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6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8)

  第846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8)

  其次,對於現今身板兒單薄的安西軍來說,俘虜是一種難得的兵源。從以往的領兵經驗來看,王洵並不認為俘虜個個都天生反骨。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只是沒什麼判斷力的傢伙。既然做了安祿山的麾下,就只能隨著主帥的刀尖所指而動。既沒有勇氣抗命,也想不起來抗命。只要能將他們合理的利用起來,想方設法激發起他們對叛亂的恨意,不難將他們改造成為安西軍的一部分。即便當不了主力,作為僕從,也比臨時招募來的民壯戰鬥力強許多。


  第三,還是為了安西軍的整體考慮,王洵不能做出損害這支隊伍名聲的事情。對,就是為了維護安西軍一如既往的虛名,他也不得不善待俘虜。雖然封常清從來沒明著說要把安西軍交給他,可眼下,王洵卻當仁不讓地認為,自己安西大都督的第一繼任者。他要獨自挑起這面戰旗,不管別人承不承認,已經逃到蜀中的皇帝和已經躲到朔方的太子承不承認。


  所以,將那些叛軍當中的核心人物變成所有人的笑柄,對從靈魂上改變俘虜來說,的確有益無害。至少,在目睹了將領們的白肚皮和黑眼圈之後,那些被俘的叛軍士卒,不會輕易再聽前者的招呼。非但如此,在王洵心中,甚至已經打起了殺將留兵的念頭,雖然這個念頭只是在他心中轉了轉,便迅速被壓了下去。


  「啟稟大都督,弟兄們抓到了一頭肥羊,叫什麼王宏。在叛軍那邊,是掃地將軍!」發現王都督並不制止大夥的惡趣味,眾將愈發肆無忌憚。


  掃北將軍王宏頭盔被砍成了兩半兒,一邊一半兒倒扣在耳朵上。鼻子尖上塗了一團黑泥巴,頦下五綹長髯也被硬生生截去了一半兒,變成了三長兩短,向左右肩膀彎曲著,說不出的滑稽。


  王洵只是看了一眼,便幾乎笑出聲音來。「胡鬧!」他擺手制止,「押下去,別慢待他!本都督拿他還有用場。」


  「諾!」獻俘的將士們大聲回應,嘻嘻哈哈地將掃北將軍王宏押走,到負責收容俘虜的朱五一那裡登記。一行人還沒等去遠,又有幾名曹國將士,押著一位部族埃斤打扮的傢伙,走了過來。到了王洵眼前,將俘虜朝地上一按,然後用手拉住腦後短辮子,露出被剃得光溜溜的臉孔。


  鬍子、眉毛和頭頂前半邊髮髻全給刮掉了,從正面看上去,此人活像一隻紅皮雞蛋。偏偏這隻紅皮雞蛋上,還擠滿了獻媚的笑容,見到王洵,立刻搖尾乞憐,「別殺我,別殺我。我是契丹郝連部埃斤,我有重要軍情向王大都督彙報。別,別……」


  王洵對此人口中的重要軍情,提不起任何興趣。如此沒骨頭的傢伙,在孫孝哲那邊能受到器重也有限,不可能知道什麼核心機密。


  紅皮雞蛋慘叫著被架走,隨後又有幾名大燕國的中郎將被押了過來。在大唐所有節度使當中,安祿山的威權最勝。擁兵二十餘萬,麾下官拜中郎將的傢伙足足有六七百名。這種爛了大街的貨色當然也提供不了什麼重要軍情,王洵只是粗略的看了幾眼,便命人押去記功。


  正當他覺得索然無味間,忽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了過來,「放我下來,放我下來。速帶我去見你家將軍。老子跟他之間的交情非比尋常,惹急了老子,一會兒在他面前告爾等一狀,管保讓爾等吃不了兜著走?」


  「這廝是誰?」見過臉皮厚的,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都當了俘虜了,還有勇氣威脅別人。方子陵、鮑爾勃等人齊齊抬頭,舉目向前來獻俘的隊伍觀望。只見五、六名騎兵圍著一匹空鞍戰馬,馬背上卻沒有任何人影。


  「放我下來,放我下來。」威脅聲再度響起,大夥巡聲細找,才在戰馬側面,看到了一個半大孩子。渾身上下被捆成了豬崽般,嘴裡卻罵罵咧咧地片刻不停。


  「放他下來,小心點兒,別傷了他!」王洵猛然響起了對方的姓名,趕緊策馬迎上去,命令大夥開釋俘虜。「賈大人,王某約束手下不力,讓大人受委屈了!」


  「賈大人?約束不力?」聽出王洵話里的自責之意,眾將趕緊跟在主將身後跳下坐騎,湧上前,七手八腳地將俘虜從馬鞍處放下來,解開繩索。


  「不委屈,不委屈!」俘虜一邊活動不捆麻了的胳膊和大腿,一邊酸溜溜地回應,「反正賈某在長安城中,也是個專門逗人開心的弄臣。今天能搏大都督一笑,即便受點委屈也值得!」


  「這廝倒也臉大,居然給點兒顏色就開染坊!」眾將領和諸侯登時冷了臉色,對俘虜怒目而視。仔細再看,才發現此人不是什麼半大孩子,一張憔悴的面孔看上去至少有五十多歲,明澈的目光里,卻隱隱帶著幾分頑皮。


  王洵被說得好生尷尬,趕緊退開半步,鄭重施禮:「賈大人這麼說,可就等於打王某的耳光了。當年援手之恩,王某沒齒難忘。豈敢拿賈大人當弄臣看?」


  「賈某當弄臣當慣了,給誰當不是當呢?!」見王洵說得真誠,賈昌搖搖頭,悻然說道。「倒是王大都督,千萬別拿當年的事情來謝賈某。如果老天開眼,再給賈某一次機會。賈某才不會吃飽了撐得管閑事兒,去救宇文至那白眼狼!」


  「你說誰?!」「小矮子,嘴巴放乾淨些!」雖然宇文至已經跟大夥分道揚鑣,可眾將還是無法容忍一個外人當眾罵他做『白眼狼』當即拔出刀來,大聲威脅。


  「說的就是宇文至,宇文子達那廝,怎麼了?」賈昌把脖子一梗,大聲冷笑:「想殺人滅口么?來啊!賈某伸長了脖頸等著呢!難道你等殺了賈某,就能把黑的變成白的了?眼下長安城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不得將姓宇文的那廝剁碎了,敲骨吃肉,莫非你等還能把所有人都殺了不成?」


  「你還說!」「你再說一遍!」眾將被罵得惡從心起,拉住賈昌就準備報以老拳。王洵見狀,趕緊出言喝止「不得無禮!退下,都給老子滾遠邊上去。」斥退了眾將,他又迫不及待地一把扯住賈昌手腕,「賈大人,子達此刻在長安?他什麼時候到的長安?是不是已經投到了孫孝哲帳下?!」


  「啊,啊,你輕一點兒。賈某這老胳膊老腿,可禁不住你鐵鎚王的拿捏!」賈昌疼得連連咧嘴,沖著王洵大聲嚷嚷。 聽到對方的抱怨,王洵這才認識到自己沒控制好手上的力道。訕訕地把手鬆開,笑著賠罪,「莽撞了,莽撞了。賈大人原諒則個。末將只是聽說子達的消息,心裡失了方寸而已!」


  「好在他沒投於孫孝哲麾下,否則,今天你豈不是死無葬身之地?!」賈昌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搖著頭,有些恨鐵不成鋼。「不過照這樣下去,你早晚有一天會在戰場上遇到他。到那時,看你怎麼辦?」


  聞聽此言,王洵心裡立刻被壓上了一塊巨石,搖了搖頭,低聲長嘆:「說實話,王某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子達,子達他,他真的投靠叛軍了……?」


  「怎麼辦?你現在是一方諸侯,掌握著數十萬人的生死,豈能因為小義而忘大節?」賈昌豎起眉頭,試圖將王洵喝醒。「別再想著你們之間的交情了,那小子,可不會像你這般婆婆媽媽。他現在投到了安祿山身邊第一紅人嚴庄的麾下,一肚子壞水全派上了用場。看出安祿山準備以洛陽為都,便投其所好,把長安城裡能賺錢的產業以及這些產業的背景,全都給列了出來。近幾日安祿山的人照著這個單子,將長安城裡的高門大戶,抄了個底朝天。無論明面上的錢財還會投放在店鋪中的股本,一個子兒也沒跑掉!」


  這一招,可是比殺了那些人還要狠毒。想想當年在長安城時,宇文至的興趣就在勾結各個高門大戶做生意方面,王洵知道賈昌所言非虛。而宇文至與自己決裂之時,也曾說過,要不擇一切手段為封常清報仇。想必,這也是他報仇的方式之一。


  封常清當年在前線捨死忘生保護長安城裡的那些人,而那些人卻不感念他的好處,紛紛指斥他喪師辱國。讓高力士、邊令誠等人輕而易舉地就找到了告黑狀的借口。如今,宇文至只是終於把這口惡氣還了回去,只是隨便一招,就讓那些人嘗到了什麼叫窮途末路,什麼叫生不如死。的確是痛快,的確報復得酣暢至極!


  不知道是該開心還是難過,王洵只覺得眼睛發湯,鼻子發酸,心裡頭有股火辣辣的滋味迅速竄起來,瞬間堵在了嗓子眼兒。報仇,報仇,邊令誠投降了叛軍,高力士跟著老皇帝,還有一個涉嫌謀害封四叔的罪魁禍首,便是已經逃到朔方去的監國太子李亨。如果想把這些人都抓住,以祭封四叔的在天之靈,恐怕宇文至的作為,是唯一可能的選擇。只是自己不能那樣做出那樣的選擇,也沒勇氣那樣做出那樣的選擇而已。


  看到王洵的臉色瞬息萬變,賈昌還以為自己把話說得重了,向前湊了湊,踮起腳尖勸告:「你也不必太難過。宇文至是宇文至,你是你。他做的事情,與你無關。況且今後你也不一定會在戰場上遇到他,安祿山麾下,像孫孝哲這種級別的將領車載斗量,無論按本事還是按資格,都輪不到他宇文至獨當一面!」


  「謝謝你的提醒,無論如何,都謝謝!」王洵咧了一下嘴巴,將嘴巴里的苦澀混著眼淚一併咽下。「賈大人今後準備怎麼辦?如果有地方去的話,王某可以派人護送你。」


  他本是為了轉移話題隨口一說,卻不料讓賈昌的面孔登時變成了死灰色。沉吟半晌,才又嘆了口氣,幽然回應:「你難道不想抓我,去向皇上或太子殿下邀功么?我現在可是受了安祿山的官爵,如假包換的逆子貳臣?」


  「賈大人也把王某看得太低了些?」王洵搖搖頭,冷笑著撇嘴。「王某豈是那種靠出賣恩公陞官貨色?況且以王某現在的身家,恐怕那兩邊,都正愁著如何給王某加官進爵呢?又何必在乎你這點兒添頭?」


  因為憤怒,他的聲音約略有些高。驚得散在不遠處的眾將和眾諸侯又紛紛側目。王洵迅速察覺,板起臉,厭煩地沖著大夥揮手,「該幹什麼都幹什麼去?俘虜無論身份高低,一併送到朱將軍那邊登記。等有了功夫,本都督再挨個審問!万俟,去取兩匹大宛馬,一包波斯金幣來!」


  「諾!」眾將領命散去。將目光轉回到眼前,王洵繼續說道:「如果你不願意跟王某說出具體去向,那也由你。王某送你兩匹好馬,一包古波斯人鑄造的金幣。無論到哪裡,你也不愁做一個富家翁!」


  「多謝了!」賈昌咧了咧嘴,花白的鬍鬚上下顫動。「金幣賈某收下,戰馬你自己留著吧。賈某拎不起刀,騎了好馬也是浪費。你從繳獲的坐騎里,隨便給我一匹。我騎著,自己回長安就行了!賈某在那邊,還有些事情沒了!」


  「你要回長安?!」王洵吃了一驚,嗓音不覺間又提得很高。「回長安做什麼?莫非你覺得叛軍真的能成氣候?!」


  「以前還有可能,可經歷了今日一戰之後,恐怕即便有希望,也不是很大了!」賈昌笑了笑,目光上下掃視王洵,依稀露出幾分讚賞。「孫孝哲素來飛揚跋扈,跟安祿山帳下的很多人都有過節,此番在你手中吃了這麼大的虧,肯定會被人落井下石。而駐守在潼關的崔乾佑,又一直惱恨孫孝哲到了長安后,便不再把自己這個頂頭上司放在眼裡,肯定不會再撥給孫孝哲一兵一卒。等他們這些人把官司打到安祿山面前,打出一個結果來,估計太子殿下在朔方也站穩了腳跟。再加上已經去了蜀中的皇帝陛下那邊和你這裡,敵我雙方至少是楚漢並立之勢。弄不好,叛軍的國運,就此嘎然而止了!」


  對賈昌的大局觀,王洵一向比較佩服。想了想,低聲道:「若是真能如此,王某這一仗,損失再大也值得了。可那你又何必非回長安不可?難道還有什麼牽挂不成?」


  「賈某倒是想有什麼牽挂。可誰會牽挂賈某啊?!」賈昌咧了咧嘴巴,繼續搖頭冷笑。如他自己所說,他只是李隆基面前的一個弄臣,梨園裡邊的一個小丑。當年朝中文武百官,之所以爭相與他交好,看中的是他能在皇帝面前說上話,而不是真心的把他當一個正常人來交往。例外的只有一個王洵、一個雷萬春,還有,還有就是一個已經死去多時的虢國夫人。


  見王洵目光中露出幾分不解,他笑了笑,低聲補充:「弄臣也好,小丑也罷,賈某都是大唐的官員。大唐淪落到這般境地,賈某在其中也難逃一份兒!說句不怕你見笑的話,賈某現在的最大心愿,就是想方設法,把大唐重建起來。為了達到目標,賈某即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重建大唐?」剎那間,王洵心中湧起一股敬意,簡直要仰起頭,才能與賈昌的眼睛齊平。在華亭整軍這些日子來,大唐朝的官員嘴臉,他也看得夠多了。大到一方留後,刺史,小到一名縣令、主簿,要麼是如喪考妣,惶惶不可終日。要麼是兩眼冒藍,恨不能立刻找機會自薦於安祿山面前,以求新朝富貴。唯獨賈昌,一直被當做弄臣的賈昌,居然還夢想著,在廢墟上,重建整個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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