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5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7)
第845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7)
阿史那從禮在逃,室點密在逃,掃北將軍王宏、討虜將軍薛寶貴,個個魂飛膽喪,滿身是血。跟在他們身後,是大隊大隊的同羅人、室韋人、高句麗人,還有數不清的漁陽精銳,一個個頭也不敢回,狼奔豚突。
孫孝哲本人也被挾裹在潰兵中間,隨波逐流。近千曳落河此刻已經剩下不足四百,並且個個驚慌失措,魂飛膽喪。而一隊又一隊安西軍騎兵和西域諸侯聯軍,則從側翼包抄過來,像捕獵中的獅子般,將自己看中的目標拖出逃命隊伍,咬翻在地,撕得粉身碎骨!
安西、俱戰提、東曹、木鹿,最後映入眾人眼中的,是數桿鮮艷的戰旗。在鮮艷的戰旗中間,有一面猩紅色的大纛,被眾星捧月般簇擁著,獵獵飛舞。那上面書寫著一個所有人都熟悉大字,「唐」。
崔光遠抹了把臉上的淚,轉身逃走。
不管內心深處如何盼望著安西軍獲勝,當再度看到那面猩紅色的大唐戰旗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崔光遠等人都只能掩面而走。
此時此刻,他們沒勇氣去面對大唐的戰旗。儘管落在安西軍手裡,王洵未必會追究他們「投敵」的罪行。儘管在「從賊」之後,他們沒主動做個任何對不起大唐的事情。
內心的愧疚,讓他們忘記了身邊的監視者,倉惶逃命。甚至連聲解釋,都不敢向周圍的人打。孫孝哲留下來「照看」一干降官降將的歸德將軍孫立忠於職守,發現監視對象舉動有異,立刻地舉起刀來威脅,「站住,你們想幹什麼?幹什麼?停下來,不停下來老子下令放箭了!哎呀——」
他的肩膀忽然被人從側面推了推,差點從馬背上一頭栽下。待重新將身體坐直,立刻發覺事態不妙。部族武士、漁陽精騎、還有披頭散髮的曳落河,都被安西軍像趕羊一樣趕著,一窩蜂地朝自己這邊涌了過來。再不逃的話,甭說追殺別人,光是潰兵的馬蹄,就足以將自己踏成肉醬。
這當口,傻子才會停在原地等死。歸德將軍孫立見勢不妙,一把拉偏馬頭,撒腿便跑。其餘負責掠陣的騎兵、步兵則爭先恐後,狼狽豚突。搶在被自家潰兵踩死之前,跑了個漫山遍野。
兵敗如山倒。
此時此刻,無論是號稱悍不畏死的部族武士,還是負有百戰百勝美名的曳落河,都將昔日的榮譽丟在了腦後。逃,趕緊逃,即便跑不過安西軍的大宛馬,至少要比自家同伴跑得快一些。而跟在他們身後的西域諸侯聯軍和安西精銳則越戰越勇,起初還是結成小陣才敢對大股敵軍進行分割、阻截,到後來,即便單人獨騎,也會毫不猶豫地衝進敵軍隊伍,宛若虎入羊群。
他們的確是一群猛虎。一群經歷了戰火淬鍊,並且沒染上絲毫官場暮氣的乳虎。迎著朝陽發出第一聲長嘯,便響徹了整個原野。
我來了,我長大了,整個世界都將要聽見我的聲音。無論你願意還是不願意。
他們咆哮著撲向叛軍,將對手切成零散的小段兒,然後瞅准其中最肥美的一段,張開血盆大口。
每一口,都是酣暢淋漓。
作為獵物,孫孝哲麾下的叛軍將士則苦不堪言。與中原其他地區所產的戰馬相比,胯下的遼東馬無論耐力、速度和個頭,都堪稱優秀。可與安西軍胯下的大宛馬比,所有優勢都立刻蕩然無存。這種差距在雙方殺得旗鼓相當之時還不明顯,在逃跑之時,則暴露得淋漓盡致。更恐怖的是,此刻追擊方從上到下,居然個個都騎的都是大宛馬,輕輕鬆鬆就能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然後穿插、堵截、為所欲為。
倘若落入安西軍手中還好,念在彼此曾經是同行的份上,只要放下武器投降,他們會按照一定規矩處置俘虜,絕不濫殺無辜。對於輕傷號和重傷號,還會准許他們相互救助,對傷口進行簡單的包紮。對於隊伍中軍官,則儘可能地給以禮遇,以便戰後統計軍功。
而誰要是不幸落入西域聯軍手中,則只能自求多福了。這些鷹勾鼻子彩色眼珠的傢伙,才不管哪個是軍官,哪個是普通士兵。看著順眼的,則一根皮索捆了,像牽牲口一樣拖在戰馬尾巴后吃土。看到不順眼的,特別是身上帶著傷的俘虜,哪怕僅僅是一點胳膊或者大腿上的皮外傷,都是一刀解決所有麻煩。血淋漓的人頭則系在馬鞍下,每跑動一步,都會隨著戰馬的動作上下起伏。
在生與死面前,選擇立刻變得非常簡單。很快,逃命中的叛軍便發現落入兩支追殺者手中之後不同的待遇。迅速改變了應對方式。發現背後追過來的是安西軍,特別發現對方能說一口流利的唐言之後,立刻主動丟下兵器,大聲報出自己的身份和先前的隸屬關係,乞求能得到善待。發現身後追過來的騎兵揮舞著彎刀,操著大夥聽不懂的語言,或者打著西域某個城市的旗號,則堅決頑抗到底,拼個魚死網破。直到旁邊有另外一支真正的安西軍趕過來,才主動向後者投降。有個別運氣差者甚至不辨真偽,看到東、西兩個曹國所打的「曹」字戰旗,也以為對方是安西軍的一部分,匆忙忙丟下兵器,乞求對方按規矩善待俘虜。
這種看人下菜碟的做法,令阿悉蘭達、鮑爾伯與賀魯索索等人非常不滿。此戰雖然取得了輝煌的勝利,可大夥付出的代價也非常高昂。而臨來中原之前,眾諸侯受王洵的將令約束,每家只帶了五百兵卒。如果不趕緊抓些俘虜補充隊伍的話,像今天這樣的戰鬥再打上兩三次,眾諸侯就只能獨身一人返回故鄉了。
可不滿歸不滿,他們卻沒勇氣跟沙千里、方子陵等人爭搶俘虜。只好一面命令屬下將士儘力往遠處趕,爭取搶在安西軍前頭,先把自己該得的好處撈足。一面撥轉坐騎,親自跑到主帥王洵跟前訴苦。
「傳我的將令,投降者不殺!」聽完眾諸侯的投訴,王洵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回頭對著万俟玉薤吩咐。「把所有俘虜都集中到一起,誰也不準私自扣留。待戰場打掃完畢之後,統一進行分配。按照此戰中的表現,出力多的優先補充,出力少的靠後。如果俘虜瓜分完畢之後,還有人的隊伍沒補滿,本帥會再從民壯中劃撥人手給他。」
畢竟是戰場上打出來的威信,眾人聞聽,即便心中再不平衡,也齊齊拱手領命。王洵想了想,又繼續吩咐,「魏將軍帶領陌刀隊回營休整。朱將軍帶著弓箭手和長槊手,負責統一收容俘虜。其他將領,跟我一起去巡視戰場,避免有人違背軍紀,肆意濫殺!」
「諾!」眾諸侯和將領又是齊齊拱手。此戰之中王洵親自帶領陌刀隊沖陣,給了敵軍致命一擊。功勞遠遠超過手底下任何諸侯和部將。無論按照軍中地位,還是在戰場上的作用,都理所當然該拿大頭。
親衛們殷勤地走上前,伺候王洵脫掉身上的鐵鎧。有幾處已經被敵軍的兵器砸變了形,深深地陷了進去,雖然還有一層絲綢擋在皮膚與甲胄之間,每卸下一塊,也都是血肉模糊。
鮑爾勃等人不忍再看,扭過頭去,不斷地往嘴巴中吸冷氣。王洵卻像沒事兒人一般,談笑著繼續布置打掃戰場的細節。待把一身鐵甲脫完了,具體任務也布置得差不多了。跳上屬於自己的汗血寶馬,笑呵呵奔向前方。 阿悉蘭達、鮑爾勃等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從背後追過來,眾星捧月般將王洵簇擁在中間。這樣一支完全由高級將領和諸侯國主組成的隊伍,無法不醒目,每過一處,都會引起陣陣歡呼。
「將軍大人威武!」
「大都督威武!」
「安西軍,安西軍,戰無不勝!」
「安西,安西!」「大唐,大唐!」
如果說此戰之前,將士們心裡對未來還充滿迷茫的話。這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則徹底奠定了他們的信心。連安祿山麾下最勇悍的孫孝哲,都被咱們打得落荒而逃了,還有誰堪稱咱們的對手?什麼狗屁曳落河,什麼狗屁幽燕精銳,在真正的精銳面前,他們簡直一文不值!即便將來天命真的不再屬於大唐了,王將軍也能帶領大夥殺出一條道路來!最差,也能帶著大夥,重新殺回葯剎水去,建立起一個完全屬於大夥的國度!
「參見大都督!」
「見過將軍大人!」與普通士兵不同,將領們則急著趕過來,拜見主帥,以便於主帥心中留下自己的形象。跟著這樣的主帥,他們不愁日後沒機會水漲船高。再不濟,也能分到一個中上等州郡,做個實權在握都督、鎮守使。
從軍官到士兵,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崇拜。王將軍是個善於製造奇迹的人,大夥子在葯剎水兩岸,就多次見證了他這種本事。至於今天這場勝利,雖然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孫孝哲的輕敵,但將士們還是本能地認為,是自家王都督,料准了孫孝哲的所有反應。
以少勝多,以弱勝強,以多算勝少算,以有備勝懈怠。即便那些開國名將復生,也不過是如此。經歷這場大勝之後,無論是叛軍一方,還是老皇帝和監國太子那邊,都必須重新評估咱大宛都督府的價值。誰要是再想像先前那樣,準備以陰險手段除掉王都督,進而奪取這支隊伍的指揮權的話,不用王都督自己動手,光是陰謀者的同僚,就會用吐沫星子將其活活淹死。
而此時此刻,寫在朱五一、方子陵等人臉上的,除了崇拜,還有另外一種神色。帶著幾分肅穆,亦帶著幾分驕傲。
我們回來了。當年,王校尉曾經承諾,要帶著大夥堂堂正正的殺回來。那些躺在沙漠中的弟兄們,你們的在天之靈,看到了么?
隨著王洵進入追逃戰場,所有將士都開始主動約束自己的行為。
王都督不喜歡看到有人濫殺放棄抵抗者。這一點,聯軍上下每個人攻克柘折城時,就知道得非常清楚。只不過當年大夥看得是愛護短的封常清那老頭子的顏面,沒幾個人真正把王都督的命令放在心上,所以大夥該幹什麼還幹什麼,舉止甚為囂張。而現在,卻誰也不敢再對鐵鎚王的將令陽奉陰違了!畢竟幾個挑釁鐵鎚王虎威的傢伙,下場都在那明擺著,誰也不願輕易步這些倒霉蛋的後塵。
可打了這麼大一場勝仗,既不能殺戮戰敗者為樂,又不準將私自將俘虜瓜分掉,接下來的追擊戰,弟兄們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這個問題難不住聰明人,很快,將士們便找到了新的適應方案。他們不再一味地試圖抓更多的俘虜,而是將目標對準潰軍當中那些穿著將領服色的傢伙頭上。眾所周知,咱們王洵王大都督,治軍向來講究賞罰分明。俘虜的職位越高,記錄在獻俘者頭上功勞也就越大。記錄在獻俘者頭上的功勞越大,戰後頒發下來的賞賜也就越豐厚。該冊勛的冊勛,該陞官的陞官,即便是西域諸侯麾下的大小頭目,無法直接領受大唐的官爵,至少還能從鐵鎚王手裡領到一大筆金銀細軟。扣除掉該孝敬給頂頭上司的那部分之外,真正落在自己手中的,也能換幾十匹駿馬,或者十幾個美女。
如此一來,潰軍中的各級將領可就倒了大霉。他們本身就飛揚跋扈,進入長安之後,又迅速沾染了原來長安守軍身上那種驕奢淫逸的惡習,一個個穿在身上的鎧甲不管防禦能力如何,在奢華程度上卻誰也不甘心被同品級的袍澤落下。從背後追上來的聯軍士卒不用做任何詢問,光憑鎧甲的顏色和華麗程度,就能判斷出哪個目標更有俘虜價值。於是,紛紛策馬堵截過去,將看中的目標一索子套翻,捆得像豬一樣,帶到鐵鎚王面前獻俘。
有幾個傢伙心腸甚壞,抓到了俘虜后還唯恐不能給鐵鎚王留下深刻印象,特地又在細節方面下了一些功夫。或者將價值不菲的金甲扯落幾片,露出俘虜白白的肚皮、肥碩的大腿,以期待著能搏鐵鎚王大人一笑。或者給俘虜來個「捂眼青」,顯示自己手裡的俘虜與眾不同。更有甚者,乾脆直接找來樹枝插在俘虜脖頸后,以示對方膽敢與鐵鎚王做對,無異於插標賣首!
大抵人心裡頭都藏有陰暗的一面,都喜歡看那些平素高高在上的傢伙倒大霉,在自己眼前從雲端跌落塵埃。剛開始,還是有極少的一部分聯軍將士在俘虜身上玩花樣。轉眼之間,便引來了大規模的效仿。而那些被俘的普通士卒,在經過了最初的慌亂之後,發現戰勝者的虐待對象只限於以前高高在上的各級軍官,非但起不了同仇敵愾之意,反而沒心沒肺地跟著在旁邊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笑聲一陣接著一陣,很快就傳進王洵的耳朵。發現屬下們在胡鬧之後,他只是輕輕搖了搖頭,並沒有嚴令禁止。雖然嚴令不準亂殺俘虜,但是在內心深處,王洵對叛軍的恨意,其實並不比任何人來得淺。即便經歷了封常清的死,高力士和邊令誠兩人的聯手迫害,依舊沒被沖淡分毫。
這幾年,他帶著大夥在葯剎水沿岸捨死忘生,難道僅僅是為了博取功名富貴?僅僅是為了躲避高力士等人的追殺?在領軍回援途中,王洵不止一次捫心自問,每次都得出相同的答案。
不是,肯定不是。自己和弟兄們之所以充滿勇氣地在葯剎水沿岸浴血奮戰,為的是背後這個大唐!可誰能想到,當自己滿懷希望地回首故鄉時,看到的卻是如此殘忍的結果?!
大唐沒了,曾經令大夥想起來就充滿自豪,並寧願為其付出所有的大唐沒了!這是何等殘忍結局,又是何等無法忍受的痛苦!可以說,在發現長安城已經不可能守得住之時,王洵連拔劍自殺的心思都曾經有過。而眼前這些叛軍俘虜,就是毀了他的夢想,毀了他心中最後依託的罪魁禍首。安西軍上下,幾乎每個人都巴不得剝他們的皮,抽他們的筋,將他們剁得粉碎,挫骨揚灰,才能暫時消解心中之恨。
然而,王洵又不能這樣做。善待俘虜,不僅僅出於他心中的仁慈,而且有著極為現實的意義。首先,殺俘無益於今後與叛軍的戰鬥。一旦殺俘的名聲傳開,將來再與叛軍作戰,必然會遭受對方全力抵抗。而不會再像今天這般,打掉了敵人的取勝信念之後,便可以直接追亡逐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