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7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50)
第837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50)
知道這樣做很對不起貴妃娘娘,所以李隆基才給了楊家無以倫比的寵信,並且親口承諾,要保證幾個女人一生一世的榮華富貴。如今,當初的誓言還在耳畔回蕩,三位夫人中的兩位卻都已經香消玉殞了。
顫動著手,他將玉璽摁下去,在聖旨上留下了刺眼的紅。程元振和李靜忠互相看了看,迅速將已經用了印的幾份聖旨收走。然後將最後一份聖旨,在李隆基的淚眼前緩緩地展開。
「貴妃楊玉環,魅惑天子,干涉朝政。勾結外藩、穢亂宮廷……」才看了一行字,李隆基便再也支持不住,踉蹌了一下,差點摔下台階。多虧了高力士手疾眼快,才勉強穩住了身形。
「你們,你們……」他手指程元振和李靜忠,一雙眼睛瞪得通紅,「貴妃娘娘何辜,你們竟然如此污衊於她?這份聖旨,朕絕不會用在上面用印,絕不!」
「幾位大人請高抬貴手,貴妃娘娘一向懶於過問政事,即便在後宮當中,也是處處與人為善,從不輕易處罰犯了錯的太監和宮女。即便是幾位,昔日恐怕也沒少受過她的恩澤,又何必趕盡殺絕?如果為了討好新主子,就非要置貴妃娘娘於死地的話,日後午夜夢回,就不覺得良心難安么?」高力士也大起著膽子,在一旁替李隆基幫腔。
幾句話,全無他平素那種咄咄逼人的氣焰,卻是情理俱在。想起楊玉環平素的仁慈,周圍的小太監和宮女們也哆嗦著走上前,一起跪在地上請求程元振和李靜忠兩個開恩。
程元振不敢做主,拿眼神請示李靜忠,後者在去侍奉太子李亨之前,在內宮當中也曾受到過楊玉環的照顧,心裡不覺有些為難。想了想,猶豫著道:「啟奏陛下,其實我等也知道貴妃娘娘實屬無辜,然而楊氏一族都被亂兵殺掉了,如果貴妃娘娘不死的話,恐怕日後會徒生事端!」
「不會,不會!」李隆基像抓到了根救命稻草般,迫不及待地替楊玉環保證,「朕可以保證她不會。貴妃娘娘性子柔弱,即便心裡頭再難過,也會顧全大局,不給朕,給太子殿下添任何麻煩!」
「這,老奴,老奴,老奴真的做不了住,真的……」李靜忠臉上的表情愈發為難。楊國忠一族中,有能力呼風喚雨的已經被殺光了。留下貴妃一個柔弱女子,其實對太子沒什麼威脅。可手中的聖旨都是出自太子殿下最寵信的宦官魚朝恩之手,自己跟程元振兩人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討好太子殿下的機會,如果突然節外生枝……
「朕知道你有擔當,朕知道你有擔當!」李隆基一把抓住李靜忠衣袖上的絆甲絲絛,低聲求乞。「朕連江山都拱手讓出了,難道就不能給朕身邊留一個知冷知暖的人么?」
「不能!」程元振忽然又冷了臉,大聲強調:「陛下別讓老奴等為難。貴妃娘娘只要一天活著,外邊將士們的心思就一天不得安寧!太子殿下也難以體會到皇上傳位的決心與誠意!」
李隆基的胳膊抖了又抖,手中的玉璽彷彿比泰山還重。寺院外邊,「誅楊賊,清君側」喊殺聲還在繼續,但早已經不像先前那麼刺耳了。想必太子已經完全掌控住了局勢,正在耐心地等待自己這邊的答覆。
一按下去,便將貴妃送上了絕路。不按,則難保自己不與她一道粉身碎骨。反正將士們造反,「完全」是因為不滿與楊國忠弄權而起。倘若亂兵衝進了寺院,令自己和貴妃一道被「流矢」所殺,責任也完全在楊國忠這個已死之人頭上,半點兒也怪不得仁厚的太子……
「陛下何必如此為難?」正取捨兩難間,背後的屋門突然被推開。「罪魁禍首」楊玉環將手架在一名宮女的肩膀上,緩緩挪了出來。事發突然,她還穿著先前下廚替李隆基準備御膳的衣服,系在腰間的圍裙上,濺著幾點油漬。火星般,刺痛著大唐天子的眼睛。
李隆基被刺得心痛如割,顫顫巍巍地走過去,伸手攙扶。楊玉環卻拒絕了他的好意,平生第一次,冰塊一般,拒絕了一位帝王。
她推開試圖繼續攙扶自己的宮女,一個人,緩緩地走向鋪在小太監背上的聖旨,眼中既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哀。彷彿要看清楚自己的罪名一般,目光迅速掃過那些黑色的字跡,然後緩緩將頭抬起來,目光從程元振、李靜忠等人臉上一一掃過。
明知道對方沒有任何威脅,程元振和李靜忠等人還是被那空蕩蕩的目光掃得心裡發虛,不由自主地就往後退。楊玉環見此,忍不住展顏一笑,登時令整個院落都活了起來,陽光灑了滿天滿地。
「何必呢。諸位可都是男人啊?」她輕啟朱唇,笑著數落。依舊是沒有半分抱怨,半分悲哀。彷彿人早已死了多時,只剩下了一具沒有靈魂的皮囊。
「誰的刀快,過來幫我一個忙。自己殺自己,我有點兒下不去手!」帶著幾分乞求,她繼續說道。彷彿是在請對方幫自己撿一方手帕,或者給花澆澆水般輕鬆。
眾飛龍禁衛們面面相覷,一瞬間,竟無人能鼓起勇氣。只有大唐天子李隆基,心中還保持著幾分清醒,從背後追過來,伸手去拉楊玉環的衣袖,「愛妃,愛妃不要慌。朕,朕在這兒,他們,他們傷不了你!」
「陛下準備跟臣妾共赴黃泉么?」楊玉環躲開李隆基的羈絆,轉過身,側著頭追問。
「朕,朕……」衝動的話已經到了嘴邊上,李隆基就是說不出口。畢竟七十多歲的人了,他不可能像少年一般輕易許下生死承諾。
「臣妾明白了,臣妾謝陛下多年來的恩寵!」楊玉環飄然下拜,風吹霓裳,宛若不食人間煙火的月宮仙子。
一拜之後,她不再看面紅耳赤的李隆基,舉步走上台階,緩緩推開屋門,臨邁入雙腳之前,轉過半張臉,沖著程元振和李靜忠兩人吩咐:「你們兩個再多等片刻,不會耽擱得太久!」
「是,老奴明白!」鬼使神差,程元振和李靜忠居然順口答應。話說出來后,才猛然變了臉色,相對著追悔莫及。 房門被楊玉環在內部合攏,將所有「男人」都關在了外面。大唐天子李隆基又是痛惜,又是慚愧,腳步向門口挪了挪,終究還是沒勇氣去推開那道門。呆立在屋子外,悄然擦淚。
片刻之後,屋子內傳來了宮女們的哭聲。心如死灰的高力士帶著幾名太監跑了進去,抬出了一具蓋著白布的屍體。程元振大著膽子過去掀開白布,粗粗看了一眼,身體猛然一僵,然後又迅速將屍體蓋得緊緊,彷彿唯恐別人也看到那曾經傾城傾國的面孔。
李靜忠輕輕搖了搖頭,留下程元振和兩百名飛龍禁衛保護「天子」。然後親自帶著楊玉環屍體和聖旨去向監國太子李亨繳令。臨出門,又回過頭來看了呆立在台階下的李隆基和高力士兩人一眼,喟然長嘆。
那嘆息聲如刀,割得高力士心頭血流如注。李隆基卻對其渾然不覺,像個患了離魂症的病人一般,挨個抓住幾名宮女的手,不斷追問:「愛妃走得痛苦么?愛妃走之前,可否有遺言給朕?你們幾個,剛才聽到貴妃娘娘最後說了什麼?你們幾個,趕快告訴朕,趕快告訴朕。」
「皇上節哀!」宮女們不敢拒絕,一邊哭,一邊低聲回應,「貴妃娘娘離開前,只說了一句話……」
「她說了什麼,她說不怪朕,對不對,對不對?!」李隆基如同瘋子般,大聲催促,空洞的眼睛里,充滿了期待。
「娘娘說,娘娘說……」宮女們以手掩面,垂淚不止:「娘娘她說,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呵呵!」
一句曾經的承諾,兩個多餘的字,就像霹靂般,砸在了李隆基的頭上,讓他瞬間矮了下去,宛若全身的骨頭都被劈了個粉碎![6]
帶著楊玉環的遺體和用過印的詔書,程元振和李靜忠二人欣欣然回去復命。太子李亨正等得心焦,遠遠地看到二人的影子,立刻親自策馬迎了過來,迫不及待地追問道:「事情辦得如何了?父皇他答應我的條件了么?你們抬的是誰,是貴妃娘娘的遺體么?」
「臣等幸不辱命!」程元振和李靜忠從馬背上滾下來,肅立拱手。聞聽此言,李亨憔悴的臉上立刻充滿了喜色,甩鐙離鞍,便準備去查看兩位太監帶回來的詔書。還沒等在地上站穩身形,背後卻傳來了一聲低低的咳嗽,「嗯——哼!殿下小心地滑!」
「嗯!」李亨被咳嗽聲嚇了一哆嗦,眉頭迅速緊皺成了一團,旋即又迅速恢復了正常,推開程元振雙手捧過來的詔書,滿臉憂傷:「記得本王年幼之時,父皇總是把本王放在他的書案前,手把手教導本王如何處理政務。沒想到,沒想到今天,我們父子之間,竟要,竟要……嗨!!!」
一聲長嘆,彷彿包含著說不盡的無奈與凄涼。身邊的諸位幕僚聽在耳朵里,趕緊齊齊躬身,「殿下也是為了給大唐保存幾分元氣,才不得不如此。況且聖上年事已高,實在無力應對混亂的時局。為早日收復兩都,為解救天下黎庶,殿下也只能暫且將骨肉親情放在一邊了!」
「唉!」李亨搖搖頭,又是一聲長嘆:「希望父皇能明白孤的一番苦心吧。待他日兩都光復,天下太平,孤當負荊入宮,向父皇請罪。把權柄全部歸還與他。自己去做一個逍遙王爺,足矣!」
「殿下仁厚!」眾文武幕僚又齊聲稱頌。目光卻始終不離程元振的雙手,雖然裡邊的內容,大夥早已背得滾瓜爛熟。
在眾人期盼的目光當中,李亨慢吞吞地撿起詔書,「隨意」翻看。天下兵馬大元帥,監國太子、有權任免中書、門下、尚書三省全部官員,可以以監國太子的名義向全國各地發布政令、軍令,無須再交由天子批複用印。可以……
可以說,除了那個只具備象徵意義的天子玉璽之外,他已經順利的從父親李隆基手裡,拿走了所有東西。再不用煩惱自己的政令被父親找借口駁回,也不必再因為擔心太子之位不保而夜不能寐。
為了這一天,他足足等了十八年。從風華正茂的少年郎,等成了兩鬢斑白的半大老頭子。其中甘苦與忐忑,有誰能夠體味?!
十八年來,他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行一步路。唯恐稍不留神,便被自己的其他兄弟們拉下來,踩成一堆爛泥。為了讓父皇不對自己起疑心,他曾主動跟大將軍王嗣業劃清界限,見死不救。主動向李林甫「虛心求教」,主動給楊國忠賀壽,主動綵衣娛親,只為搏比自己小了近二十歲的貴妃娘娘楊玉環一笑……
如今,所有這些隱忍,這些委屈,都收穫了豐厚的回報。他又怎能不欣喜若狂?但為了一個「仁厚」的好名聲,他偏偏不能將快樂掛在臉上,偏偏還要繼續裝作一副悲悲戚戚的摸樣,裝作聖旨上的一切都不是自己希望得到,而是為了天下蒼生,為了大唐帝國,不得不勉強為之。
既然已經決定繼續裝下去了,乾脆就裝得更徹底一些。匆匆將聖旨掃了一遍之後,李亨將目光收回來,臉上的表情充滿了悲憫:「既然貴妃娘娘已經奉旨自盡,人死業消。靜忠,你帶人抬著她的遺體傳閱全軍,然後找個恰當地方安葬了吧!」
「諾!」太監李靜忠躬身領命,帶領幾名隨從,抬著楊玉環的遺體匆匆退下。
「程監門,你今日襄助之德,本王沒齒難忘。功勞暫且記下來,待日後一併封賞。眼下卻有一件事,還需要你再替孤跑一趟!」李亨將目光轉向急於表現的程元振,笑著安排。
「願為殿下效犬馬之勞!」程元振見太子第二個就叫到自己的名字,歡喜得骨頭都輕了幾兩。立刻躬下身去,大聲回應。手中的詔書卻沒處放,差點一股腦全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