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1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3)
第841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3)
越想,邊令誠心裡越害怕,越害怕,就越後悔自己不該這麼快就把長安交出去。崔光遠。蘇震等人也是各懷心事,一個個磨磨蹭蹭,恨不得腳下的路永遠都不要走完才好。
只是這個願望註定過於奢侈,還不到正午,大軍已經抵達預約的戰場。找了個容易取水的地方紮下了大營,孫孝哲將斥候再度撒了出去,探聽敵軍動靜,然後命令將士們全體休息,準備明天的戰事。
大約半個時辰之後,斥候發出了警訊,發現安西軍大隊向此地靠近。隨即,正西的曠野上,出現了大團大團煙塵。煙塵滾滾向前,在距離孫家軍十里處,突然停止不動。隨即,是此起彼伏的號角聲,紛亂的戰馬嘶鳴聲和嘈雜傳令聲,叫嚷聲。待所有喧囂和塵埃一道散去,另外一座整齊的大營出現在了安樂原上。與先前孫家軍紮好的大營遙遙相望,宛若一雙孿生兄弟。
「看這份軍容,倒也名不虛傳!」孫孝哲一直關注著對面的所有舉動,見安西軍沒有偷襲的意思,聳聳肩膀,贊了幾聲,然後轉回中軍,擂鼓聚將,安排明天具體出戰規劃。
邊令誠等人既沒資格參與最後的決策,又沒資格在軍營里隨意走動,只好弄了幾罈子酒水,湊在京兆尹崔光遠的軍帳里聊天解悶兒。大夥心裡都不踏實,所以不知不覺間,話頭就又拐到了眼前戰事上,有人四下看了看,低聲道:「以令誠公之見,眼前這仗,姓孫的有幾成勝算?安西軍那邊的王將軍,果然得了封常清的真傳么?」
「我哪知道?誰輸誰贏,對咱們這些人來說還不是一回事兒!」有了說話機會,邊令誠卻又懶得開口了。狠狠地喝了一口酒,滿臉落寞。
「您當年不是在安西那邊,做過很多年監軍么?對所有將領都知根知底?!」沒來由碰了個軟釘子,對方卻不氣餒,拿起酒罈替邊令誠斟滿,繼續笑著詢問。
」是啊,是啊,反正這會也沒人搭理咱們。邊監軍就跟大夥說說,也免得我等在這裡提心弔膽!「
「令誠公別跟姓孫的一般見識,他是出了名的不知好歹。待日後我等被大燕皇帝陛下委以重任,自然會把今日這口氣找回來!」
「是啊,他們現在是得意往了形。可日後說不定誰要看誰的臉色呢!」
其他降官降將們,也紛紛幫腔,乞求邊令誠給預測一下明天的戰場局勢。老太監推辭了幾番,終究難耐心癢,嘆了口氣,低聲道:「范陽兵固然驍勇善戰,那安西軍也未必是泥捏的!想當年,滿打滿算就四萬多將士,就壓得西域群雄大氣都不敢出。三萬兵馬正面硬撼二十萬大食東征軍,才一個照面,就殺得對方落花流水……」
剎那間,眾人就都沉默了下去,舉著酒盞,一口一口往下狂吞。大唐帝國曾經的輝煌宛若就在昨日,只是誰也沒想到,不過一覺睡醒,頭頂上的天空就榻了下來。
「咱家也不是想漲他人志氣。如果底下人都跟孫大將軍一樣,認真對待明天的戰事,憑著人數和士氣優勢,未必會讓姓王的小子撈到什麼好處走。可誰要是拿對面那支安西軍不當回事兒的話,恐怕會吃個大虧!」邊令誠抿了口酒,心事重重地繼續解說。
「王,王將軍很能,很善戰么?他那邊畢竟人少,並且臨陣經驗也遠不如孫將軍。」崔光遠最近幾年一直在外邊奔波,對安西軍的戰績不太了解,皺著眉頭詢問。
「當年他西出蔥嶺之時,就帶了六百來人……」邊令誠沖他翻了翻眼皮,低聲回應,「咱家當時以為他必死無疑,誰想得到,不到半年時間,他居然在葯剎水那一帶,硬折騰出數千兵馬來,並且接連拿下了兩座大城!」
「那你還一直試圖除掉他!」不滿意邊令誠的態度,長安縣令蘇震低聲駁斥。
「你以為是咱家想殺他么?」提起過去的事情,邊令誠就一肚子邪火,「他又沒得罪過咱家,咱家何必把他當成眼中釘?那是因為……」話到一半兒,他又本能地改口,「很多內情,沒法跟你們細說。反正最初除掉他,肯定不是咱家的主意。到了後來,到了後來,即便咱家不出手對付他,他翅膀長硬后,也會對付咱家!哎,都是造化弄人,當年誰能想到,大唐這麼快就垮了下去?」
眾人搖搖頭,跟著舉盞嘆氣。嘆罷之後,心裡卻愈發不是個滋味。當年高力士、邊令誠等太監的舉動,自然是禍國殃民。今天在座諸君,卻也未必有誰屁股底下乾淨。是大夥在醉夢中一起動手,齊心協力,推倒了支撐大唐的最後一根擎天柱。才導致今日山崩地裂,洪水滔天。
「如果,我是說如果……」四下看了看,京兆尹崔光遠壓低聲音,向大夥發問:「崔某隻是隨便打個比方,大夥別往心裡頭去。如果明天戰事真的不順利的話,咱們,咱們該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混吃等死唄!」邊令誠猛然站起來,踢開腳邊的空酒罈,大步往外走去。「如果姓王的小子僥倖贏了明天那仗,對大唐來說,無異於一劑救命靈湯。至少能緩過幾分元氣來!對於大燕國,就像,就像當頭一記悶棍。先前的不敗傳聞,先前的不敗傳聞一旦被拆穿……。他奶奶的!該死!」
狠狠跺了跺腳,他低聲咒罵。也不知道目標針對的是誰。
眾降官降將也不願意惹火上身,紛紛站起來告辭。崔光遠彎著腰將眾人送走,又彎著腰鑽了回來,望著滿地空酒罈,目光不斷閃爍。
「恐怕不是時候!」彷彿猜到了他的企圖,帳篷角落裡,一個醉熏熏的矮子低聲嘟囔。
「誰?」崔光遠被嚇了一跳,手迅速伸向腰間佩刀。待看清了對方面孔,又苦笑著將手放了下去,「賈侯爺,大白天的,您別嚇唬人行不行?崔某膽子小,可不經你嚇!」
「我看你的膽子可是不小!」以鬥雞取得郡侯爵位的賈昌笑爬起來,搖搖晃晃地去尋找沒喝空的酒罈。「有些事情,晚點兒再考慮吧。剛才這裡有某幾個人,分明還惦記著替大燕國效力呢。你現在瞎折騰,除了讓自己死得快一些之外,收不到任何效果!」
「崔某折騰什麼了?是侯爺弄錯了吧?!」崔光遠要緊牙關,死不認賬。雙手卻攏在了一處,沖著賈昌不斷作揖。
「賈某隻想喝酒,剛才什麼都沒聽見!」賈昌終於找到了一個半空的酒罈,顫抖著舉到嘴邊,「如果老天爺認為大唐氣數已經盡了的話,咱們這些凡夫俗子能改變什麼?來,喝酒,明天這個時候,就知道老天爺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說得也是!」崔光遠嘆息著回了一句,從地上撿起一個半滿的酒罈,跟賈昌相對而飲,鯨吞虹吸。 人總是這樣,越想長醉不起的時候,越不容易倒下。把手邊所有能找到的酒罈子都喝了個乾乾淨淨,京兆尹崔光遠依舊清醒無比。一萬遠道而來疲憊之師,如何打得贏一萬五千士氣如虹百戰精銳?王將軍今夜應該派人來劫營吧?王將軍如果真的像傳說中那樣,用兵如神的話,至少今夜要多發疑兵,騷擾得叛軍不得安枕!為將者善用天時地利,這周圍草長得很高,放火燒營也是一個好辦法!只是不曉得風向對不對?
亂起八糟地想著,在黎明來臨之前他終於沉沉睡去。卻又夢見王師光復了長安,自己和邊令誠等人來不及逃走,被士卒們抓住,繩捆索綁押著遊街示眾。那些在叛軍入城后死了父母妻兒的百姓,站在路邊,手裡拿著石頭、臭雞蛋、爛菜葉子,一個勁地往自己頭上丟。而自己兩個剛成年的兒子,則躲在人群之中,以手遮面,不敢,也不願與自己這個做父親的相認……
「崔某當日是逼不得已!」崔光遠大叫,「沒有崔某,當日會死更多的人,皇宮也肯定會被付之一炬!」路邊的百姓們捂住耳朵,誰也不肯聽他的辯解。行走在囚車旁的大唐兵卒,則忽然間又變成了孫孝哲麾下的叛軍,一個個指著他的鼻子放聲大笑,盡情嘲弄他的愚蠢……
「啊……」崔光遠翻身坐起,手捂胸口,臉色慘白如紙灰。帳篷外的天色已經大亮,叛軍點過了卯,正在準備早飯。嚷嚷吵吵,對即將發生的戰事信心十足。
馬上就知道老天爺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了!想到昨天臨睡前賈昌說過的話,崔光遠掙扎著爬起來,在親兵的伺候下洗臉更衣。然後稀里糊塗地對付了一口早飯,牽著坐騎,前往中軍請罪。
也許是心胸寬闊,也許是不屑計較,孫孝哲並沒有追究崔光遠的誤卯之罪。隨便安慰了幾句,便命他退到中軍帳外等待調遣。
邊令誠、蘇震、趙復等一干降官降將早就到齊了,但是好像昨夜都沒睡好,個個頂著明顯的黑眼圈。唯獨賈昌,還是那幅嬉皮笑臉的摸樣,一會跟這個打打招呼,一會兒跟那個聊幾句閑話,渾然沒把即將爆發的血戰放在心裡。
「你倒是好雅興!」邊令誠是典型的自己不舒服,也見不得別人好過,撇了撇嘴,低聲嘲諷。
「天塌下來還有大個子頂著呢,我這麼矮,有什麼好著急的!」賈昌聳了聳肩,絲毫不以對方的挑釁為意。
這句話再配上他那不到四尺的身材,倒也相得益彰。眾人被逗得搖頭苦笑,臉色的表情終於輕鬆了些許。
正百無聊賴間,猛然聽得遠方傳來一陣隱隱的號角聲,「嗚嗚,嗚嗚,嗚嗚……」,聲音不高,卻令人不寒而慄。緊跟著,身邊的孫家軍將士的動作也快了起來,一隊隊,一行行,在定南將軍周銳、掃北將軍王宏、討虜將軍薛寶貴等人的帶領下蜂擁而出,於營外迅速排成臨戰隊列。
「殺、殺、殺,殺光了他們。」阿史那從禮、室點密、耶律雄圖等部族將領也叫嚷著召集隊伍,衝出軍營,在周銳等人身側另外組成一個方陣。
邊令誠等人手中的飛龍禁衛早就被孫孝哲找借口吞併,眼下個個都是「獨行大俠」。仰著臉,伸長脖頸,左顧右盼,卻在軍陣中找不到適合自己的位置。
「大將軍有令,爾等一會兒隨中軍一起行動!」彷彿猜到了大夥的難處,有名傳令兵匆匆跑過來,丟下一句話,仰著臉離去。從始至終,沒拿正眼看任何人。
一干降官降將氣得臉色鐵青,卻沒勇氣發作,只好逆來順受。須臾之後,孫孝哲頂盔貫甲,在數百名親衛的簇擁下,緩緩出營。大軍當中立刻響起一陣歡呼,隨即,戰鼓聲響,將士們踏著鼓點,緩緩向前推去。
所有喧囂都戛然而止,只有低沉的戰鼓,不斷敲打著人的心臟。「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跟在孫孝哲的衛隊身後,距離鼓車只有半丈之遙,崔光遠被吵得頭暈腦漲。強忍著嗓子眼裡的煩惡舉目觀望,只見身前身後的刀鋒閃爍,就像猛獸嘴巴里的牙齒。
有的刀鋒因為飲血過多,已經呈淡紫色。在旭日的照耀下,隱約散發出淡淡的霧氣。一團團霧氣彙集起來,籠罩於大夥的頭頂,令軍陣上空的天空不再是明澈的碧藍,而是藍中透粉,彷彿漂浮著一條寬闊而單薄的血色柔紗。
從薊北一路殺到長安,天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了這隻猛獸口中!作為略通武事的文官,崔光遠不得不承認,孫孝哲深得用兵三味。即便不考慮他以前取得的那些傲人戰績,單憑身邊這座嚴整的騎兵陣列,就足以令許多當世名將感到汗顏。飛龍禁衛身上沒這份殺氣,河西軍將士也做不到如此整齊有序,至於擔負著拱衛京師重任的左右龍武軍,虧得他們跑的快,否則,遇到孫孝哲手中這支精銳,恐怕連半柱香時間都堅持不到……
一股絕望迅速從天空中壓下來,壓得崔光遠嘴裡發澀,嗓子眼發緊,胸口沉重得幾乎無法呼吸。大唐的氣數盡了,真的已經盡了。怪不得封常清會一敗再敗,怪不得哥舒翰縮在潼關之後閉門不出,怪不得皇帝陛下和監國太子連據城而守的勇氣都沒有,怪不得……,不知不覺間,兩行清淚從他眼角淌落,緩緩滑過乾瘦的面頰,落入馬蹄下乾燥的荒野。
此刻,蘇震、趙復等人也是面色如土。看清楚了孫家軍的軍容軍威,誰也不再對遠道而來的安西軍報什麼希望。五千身經百戰的范陽精騎、六千多同羅、室韋武士,兩千多重甲步卒,一千多弓箭手,還有九百多所向披靡的曳落河,對面的安西軍如何抵擋?拿什麼抵擋?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戰鼓聲一陣接著一陣,聲聲急,聲聲催人老。
就在頭頂上的天都要塌下來的那一刻,有一聲號角突然在鼓聲縫隙里插了進來,左沖,右突,跳躍、撲擊,如乳虎嘯谷,如蛟龍翔天,「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崔光遠猛然抬頭,模糊淚眼中,依稀看到一團金色的光亮,在正前方緩緩綻開,綻開,嬌艷如火!
是安西軍,不遠萬里趕回來的安西軍!踏著激昂的號角聲,緩緩從對面走來。秋天的旭日從頭頂上斜照而下,給他們的旗幟、鎧甲、兵器上鍍滿了鎏金,將整個隊伍裝點得猶如一條出淵的蛟龍,顧盼俾睨,鱗爪飛揚。
一瞬間,眼淚就淌了崔光遠滿臉。他想衝過去,擁抱對面那些熟悉的身影。腳下卻如同灌了鉛一般,根本無力去磕打馬鐙。在他旁邊的蘇震、趙復等文武官員,也都是個個兩眼含淚,嘴角上下抽搐,渾身抖個不停。
「故國旗鼓,故國旗鼓……」崔光遠隱約聽見有人在自己身後呢喃,沒勇氣回頭去看是誰,卻忍不住在心裡默默重複。「廉公之思趙將,吳子之泣西河……」每重複一次,胸口都好像會被萬斤中的鐵鎚擊打了一次,卻始終不願意停下。[3]
敏銳地察覺了身邊的騷動,孫孝哲輕蔑地橫了眾降官一眼,冷笑著舉起左手,「擂鼓,邀請王將軍決一死戰!」
「咚咚咚咚……」鼓聲驟然轉急,宛若驚濤駭浪。崔光遠等人從迷失中迅速被驚醒,身體在馬背上前仰後合,孱弱得像一團湍流中的螞蟻。孫家軍將士的鬥志則被鼓聲點燃,舉起兵器,齊聲呼喝:「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