的近二十萬大軍被安祿山一戰全殲,高老太監也絕對不會看得起從大宛遠道趕來的這支隊伍。那樣的話,恐怕自己前腳剛邁進華亭縣衙,立刻就會被蜂擁而上的伏兵碎屍萬段!
見王洵的身體僵立在原地不動,馮姓太監終於緩過了一口氣,想了想,繼續跟他表白「其實,其實幹爺一直對您欣賞有加。他私下裡跟小的說過好幾次,當年在白馬堡的一眾弟子裡面,只有您和宋武將軍兩個,是最出類拔萃的。如果不是為了替皇家掩飾,他老人家無論如何都不忍下令對付您。後來的事情,則純屬騎虎難下。您身邊的親信全是楊國忠的人,他老人家也難以回頭了。只好,只好……」
也許,這是一句實話。可王洵現在已經不想聽。彎下腰去,單手將馮姓太監慢慢從地上扯起,「封帥是不是也這樣死的?是不是?別跟我說謊,我只問一遍!」
「封,封……」馮姓太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結結巴巴地回應。猛然間看見王洵眼睛內了無生機,嚇得渾身一僵,立刻扯開嗓子大叫起來,「不關小人的事情。不關小人的事情。是邊令誠,是邊令誠那王八蛋下的手。先借著傳交聖旨為名,將封帥堵在了回軍營的路上。然後就在香案前直接殺了他!真的不關小人的事啊,爺爺饒命,爺爺饒……啊——」
「王某饒你。誰肯饒過王某!」王洵不想再聽下去了,手臂用力,將馮姓太監託過了頭頂。肩膀向左側一擰,腰部迅速向超斜前方一轉,如掄草袋子般,將對方從窗口丟了出去。腦門正撞在院子里的一塊太湖石上,「砰」地一聲,四分五裂。
眼睜睜地看著欽差大人在面前被人摔死,蹲在院子中的飛龍禁衛們登時發出一陣騷動。沙千里和万俟玉薤毫不猶豫地提起刀,接二連三砍翻了數個。余者嚇得魂飛魄散,趕緊又抱著腦袋蹲了下去。
「不想現在就死的,乖乖給老子蹲著!」王洵完全換了一幅摸樣,整個人如同從十八層地獄下爬出來的惡煞。「已經殺了欽差,老子不在乎頭上多加一條罪名!」
「不許動!蹲下,蹲下!」眾親兵齊聲呵斥,手舉橫刀。目光直往俘虜們的后脖頸處瞄。被制服的一眾飛龍禁衛們,大多都跟王洵原來一樣,是混到軍中撈功名的勛貴子弟。平素養尊處優慣了,幾曾見過這種血肉橫飛的場面?一個個嚇得臉色煞白,兩眼發直,根本不敢再抬頭望自家身體兩側看。
「採訪使大人饒命!」機靈人何時都不缺,發覺前景不妙,有飛龍禁衛立刻開始自己尋找出路,「採訪使大人饒命,我等都是被逼著在這裡埋伏的,不是自己要對付您老。念在同是白馬堡大營出來的份上,放過我們吧!」
「饒命,饒命!是馮太監們逼著我們來的。他是高力士的乾兒子,我等得罪不起他,得罪不起他啊!」
「罪魁禍首就是高力士和馮太監,您老冤有頭,債有主。放過我們吧!」
「這裡還藏著一個。這個也是!」有人帶頭,自然立刻就有人作出響應。轉眼間,飛龍禁衛們全部都服了軟,非但將先前巴結不上的馮姓太監罵得狗血噴頭,並且將隱藏於俘虜隊伍中的其他幾名小太監也給指認了出來。
「大人饒命!饒命!」幾名小太監也不肯吃眼前虧,以頭搶地,如同搗蒜。「我們幾個也都是奉命行事,奉命行事。」
「我們幾個願意投降,投降。鞍前馬後伺候您老,為您老肝腦塗地!」
沒想到當年自己曾經引以為傲的飛龍禁衛,居然墮落成了如此摸樣。王洵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氣惱。本能地就想開口呵斥幾句,卻不料被幾名校尉摸樣的飛龍禁衛搶了先,「我等願意戴罪立功,從此任憑大人驅策!」
「請大將軍收下我等。我等願意追隨大將軍。您老讓我等殺誰,我等就殺誰!」
「請大將軍帶領我等殺回長安去,除太監,清君側!」有人更乾脆,直接將安祿山的造反口號搬了過來,大聲高呼。
「除太監,清君側。除太監,清君側!」唯恐自己落在別人後邊,眾飛龍禁衛跪在地上伸直脖子高呼,彷彿已經成了王洵的親信,隨時可以跟他同生共死。
「閉嘴!」王洵被惡得差點吐出來,心中的悲痛瞬間麻木了不少。「全都給老子閉嘴。敢亂說亂動者,殺!」
一個殺字落下,四周登時變得鴉雀無聲。這就是白馬堡大營培養出來的飛龍禁衛,封帥當年的心血結晶?這就是大唐天子的爪牙,朝廷的最後支撐?望著那些膽怯而無恥的面孔,王洵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封帥啊封帥,您老如果在天有靈的話,開眼看看這些都是什麼東西吧!您老戎馬半生,大大小小的戰鬥經歷了上百場,沒被敵人所殺,卻最終死在這些人手裡,您老憋屈不憋屈?!
彷彿聽見了他的吶喊,天空中急急地落起了細雨。落在院子內,將地上的血跡重新打成了一片慘烈的紅。
雙腳踩著紅色的泥漿,王洵手按刀柄來回踱步。
「殺光他們。殺光他們!」有個聲音在他耳畔呼喊。
「清君側,清君側!」無數聲音在他心中重複。
他真想殺了所有俘虜,不管對方是飛龍禁衛還是太監。殺光這些既沒有廉恥也沒有骨氣的傢伙,殺光所有加害過封帥和試圖加害自己的人。殺光全天下的太監、貪官和姦臣,殺光大敵當前還與太監們勾結一氣,向自己人背後捅刀子的太子李亨及其黨羽。殺光太極殿中所有人,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可那樣的話,自己豈不真的跟安祿山成了同夥了?長安城已經危如累卵,如果自己帶著前來匯合的大宛將士反戈一擊,與叛軍前後呼應,恐怕中原大地立刻就要改朝換代!
雨越下越大,俘虜們都被淋成了落湯雞,卻沒人敢再出言討饒。誰都知道,此刻他就在暴走的邊緣,隨時都可能拔出刀來,將身邊一切砍個稀爛。
親衛們也不敢出言勸王洵進屋子內避雨。抗聖旨,殺欽差,劫持地方官吏。此舉已經與謀反無異。如果王洵真的決定要清君側的話,他們只能義務反顧地跟主帥站在一處。 身體上的血被雨水洗下,與地面上的血匯流在一起,慢慢成河。王洵慢慢在血泊中行走,眼前世界也變得猩紅一片。
破柘折,兵少難以服眾,不得不默許諸侯們屠城。破俱戰提,他無意多造殺孽,依舊無法保證麾下的軍紀。幾年來,他自詡所部為仁義之師,每每攻克一地后,尚要使得該城變為屍山血海,更何況安祿山麾下的那群虎狼?
長安城破,即便自己竭盡全力,又能保全住幾個?!
雲姨、紫羅、白荇芷、李白、公孫大娘,馬方、秦氏兄弟,還有東西兩市鬥雞場中,那一張張熟悉和不太熟悉的面孔,在王洵面前反覆涌動。殺,把他們也一起推進屍山血海?他們又做錯了什麼?憑什麼也要為這個昏君、太監和貪官們殉葬?
正徘徊間,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還沒等万俟玉薤等人去查看來者是誰,有道熟悉的身影已經跌跌撞撞正堂後門台階滾了下來。「都督,都督,不好了,宇文將軍,宇文將軍殺出城外去了!」
「你說什麼?」宛若半空中炸了一個響雷,王洵瞬間從迷茫中被驚醒。顧不得再繼續思前想後,一把揪住報信者的皮甲,大聲詢問,「再說一遍,誰出城去了?什麼時候的事情?!」
「宇文副都督,還,還有齊橫!」報信的都尉姓余,當年也是跟王洵等人在白馬堡一道打過滾的,對軍中諸將的情況非常熟悉,「就在剛才,宇文副都督帶著幾個隨從衝到了城東門,要求開門。齊橫將軍上前跟他說了幾句,被宇文將軍罵了。然後齊橫將軍就開了城門,跟他一道向東走了。方子陵將軍已經帶人追了上去,臨走前吩咐末將來報告大都督!」
「你這廢物!」王洵嚇得魂飛天外,推開余姓都尉。大步就向外走,一邊走,一邊解下橫刀,順手丟給跟上來的沙千里,「你留在這兒控制全局。有誰敢不服從號令,先拿我的橫刀斬了他。万俟、十三,跟我去追!」
「哎!」万俟玉薤和王十三兩個答應一聲,從衙門口拉過王洵和各自的坐騎,飛身上馬。
華亭縣不過是彈丸之地,須臾間,三匹來自大宛的寶馬良駒就衝出了東門,沿著門外的官道不要命地狂奔。
此刻雨已經下得像瓢潑,澆在人身上,從頭到腳冰涼徹骨。王洵卻半點兒也顧不上寒冷,雙腿不住地磕打馬鐙。一定要把宇文至給追回來,一定。這傢伙衝動起來就不管不顧,萬一闖到京師去,過後誰也救不了他!
胯下的汗血寶馬也知道主人心意,四蹄撒開,如騰雲駕霧。轉瞬間就追出了十幾里,眼看著周圍的景色越來越模糊,天色也越來越陰暗,宇文至等人依舊不見蹤影。「該死,跑哪裡去了!」王洵大罵,焦急的心情幾欲絕望。就在這時,官道右側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悲憤的怒吼:「姓方的,給我滾回去,別再婆婆媽媽。這是最後一次,如果再敢跟上來的話,休怪老子的羽箭不認識你!」
「你有本事就先殺了我!」方子陵的聲音裡邊已經帶上了哭腔,「否則,休想把我甩掉。大都督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辜負了他!」
「殺了你又怎地!」宇文至的聲音透過雨幕傳來,冰冷得如同毒蛇的尖牙,「那個懦夫連封帥的仇都不敢報,難道還敢找我算賬不成。我再說一遍,別再跟著。否則……」
「否則又怎樣?!」王洵被氣得火冒三丈,怒吼著沖了過去,「老子跟上來了,有本事你就射!」
「二哥?!」宇文至緊握角弓的手抖了抖,無力地鬆開的弓弦。透過重重雨幕,他看見王洵那鐵塔一樣的身軀。被雨水淋得已經有些駝,卻依舊沉穩如山。
跟王洵動武,他自問沒有取勝的可能。但手中的角弓卻始終沒有放下,只是將坐騎又向右側帶了帶,避開阻礙視線的幾棵矮樹,然後咬著牙再度將弓弦拉緊,「二哥不要再靠近。五十步內,你知道我的本事!不要再靠近,不要……!」
說話間,雙方已經能彼此看見對方的面孔。「有本事你就射!」王洵毫不猶豫地繼續催動坐騎,試圖逼近宇文至,強迫他跟自己回去。誰料宇文至真的發了狠,手指輕輕一送,「嗖」地一聲,羽箭直撲王洵頭頂。
「鐺!」盔頂的紅纓被射中,凌空飛出老遠。王洵被突然而來的重擊敲得頭暈目眩,身體晃了晃,本能地帶住了馬韁繩。
「都別過來,否則我絕不再留手!」沒等他從暈眩中緩過神,宇文至已經把第二支羽箭搭上了弓臂,穩穩地瞄向了王洵的脖頸。「万俟、十三,你們不要逼我!」
万俟玉薤和王十三哪裡肯聽,抽出橫刀護在王洵馬前,就準備與對方拚命。跟在宇文至身邊的齊橫等人見此,也都取了兵器在手,護住主將的左右兩翼。眼看著雙方就要來一場火併,王洵終於及時地醒轉過來,張開空空的雙臂,大聲喝令,「都住手!把兵器收起來。齊橫、吳六順、小張子,你們眼裡,還有我這個大都督么?」
万俟玉薤和王十三、方子陵等人不敢違拗,鐵青著臉收起了兵器。對面被王洵點了名字的幾個人卻不肯再唯其馬首是瞻,一起拿眼睛看向兀自擎著角弓的宇文至。
「我等都是封帥一手帶出來的。」宇文至咬牙切齒,冰冷的箭鋒被閃電照亮,閃爍一串串幽藍。「絕不能叫封帥就這麼稀里糊塗地死了!你如果有膽子起兵替封帥報仇,大夥自然還是跟著你。你要是沒這份膽子,就別再攔著咱們!大夥兄弟一場,好聚好散!」
「對。王都督,大夥好聚好散。你繼續做你的大將軍,我們做我們的反賊!」齊橫等人也高聲附和,看向王洵的目光里充滿了決絕。
「我說過不替封帥報仇了么?」王洵強壓住心頭怒火,低聲勸告,「報仇總得有個章法?就憑你們幾個這樣殺過去,恐怕沒見到仇人,自己就被亂刃分屍了!」
「我等當然不會就這樣去送死!」宇文至搖了搖頭,聲音依舊冰冷如刀,「但我等也不會再相信你。二哥,你真的敢替封帥報仇么?無論是誰害了他?」
「當然!」王洵皺了皺眉,回答得毫不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