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0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2)

  第840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2)

  「回來!事情還沒完呢!」孫孝哲出爾反爾,大聲吆喝。


  「是,是,大人!」邊令誠哆哆嗦嗦地走回來,怕對方繼續毆打自己,隔著老遠就停下了腳步。


  「靠近些,讓你靠近些,聽到沒有。靠近些怕什麼,老子又不會吃掉你!」孫孝哲瞪著此人,怎麼看怎麼噁心。


  邊令誠又向前蹭了幾寸,歪著身子,滿臉堆笑:「大人還有什麼指示,儘管吩咐。小的一定竭盡全力去辦?」


  「你剛才說,那個姓王的傢伙,手頭只有兩百來人?」孫孝哲皺了下眉,強忍住心頭的煩惡追問。


  「當時姓王的和姓馬的兩個,把手中弟兄加一起,大概是兩百出頭。不過那是五天之前的事情,現在就不好說了。當時他們跟小人麾下的飛龍禁衛起了衝突,然後從通化門逃出了長安。」邊令誠不敢隱瞞,如實回稟。


  「那你當時怎麼不派人追殺?莫非有心放他們一馬?」孫孝哲又皺了一下眉頭,目光沿著邊令誠的脖頸掃視。


  邊令誠被掃得脖頸處嗖嗖直冒冷氣,斟酌了一下,陪著笑臉解釋:「當時城中有很多亂兵和地痞四處殺人放火,小的怕,怕他們燒了左藏和皇宮,就把手底下大部分力量都放在那兩處了。所以,所以才……」[2]

  他低下頭,用眼角偷偷地往孫孝哲臉上瞟。孫孝哲剛剛從皇宮和府庫里接受了大量的金銀細軟,知道這兩處地方的重要性。點點頭,臉上的厭惡之色稍解,隨即又皺著眉頭說道:「如此說來,你還立下大功了?!」


  「不敢,不敢。小人只是想順應天命而已!」


  「順應個狗屁!」孫孝哲的臉色瞬息一變,雙目中殺機畢露,「那你過後為什麼不派人去追殺?為什麼不向本官彙報。剛才本官問起時,為什麼要藏著掖著?」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邊令誠怕再挨打,趕緊踉蹌著往遠處躲。躲了幾步,腿腳發軟,又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大將軍明鑒,小人當時手中僅有的兩支兵馬,一支是長安城裡的差役,一支是飛龍禁衛。前一支根本上不了戰場,派出去多少也是白費。后一支,后一支都是白馬堡大營訓練出來的,那王洵曾經在白馬堡大營里給陳玄禮做過幫手,跟很多將校都混得極熟。小的如果派少量飛龍禁衛去追,未必是他的對手。派得人多了,萬一將士們感念舊情,被他說服后反戈一擊,小的,小的就可能,可能就沒把握將長安城完完整整地交到將軍手中了!」


  「胡說,分明是你膽子小,不敢跟他交手!」孫孝哲搖搖頭,撇著嘴冷笑。


  邊令誠不敢爭辯,叩了個頭,低聲說道:「大將軍,大將軍說的是。小人,小人的確不敢輕易跟他交手。小人當初在安西軍中作監軍時,曾親眼看到他只帶了六百人出了蔥嶺,隨後便聽聞他橫掃葯剎水兩岸,連折哲、俱戰提這等西域名城,都說打下來就給打了下來!小人根本沒單獨領過兵,萬一……」


  「哦,有這等事,仔細說來給我聽聽!」作為武將,孫孝哲明顯對同行的戰績更感興趣,本能地出言打斷。


  「當時小人是奉了高驃騎,高力士那老太監的指使,故意將姓王的向陷阱裡邊推。誰料想姓王的居然豁了出去……」


  為了取得孫孝哲的諒解,邊令誠將王洵當年西進的原因和隨後的戰績,一一道來,不敢虛報,也不敢刻意打壓。待把自己所知有關王洵的消息都出賣完了,還念念不忘補充道:「……,按照常理,他接了家眷離開京師之後,應該立刻去跟麾下士卒匯合,絕不該在路上節外生枝。所以,所以屬下就沒敢往他身上想。後來,後來大人問起曳落河失蹤的事情時,又不敢確定是他乾的,所以,所以就沒主動向大人彙報。」


  「你剛才不說他手中只有兩百名弟兄么,怎麼又多出一支隊伍跟他匯合?」孫孝哲將后兩句解釋自動忽略,話題直奔重點。


  「朝廷曾經派人調他帶兵回來拱衛京師,因為擔心封常清麾下無人可用,所以他把軍隊丟在了身後,自己只帶著幾十名親信星夜兼程往回趕。高驃騎,高力士那廝聽說后,還曾經打過殺其人,奪其軍的主意。結果不知道為什麼沒能得逞……」近十年來,邊令誠所說得真話,加在一起都沒今天多,絲毫不敢做任何隱瞞。


  「他帶回來多少人?」


  「據說有一萬上下,也許沒那麼多。畢竟他當初離開安西軍時,只帶了六百多人走!」


  「嗯,此人倒是值得一會!」孫孝哲捋著頦下長髯,自言自語。


  「大將軍千萬不要掉以輕心!」邊令誠被嚇了一跳,趕緊出言直諫,「那廝雖然年紀青青,卻非常善於把握戰場機會。身邊的幾個心腹,也俱是些亡命之徒……」


  「那樣打起來才過癮。如果都是你這種對手,孫某無聊也無聊死了!滾吧,本將軍打仗,不用你個死太監來教!」孫孝哲輕蔑地夾了他一眼,撇著嘴呵斥。


  邊令誠被說得無地自容,施了個禮,灰溜溜地告退。走到門口,回頭看看坐在帥案后陷入沉思的孫孝哲,心中猛然一動。


  『如果姓孫的跟姓王的打起來,哪方勝算更大一些?』平生第一次,他發現自己陷入了迷茫,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誰贏,誰笑到最後。


  有了邊令誠這原安西軍監軍大人的「協助」,孫孝哲接下來再查那一隊曳落河失蹤的事情,就變得輕鬆許多。大把的斥候、細作向西北方撒出去,沒幾天,就將具體經過弄了個水落石出。


  「這廝,倒也著實有趣得緊!」看完幕僚們整理出來的軍報,孫孝哲嘴角含笑,臉上的表情非常令人玩味。


  與邊令誠的推測非常接近,王洵當日身邊只有幾十名隨從。他最初試圖扮作商隊逃跑,卻不料曳落河們在鱧泉縣令開門投降之後,竟起了屠城之意。走投無路之下,王洵才帶領同樣走投無路的民壯發起了反擊,全殲了那支曳落河。隨後擅自打開了鱧泉縣官庫,將裡邊的銅錢和糧食分給了當地百姓,命令他們分散到鄉下躲避日後可能發生的報復。


  作為一個身經百戰的老將,在孫孝哲眼裡,那場戰鬥本身並沒什麼可稱道之處。曳落河的長處在於野戰,在不做任何防備的情況下,貿然進入一座人口過萬的縣城,並且試圖將裡邊所有軍民百姓都趕盡殺絕,本身就是一件找死行為。換了孫孝哲麾下任何一名心腹將領與王洵易地而處,也不難在巷戰中取得同樣的戰績。但是有趣就有趣在,王洵那廝參戰的緣由和戰後的舉動上。試圖扮作商隊離開,說明此人對大唐朝廷的忠心非常有限,至少將個人的安危,放在了為朝廷盡守土之責前面。而戰後疏散百姓,則說明他對大燕國兵力不足的弱點看得非常清楚。


  如今的醴陵縣已經成了一座棄城,如果孫孝哲想要替曳落河們報仇的話,只能將兵馬分散成小股,到鄉下拉人網搜索。而每股派的人太少了,則難免重蹈當日曳落河的覆轍。每股派得人數足夠多的話,又顯得小題大做。畢竟此刻他手中的兵馬只有兩萬五千掛零,派出得多一些,留守長安的就少一些。 長安城剛剛拿下來沒多久,人心尚未安定,附近幾個郡縣官吏對大燕國的忠誠度也非常可疑。此時此刻,孫孝哲實在沒有必要,為了給一隊曳落河報仇而冒上長安城被端的風險。但是他也不能一點動作都沒有,否則一旦醴泉城的例子被其他郡縣效仿,整個京畿道就永無寧日了。


  「傳令給征西將軍蔣忠,讓他帶著五百弟兄下去,到醴泉縣地面上隨便找一個堡寨,將裡邊的人屠戮乾淨了,提著人頭回來見我!」威是一定要立的,否則無法震懾剛剛歸附的大唐軍民。至於被屠的堡寨是否冤枉,就不在孫大將軍的考慮範圍之內了。


  「諾!」左右親信答應一聲,立刻下去傳令。猶豫了片刻,孫孝哲繼續吩咐:「傳令給宇文德那廝,讓他親自去見一趟王明允,就說如果王採訪使能率部歸降,本帥將在陛下面前進言,保王採訪使一個驃騎大將軍之位。如果,如果王採訪使還有其他要求,也可以儘管提出來,本帥只要能做得到,絕對不會含糊!包括把當日陷害封常清老將軍的罪魁禍首,統統綁起來交給他處置!」


  「這……!」幾個剛剛投降到孫孝哲帳下充當文職幕僚的前大唐官員驚詫地抬頭,想要阻止,卻提不起任何勇氣,只好暗中替邊令誠默哀。


  「派人去看好邊令誠那廝,還有宮裡邊的大小太監,沒本帥的命令,不准他們隨便出門。順便替本帥寫一封奏摺給皇帝陛下,就說本帥這裡兵力急需增補,否則很難再向西攻城略地!」孫孝哲根本不在乎降官們的感受,繼續發號施令。


  眼下長安以西,基本已經不存在成建制的大唐兵馬了。如果安西採訪使王洵肯率部前來投降的話,大燕國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取得京畿和隴右兩道,甚至可以將影響力直接擴張到河西、安西。屆時,整個北方,就只剩下郭子儀和的朔方軍在苟延殘喘。大燕國的幾路兵馬前後夾擊,頃刻間就可以將它碾得粉身碎骨。


  與即將獲得的收益比起來,邊令誠個人的犧牲,簡直微不足道。況且邊令誠這老太監毫無廉恥之心,今日迫於形勢背叛了大唐,難保哪天不會再調過頭來反咬大燕國一口。


  孫孝哲的如意算盤打得精細,可惜局勢變化遠超他的預料。征西將軍蔣忠撲到了醴泉,還沒等找到合適目標,就聽聞了汾、寧、涇、慶四州降而復叛的消息。而這一切的幕後推動者,正是孫孝哲認為對大唐沒有多少忠誠的安西採訪使王明允。眼下安西軍的前鋒已經抵達了永壽,距離醴泉只有半步之遙了。


  強敵在側,征西將軍蔣忠當然顧不上再找平頭百姓的麻煩,立刻將兵馬縮進已經荒廢多日的醴泉,據城而守。同時派遣信使向孫孝哲告急。至於新任禮部尚書宇文德,本來就沒膽子去充當使者,在孫孝哲的威逼下磨磨蹭蹭地走到了咸陽,聽聞前方形勢不妙,立刻抱著腦袋跑了回來。


  「這廝……,欺人太甚!」這回,孫孝哲再也笑不出來了。王洵的膽子真夠大,做事也真夠出人預料。帶著區區萬把人,居然就敢把爪子伸到長安邊上。老虎不發威,你真當孫某人是病貓么?


  是可忍,孰不可忍?孫孝哲惱羞成怒,立刻點起一萬五千兵馬,親自領軍殺向了永壽。為了提防身後有變,他將邊令誠、崔光遠、蘇震等一干降官都帶在了身邊,同時任命自家侄兒孫畫為鎮軍將軍,統領一萬兵馬協助西京留守張通儒維持地方治安。


  沿著平坦寬闊的官道,大軍只花了半日功夫就趕到了醴泉城。休息了一夜之後,又迅速撲向了永壽。為了防止敵方使什麼奇招、陰招,孫孝哲派出了大量斥候,搜索前後左右方圓五十里範圍內一切可疑目標。卻驚詫地發現,愣頭青王洵居然壓根兒沒動出奇制勝的心思,帶著麾下所有兵馬,沿著官道緩緩迎了上來。


  正面對決,孫孝哲可是從來沒怕過任何人。當即親筆寫了一封戰書,派遣死士給王洵送了過去。而王洵的回答則再度顯示了他的狂妄,居然當著死士的面兒,在戰書末尾批了「明日上午巳時,永樂原」九個字,將戰書丟了回來。


  「夠種,沒墜了封矮子當年的威名!」雖然對王洵恨得牙根都痒痒,接到回復之後,孫孝哲依舊撫掌大笑。


  「最近老是捏那些軟蛋,實在沒意思透頂。這回,終於來了個趁牙口的!」


  「是啊,是啊,不愧是封矮子看上的人,光這份膽氣,就值得大夥跟他會上一會!」


  「還以為中原男人都死絕了呢,嘿嘿,居然還剩下了一兩個!」


  定南將軍周銳、掃北將軍王宏、討虜將軍薛寶貴、征西將軍蔣忠等人,紛紛湊上前搭腔。他們都是孫孝哲的心腹,伴著自家大帥從薊北一路打進長安,個個驕橫異常。平素對著邊令誠、崔光遠等人之時,鼻孔恨不得翹到天上去。偏偏此刻,把讚賞之詞不要錢般往一個無名小卒頭上套。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光了對面的男人,搶光他們的牲畜和女人。」阿史那從禮、室點密、耶律雄圖等部族將領肚子里沒那麼多彎彎繞,舉著兵器大聲吆喝。


  崔光遠、蘇震、趙復等一干降官降將聽了,臉色登時又變得殷紅如血。唯獨邊令誠不在乎,帶了帶戰馬的韁繩,湊到孫孝哲面前說道:「大將軍還是多加小心,封常清用兵,向來不打沒把握的仗。王洵既然得了他的真傳,明知兵力不敵……」


  「你看永樂原周圍,能用得出奇兵么?」孫孝哲橫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反問。


  「邊大人不會認為,姓王的有撒豆成兵的本事吧?!」沒等邊令誠回應,周銳、王宏等一干嫡系將領笑著調侃。


  永樂原位於醴陵縣西南三十里處,附近有兩座十丈多高的石頭山,一條沒不過腳面的小河,根本藏不住任何伏兵,也沒有什麼可利用的天然陷阱。倒是夾在石頭山和小河之間的那片草甸子,方圓足足有五十餘里,是天然的騎兵廝殺之所。


  令誠吃了個癟,垂頭耷拉腦地退到了一邊,心裡愈發惱恨孫孝哲不識好歹。崔光遠平素跟他私交頗好,在旁邊看得心裡不忍,湊過去,低聲安慰道:「你我都是文官,對於如何行兵打仗的事情,就不要過多摻和了!畢竟孫帥他乃百戰名將,斷不會落入一個後生晚輩的算計當中!」


  「可,可……」邊令誠還不甘心,紅著臉嚷嚷。看看周圍鄙夷的目光,又把到了嘴邊的話咽回了肚子。


  一萬出頭千里迢迢趕過來的疲憊之師,正面對陣一萬五千攜大勝之威的百戰精銳,戰場還擺在最適合騎兵廝殺的永樂原上,那王洵真的狂妄到不知死活的地步了么?如果他真的輸給了孫孝哲,一切還都好說,反正邊某人已經投靠了大燕國,忍氣吞聲,怎麼著也能混個善終。若是孫孝哲將軍不小心著了他的道怎麼辦?一萬五千大軍葬送之後,留守長安的就只剩下一萬人了!各地勤王兵馬再像味道血味兒的狼一般涌過來,邊某人日後豈不是死無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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