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6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49)
第836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49)
「也罷!國忠能力有限,的確不該兼管太多事情!」李隆基揮揮手,接受了高力士的解釋。這就是後者的可貴之處,總能主動替天子分憂,而自己將罵名背下來。「貴妃那邊,過後得給個交代。還有,讓陳玄禮做好準備,以應不測之變。你我君臣現在面臨的情況,未必比對付太平公主時簡單多少,千萬別掉以輕心!」
不著痕迹地解除楊國忠的兵權,才是最急需做的事情。若是能讓他跟太子李亨斗得兩敗俱傷,則是最上上之選。雖然對一個帝王來說,這樣做實在有些涼薄,有些悲哀。可眼下形勢便是如此,李隆基沒有更好的選擇。
「老奴領旨!」高力士躬了下身,笑著回應。然後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老奴其實和大宛都督之間,也沒什麼過不去的私人恩怨。都是邊令誠那廝從中挑撥,才鬧了些小誤會。陛下如果想調大宛都督府兵馬到近前護駕,不妨再派人去路上找找。怎麼說也是上萬大軍,不可能就憑空消失了。若是能……」
話音未落,屋門忽然被人用力從外邊推開。老太監朱全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滿臉是汗,「陛下,陛下,快走,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反了,反了,東宮六率、左右龍武軍,都造反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君臣二人雙雙搶出,從地上揪起失魂落魄的老太監朱全,大聲追問。
已經不用朱全重複,院子外的喊殺聲說明了一切。「清君側!」「清君側!」「誅楊賊!」「誅楊賊!」一浪高過一浪,震得頭頂的飛檐瑟瑟土落。
這是一間臨時征借來的寺廟後院,雖然不像京師里的佛寺那般金碧輝煌,卻也透著幾分出塵之意。而現在,所有佛門凈地的清幽與祥和都不見了,代之的是濃重血腥氣,伴著那一浪浪喊殺聲飄來,熏得人幾欲作嘔。
「護駕!來人,護著陛下衝出去!」畢竟頂著驃騎大將軍官銜,沒吃過豬肉也見到過豬跑。高力士幾乎在一瞬間,就判斷出喊殺聲正在向天子棲身的寺院逼來,扯開嗓子,大聲命令。
「護,護、護、護、護駕!」回應聲有氣無力。十幾名太監,擎著臨時找到的戒刀、禪杖,跌跌撞撞跑過來,在李隆基身前哆嗦著站了一排。
這次第,甭說突圍,就是固守待援,也絕無可能了。高力士急得眼前金星亂冒,扯開嗓子繼續聲嘶力竭地叫嚷:「程元振,程元振呢?他把飛龍禁衛都帶哪裡去了!你等誰見到過程元振,還有,還有張楚、楊方、都沒見到,就是胡增順也行啊!」
沒有人回答他的喝問。幾個有權統領飛龍禁衛的心腹宦官統統不見蹤影,只剩下眼下這些平素無權無勢的小太監,一個個握著兵器,上下牙齒咯咯咯咯撞個不停。
倒是李隆基本人,危急關頭,又顯出了幾分馬上天子本色,將小太監們撥在一旁,冷笑著道:「行了,馮元一,你不去做優伶,真是委屈了!不要再給朕演戲了!說吧,太子提了什麼條件,朕全部答應就是!」
「老奴,老奴如果曾與太子殿下勾結,願天打雷劈,生生世世墜入畜生道,永不超生!」聽見天子稱呼自己的原名,高力士迴轉頭來,眼淚登時流了滿臉。
李隆基哪裡肯信,看著他的眼睛冷笑。高力士臉上的悲傷這回可不是裝出來的了,跪下去,深深俯首:「老奴知道陛下不信。倉促之間,老奴也無法證明自己。可陛下想想,近四十年來,老奴仰仗著陛下恩寵,宮內宮外幾乎說一不二,地位絲毫不亞於當朝宰職。如果投靠了太子殿下,他還能給老奴更大的好處么?」
這句話,倒是說在了點子上,李隆基無從反駁。黯淡的眼神忽然又亮了亮,迅速問道:「那你今天出去都找了哪些人,跟他們說了些什麼?都給朕如實道來?別說假話,也別繞圈子,否則,咱們君臣將死無葬身之地!」
「老奴,老奴受陛下,老奴擔心陛下去了蜀中之後,朝政被楊氏一黨所把持。便自己起了心思,想逼楊國忠主動請辭。所以,所以老奴今天就先去找了御史大夫魏方進等人,暗示陛下對楊國忠最近一段時間在叛匪問題上進退失踞的表現很是不滿。然後,然後又去知會了陳玄禮,告訴他見機行事。必要時刻,可以剋扣龍武軍的伙食,挑動,挑動……」
到了此刻,高力士還沒忘記替天子分憂,主動把對付楊國忠的主意,全都攬到了自家頭上。李隆基只聽了一半兒,就聽出了問題所在,直氣得兩眼冒火。上前一把揪住高力士的衣領,咬牙切齒:「你,你這老匹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高力士的身材遠比李隆基魁偉,卻沒勇氣掙扎,耷拉著腦袋,低聲請罪:「老奴,老奴辜負了陛下的信任,老奴,老奴罪該萬死!」
「早知如此,朕真該殺你一萬次!!」李隆基重重地丟下他,低聲咆哮。把高力士的話和眼前情況相對照,真相已經昭然若揭。是太子李亨利用了高力士對付楊國忠時機,突然發難。而太子李亨之所以能將時機把握得如此準的原因只可能有兩個,要麼是高力士做事不密,被李亨提前得到了消息。要麼是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已經跟太子勾結在了一起。
后一種的可能性遠小於前一種。陳玄禮也是自己當太子時,便生死與共的心腹,應該沒那麼容易被兒子李亨拉走。憑藉著直覺,李隆基迅速作出推斷。「左右龍武軍如今還剩下多少人?東宮六率的具體實力如何?楊國忠呢,他的節度使牙兵對上東宮六率,能堅持多久?」
帝位之下,自古沒有親情。當年太宗皇帝能殺兄逼父,則天大聖皇后能連誅兩子,就連李隆基自己,也是殺了伯母韋后和嫡親姑姑太平公主,才牢牢將帝位抓在了手中。所以此刻他也不敢奢求兒子李亨的矛頭只針對楊國忠一個,立刻開始著手做最壞打算。[3]
涉及到具體數據,高力士倒是如數家珍。想了想,迅速回應:「左右龍武軍還有一萬人上下,東宮六率在離開長安時,只帶了五千人上下。但後來陸續又有不少將領接了家眷趕來,目前應該也在一萬左右。楊國忠的節度使牙兵曾經試圖自成一軍,結果被哥舒翰藉機吞併,現在只剩下了五百人馬。不對,老奴知道了。今天陳倉縣令薛景仙,曾經帶著一大票民壯前來送糧食,總人數至少在三千以上……」
一萬三千對一萬,又是攻其不備。怪不得太子敢於動手。比較出了各方實力,李隆基迅速作出決斷:「你立刻想辦法去給陳玄禮傳旨,命令他不必與東宮兵馬糾纏,立刻帶領龍武軍向朕這裡靠攏!同時宣召宗室子弟,命他們各自帶領家丁入寺院護駕!」
「諾!」高力士答應一聲,轉身便走。還沒等走到院子門口,外邊突然又傳來一陣刺耳的喧嘩聲。緊跟著,兩頂盔貫甲的太監,帶領百餘名飛龍禁衛,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
「陛下勿慌,老奴程元振前來護駕!」帶頭的太監中氣十足,一嗓子吼出來,將院子中所有人震得面如土色。
「老奴李靜忠,奉太子之命,前來護駕!」另外一名太監也快步上前,沖著李隆基肅立拱手。
「你,你們幹什麼,還不快快退下。退下!」高力士一個箭步將大唐天子李隆基擋在了身後,厲聲呵斥。
沒有人理睬他。無論是平素對他俯首帖耳的監門將軍程元振,還是自認晚輩的李靜忠,都將他當做空氣一般完全忽略。 「你們,你們……」高力士張開雙臂,像護巢的母雞一般,擋住所以試圖向李隆基靠近的人。「陛下平素待爾等不薄,爾等居然敢勾結太子謀反,就不怕遺臭萬年么?」
「謀反?」程元振笑了笑,滿臉鄙夷,「高大將軍老糊塗了吧?太子乃陛下親自立的儲君,又怎會謀自己的反?至於陛下平素的相待之恩,我等豈敢輕易忘記。這不,剩餘的飛龍禁衛,都趕過來護駕了么?陛下請放寬心,此刻莫說是叛賊,就是連個鳥雀,也無法飛近這個院子十步之內!」
果然,他的話音剛落,院子外又是一陣整齊腳步聲響。數百名身穿飛龍禁衛服色的軍士魚貫而入,貼著牆根兒,將整個院落擋了個嚴嚴實實。
「你們,你們……」高力士又氣又怕,渾身上下直打哆嗦。飛龍禁衛是他親手整訓出來的,裡邊的大部分低級將佐都能叫出名姓。但今天這批穿著飛龍禁衛服色的人,卻個個都是陌生面孔,顯然早已被偷梁換柱。
「元一,你退下吧!」李隆基畢竟是一手締造了開元盛世的人,即便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也沒有驚慌到六神無主的地步。輕輕嘆了口氣,推開高力士,笑著對程元振、李靜忠二人說道:「二位將軍免禮。朕正為外邊的喧嘩聲而心焦呢,沒想到你們兩個能這麼快就趕了過來!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們中間誰能向朕分說一番?」
程元振與李靜忠互相看了看,臉上露出了幾分吃驚,更多的是慚愧。但很快,便把心一橫,齊聲回應道:「啟稟陛下,奸相楊國忠與魏方進、宋昱等賊,勾結吐蕃人,試圖謀反。已經被太子殿下帶兵誅殺。如今東宮六率正在四下里搜索亂賊餘黨,怕其狗急跳牆驚擾了聖駕,所以太子特地吩咐我等過來護衛。」
「哦?!」李隆基恍如大悟般點頭,臉上堆滿了欣慰的笑容,「太子處事果斷,甚闔朕意。來人啊,取朕的佩劍來,給太子殿下送去。命令他持此劍斬殺任何敢於替楊賊張目者,不必問朕的意思!」
「諾!」高力士答應一聲,抬腳便準備進屋去取天子佩劍。身子剛一移動,立刻被四名衝過來飛龍禁衛,緊緊圍在了正中央。
「程元振,你這是什麼意思?」高力士大怒,指著程元振的鼻子質問:「莫非你想造反么?還是打算離間陛下父子?」
程元振懶得直接搭理他,只是輕輕使了個眼色,四名飛龍禁衛立刻將高力士架起來,推推搡搡押到台階旁。然後猛然將手一松,立刻令高力士像滾地葫蘆般摔了出去,在石頭甬道上碰了個頭破血流。
「大膽!」李隆基忍無可忍,厲聲怒喝。「居然敢在朕的面前行兇,你們眼裡可還有朕?太子呢,讓他親自來見朕?否則,朕即便一頭碰死與此地,也不會將皇位傳交給他!」
「陛下請稍安勿燥!稍安勿躁!一直站在程元振身邊的李靜忠笑了笑,和顏悅色地勸解。「太子殿下無意立刻接過皇位,只是不願讓奸臣繼續弄權,毀了大唐的如畫江山而已!至於高驃騎,誰叫他剛才進屋之前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呢?被弟兄們誤傷也在所難免!你們幾個,還愣著幹什麼?還不趕緊把驃騎大將軍攙扶起來?」
後半句話,明顯是對飛龍禁衛們說的。幾名彪形大漢齊齊答應一聲,「諾!」,從地上抬起高力士,七手八腳地按在了台階之下。
到了此時,高力士終於明白,自己平素縱橫捭闔,往來無忌,全是因為背後站著李隆基這位大唐天子的緣故。而現在連天子都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了,自己當然更不會人被放在眼裡。只好認命地低下頭,慢慢地擦拭臉上的血與淚。
「既然如此,爾等去替朕擬一份聖旨。就說朕年老體弱,已經無力再處理朝政。準備效仿先祖神堯大聖大光孝皇帝陛下,避居後宮養老。政事俱委於監國太子……」李隆基知道大勢已經無法挽回,非常「豁達」地做出了交權決定。[4]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李靜忠便又笑著插言道:「陛下莫急,聖旨早就替陛下準備妥當了,陛下只要在上面用了印即可昭告天下!」
「你等……」四十餘年來第一次被臣下打斷話頭,李隆基氣得渾身發抖。然而迫於眼前形勢,卻不得不又強壓下滿腔怒火,耐著性子回應道:「既然太子早有準備,朕直接用印便是。元一,你去取朕的玉璽!」
「老奴遵命!」高力士跌跌撞撞地爬起身,走進屋內。不一會兒,又搖搖晃晃地走出,臉上沒有半分血色。
程元振抓過兩個小太監,逼迫他們躬下身子,拿脊背當桌案。然後把早已準備好的聖旨逐一展開,「懇請」皇帝陛下御覽。
李隆基毫不猶豫地抓過印信,朝聖旨上蓋去,根本不想看聖旨里寫的是什麼內容。然而接連蓋好了幾道聖旨之後,他的手還是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抬起頭,用幾分商量的口吻對程元振等人說道:「楊釗罪不容恕。但萬春公主和駙馬就不必一併誅殺了吧!畢竟她是太子的親妹妹和妹婿,殺了他們,有損於太子的仁厚之名。」[5]
「啟奏陛下!」李靜忠只用了一句話,就徹底將李隆基的奢望堵死在眼睛里,「鴻臚卿楊昢和萬春公主剛才執迷不悟,試圖劫持太子,已經被憤怒的弟兄們當場斬殺。同時授首的還有御史大夫魏方進、戶部侍郎楊暄以及韓國夫人和秦國夫人!」
「咚!」李隆基背後緊閉的房門發出一聲悶響,緊跟著,是幾聲凄涼而又慌亂的叫喊:「娘娘,娘娘,娘娘你怎麼了。趕緊去傳太醫,去傳太醫。不好了,娘娘昏過去了!」
聽著宮女們的驚呼,李隆基心如刀絞。楊國忠死了也就死了,反正自己早就準備將其拋出來安撫群臣,不過是早死一步和晚死一步的區別。駙馬楊昢和萬春公主卻是無辜,他們夫妻很少參與朝政,並且經常進宮來陪自己欣賞梨園歌舞,像民間晚輩一樣恭順仁孝……。
「韓國、秦國、虢國三位夫人,與楊逆狼狽為奸,欺壓群臣,迷惑宗室,實乃紅顏禍水,當處以極刑,拋屍荒野,以為後來者戒……」彷彿唯恐李隆基看不清楚字,程元振走上前,大聲朗誦「聖旨」後半段內容。
「她們,她們……」兩行清淚從李隆基眼裡緩緩淌了下來。三位楊氏姐妹,個個都是傾國傾城的容顏。太子在早已準備好的聖旨中指責她們迷惑宗室,禍國殃民。其實一干李氏皇族哪用她們主動去迷惑?包括自己這位天子,也恨不能將她們四姐妹捆在身邊,朝夕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