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9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11)

  第849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11)

  『不行,得趕緊派人到塞外請個薩滿問問,到底是自己的身體出了毛病,還是長生天最近喝多酒,睡迷糊了過去。』悶悶地想了一陣兒后,安祿山在心中做出決定。如果是後者的話,還可以通過向長生天獻祭,請他重新保佑自己。如果是前者,麻煩可就大了。幾個兒子都不爭氣,萬一自己身體垮了,誰來壓制史思明、孫孝哲、崔乾佑他們這些老賊痞?!


  慶宗,你這笨蛋!就不知道自己逃走么?你這忤逆不孝子,你不在了,即便朕日後能打下整個江山,又能放心的交給誰?


  不知不覺間,安祿山的思路又繞了個大圈子,回到了最初的起點上。呼吸又開始沉重,眼角處隱隱透出了幾點淚光。這是他要發作的先兆,伺候酒水肉食的小太監們嚇得一個個伏下身去,瑟瑟發抖。誰料近在咫尺的風暴卻遲遲未至,半晌之後,才聽見大燕國皇帝陛下長嘆了一聲,幽幽地道:「都起來出去吧,朕想一個人靜靜。等會兒豬兒和嚴相到了,讓他們直接進來,不必提前通稟。去吧,順便把門窗關好,風大,朕感覺有些冷!」


  「是!」太監們答應著,站起身,倒退著往外走。偶爾有人大著膽子抬頭,猛然發現,平素像老虎般威猛的皇帝陛下,此時此刻,卻像已經進入風燭殘年的鰥寡老人般歪坐在堅硬的龍塌上,頹廢而又孤獨。


  梟雄也罷,英雄也好,其實內心深處都有人性的一面。只是這份人性,對他們的影響遠不及對普通人那麼大罷了。


  當右相嚴庄隨著李豬兒來到御書房外的時候,安祿山已經從思念兒子的痛苦中擺脫出來,在書案之後正襟危坐,就像一頭養足了精神,正欲擇敵而撲的雄獅。


  遠遠地望見書房裡邊的情景,嚴庄心裡打了個突,趕緊回過頭來,壓低了聲音向李豬兒打聽:「李大人,陛下,陛下今天心情如何?!」


  「還好吧!」李豬兒平素沒少得了嚴庄的賄賂,想了想,用蚊蚋般的聲音回應,「只踹了我兩腳,沒動軍法。估計這會兒氣兒已經消了。您老進去小心些,盡量揀能讓陛下開心的話說。」


  「那我心裡就有數了。多謝李大人提醒!」嚴庄向對方拱手致謝,邁開步,緩緩走向御書房門口。


  皇帝陛下最近脾氣有些喜怒無常,這點兒大夥都清楚。所以誰也不願意御書房單獨奏對這份難得的榮譽落在自己頭上。縱使是貴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右相嚴庄,也視之為畏途。倘若在大庭廣眾之下說錯了話,念在要給臣子留臉面的份上,陛下還不會做得太過分。如果在御書房裡頭,周圍沒有外人在場的時候,則不然了。奏對的內容稍不如意,拳打腳踢乃家常便飯。前一陣子,吏部尚書高尚,就是因為說話時用錯了幾個詞,被皇帝陛下一腳踢了個馬趴。回到家中,足足調養了半個月才重新站起來。


  御書房門口站著兩個年青的小太監,見到右相大人走過了,趕緊讓開半個身子,用手中拂塵挑開了珠簾:「陛下讓你直接進去,不必通報!」


  聞聽此言,嚴庄心裡更是七上八下。整了整袍服,躡手躡腳地穿過房門,走到御案前,俯下身去,抱拳施禮:「臣嚴庄叩見陛下,祝陛下龍體安康,早日一統江山!」


  「免禮!豬兒,給右相搬個座位來!倒茶!」安祿山抬起頭,雙目之中血絲宛然,「右相大人辛苦了。大半夜的,本不該打擾右相大人休息,只是朕有些事情拿不準主意,需要及時找右相參詳一二!」


  「不敢,不敢!」已經很久沒受過這麼尊敬的待遇,嚴庄本來就綳著的心情,頓時如弓弦般斷裂。一邊長揖拜謝,一邊急促地說道:「替陛下分憂,乃臣分內之責。豈敢因為天色已晚,就,就,就那個……」


  越是緊張,他嘴巴愈不利落,到最後,居然忘記了自己想要說什麼,結結巴巴,前言不搭后語。


  好在今天皇帝陛下沒有動手打人的興趣,揮揮手,不耐煩地補充:「什麼敢不敢的。你就當還是在范陽軍中之時好了。那個時候,咱們君臣怎顧得上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說實話,如果不是你跟老高在一旁幫襯,朕絕對不會有今天。所以讓你坐,你就坐,少跟朕婆婆媽媽!」


  幾句半真半假的話說出來,讓嚴庄感動得兩眼通紅。欠著屁股坐下半邊身子,哽咽著道:「若,若不是陛下,陛下不嫌棄微臣愚鈍,將臣提拔至身邊。臣,臣恐怕現在還蹲於長安城的客棧當中,等著吏部那些王八蛋慧眼識珠呢!所以,所以臣只恨無兩個身體來回報陛下,絕不敢計算什麼時候早晚!」


  「什麼話。憑你的本事,即便沒有朕,考個狀元,也跟玩一般!」安祿山看了他一眼,笑著搖頭。「算了,咱們君臣不說這些沒意思的話。朕今晚找你有要事商量。孫孝哲那廝在唐軍手中吃了癟的消息,你知道了吧。說說,朕到底該怎麼處置他!」


  「臣,臣,臣乃文官,不,不太懂武事!」雖然在路上事先被李豬兒打過招呼,嚴庄依舊沒想到安祿山問得如此直接。愣了楞,小心翼翼地提醒:「陛下若是問戰略方面的調整,應該召見哥舒翰或者阿史那承慶,畢竟他們兩個,懂得比臣多一些!」


  「他們?」安祿山撇了撇嘴,滿臉不屑。「一個是崔乾佑的手下敗將,一個是只知道帶隊衝鋒的莽夫,他們兩個能給朕謀劃出什麼好主意來?!讓你說你就說,畢竟你才是朕的右丞相,別事事都指望別人出頭!」


  這話,讓嚴庄心裡好生受用。猛然間又好像回到了起兵之前,謀主對自己言聽計從之時。坐正了身體,朗聲說道:「如此,如此,臣就大膽請陛下再召見一個人。聽聽他的話,陛下也能做到知己知彼!」


  「哪個?」安祿山眉頭皺了皺,約略有些不耐煩。他信任嚴庄,是因為對方是自己的左膀右臂。而嚴庄在關鍵時刻,卻要把這份榮譽分享給另外的人,實在是有些不知冷暖了!


  「是宇文至,字子達。原來在安西軍中,做過大宛都督府副都督。前一段時間臣奉命遷徙長安產業到洛陽,他從中出力甚多。」嚴庄卻對謀主的情緒變化渾然不覺,只管順著自己的思路回應。


  「就那個丟下安西軍自己跑來投奔你的宇文至?不過一見風使舵的小人罷了,跟他哥哥宇文德乃一路貨色!不見,朕不想見他。」安祿山聽到這個姓氏就覺得心煩,擺擺手,斷然否決。


  「他來投奔陛下,倒不是對安西軍的出路失去了信心。微臣打聽過,當年安西軍那位姓王的採訪使,受到邊令誠的排擠,僅僅帶著六百人西出蔥嶺,宇文至也是追隨者之一。」


  很難想象,有過一次「背信棄義」前科的人,會對新的朝廷忠心耿耿。但在嚴庄眼裡,宇文至應該是個例外,從某種程度上說,嚴庄非但不討厭此人對大唐、對安西軍的背叛,反而於內心深處隱隱有一絲欣賞。


  「哦?」聽了嚴庄的解釋,安祿山臉上也露出了幾分玩味之色,「照你這麼說,他是另有隱情了!莫非他投靠於朕,不是因為看出大唐已經日薄西山,想從朕這裡謀求長久的富貴?那他又是為了什麼?難道是說,為了給封矮子報仇?!」


  「陛下明察秋毫!」嚴庄不著痕迹地拍了個馬屁,「當年王洵出使西域諸國,看上去幾乎是必死之途,宇文至將軍都奮不顧身地追隨他。現在安西軍的情況雖然差了些,大不了還可以跑回西域去,絕不會比當年的情況更糟糕,他卻毅然離開了,就是為了給封矮子報仇。臣曾經跟別人打聽過,他是到了半路上聽聞封常清被殺的消息才與王洵割袍斷義的,在此之前,一直為後者的左膀右臂!」


  「哦!那倒是快意恩仇!」安祿山點點頭,若有所思。「他在安西軍中任什麼職位,對大宛都督府的情況知道得多麼?」 「此子曾為大宛都督府副都督,是軍中除了王洵之外的第二人!」嚴庄見自己目的馬上就要達到,趕緊趁熱打鐵。


  宇文家族也算追隨李唐開國的老世家之一。如今雖然大不如前,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特別是在財富和人脈積累方面,遠遠超過了嚴庄這個當朝宰相。如果能夠通過舉薦宇文至,得到整個宇文家族的支持,今後他的宰相位置會越坐越穩,辦起某些需要錢的事情來,也越發得心應手。


  這些都是背地裡的交易,不便宣之於口。好在大燕國皇帝陛下氣度恢弘,也不會深究臣子們私底下的那些勾當。聽嚴庄把宇文至誇得天上少有,地下無雙,想了想,笑著道:「若是當真如你所說,朕倒想見一見他了?他現在在哪裡?你可把他帶進皇宮裡來了?!」


  「微臣不敢!」嚴庄趕緊起身做了個揖,笑著解釋:「微臣身邊正好缺個熟悉長安情況的人,前一陣子見陛下不打算用他,便收他做了貼身的侍衛統領。此刻,他正在宮門外等著保護微臣回家呢,倒是不曾進得皇宮裡頭來!」


  「進就進了。朕又不是沒跟你說過,可以直接帶貼身護衛入宮!」安祿山笑了笑,大度地擺手。「豬兒,派人把宇文至找來。不對,是宣宇文至進宮見朕。這狗屁規矩,真他奶奶的費勁!」


  「諾!」右監門將軍李豬兒供了下身,出去宣召宇文至。


  君臣兩人相視而笑,都從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善意。接過小太監及時送上的茶盞喝了幾口水,嚴庄壓低了聲音說道:「李監門乃距離陛下最近的人,如果他犯了什麼錯,陛下儘管交給有司處置。且不可動輒拳打腳踢。一則有失為君之道,而來,長此以往,無益於陛下的安全!」


  「他敢……」安祿山一豎眼睛,聲音凄厲得如狼嚎。吼罷了,又瞬間意識到自己失態,聳聳肩,笑著回應道:「多謝丞相的提醒,朕知道,朕最近脾氣不太好。但豬兒是朕從小看著長大的,應該不會因為挨了幾下,就對朕心懷怨恨。」


  「儘管如此,陛下也應該小心些!」嚴庄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跟對方平心靜氣說話的機會,豈肯輕易放棄,抓住安祿山的話頭,繼續苦苦勸諫。


  「朕知道了,朕小心便是!前一段時間朕也打過你,你也別往心裡頭去。都是李隆基那老兒鬧的,朕本指望抓住他,千刀萬剮,給慶宗報仇。誰想到,他居然那麼沒臉沒皮的,丟下文武百官和長安城,自己跑路了!朕憋了一肚子的怨氣發泄不出來,心裡頭,心裡頭別提有多難受,你也知道,朕是十一個兒子裡邊,唯獨慶宗最合朕的意……」說著,說著,眼圈便又紅了起來,提起龍袍的袖子,輕輕拭淚。


  聽安祿山對自己如此推心置腹,嚴庄頓時覺得自己近幾個月來,所挨的拳腳都值得了,也紅了眼睛,低聲開解道:「陛下別太難過。太子的仇,咱們早晚有報復回來的那天!」


  「那一天,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啊!」安祿山接過宮女們送上的絲帕,狠狠抹了把臉,將鼻涕眼淚在絲帕上抹了個一塌糊塗。「如果慶宗能活著,朕情願不做這個皇帝。沒滋沒味的,連哭都不能哭痛快。好了,不說這些,咱們接著說正事兒。眼下非但西方一路遲遲打不開局面,南下的兵馬,也被張巡釘在了雍丘,你看朕該如何應對?」


  「令狐潮乃一庸碌之輩,即便陛下給他再多兵馬,也無濟於事。」談起南線戰局,嚴庄的口齒頓時變得伶俐了起來,一針見血地指明要害所在。


  令狐潮乃一名降官,不似孫孝哲和崔乾佑,在大燕國里沒什麼根基。眼下之所以還能被「委以重任」,只是由於大燕國的戰略重點沒放在南邊而已。一旦大燕國的兵馬執意要南下,出任統軍大將的,就決不會是一名降人。這一層,非但朝中文武,估計令狐潮自己心中也非常清楚。


  「那丞相心中可有合適人選?」安祿山笑了笑,低聲詢問。


  「阿史那承慶、田承嗣、蔡希德、武令珣都可,即便是奮威將軍尹子琦,論才幹,也強於令狐潮甚多!」嚴庄想了想,直言不諱。


  安祿山又笑,卻不肯給予肯定答覆。嚴庄推薦的幾名將領,的確都是大燕國數的著的人物。然而阿史那承慶性子軟弱,並不適合為一方主帥。田承嗣、蔡希德、武令珣三個,平素又跟史思明父子走得太近了些。


  到了此時,大燕國人才儲備不足的缺陷,便暴露了出來。如今河北老巢時刻受到郭子儀、李光弼兩個的威脅,不得不作為重點關注對象。幾乎拖住了大燕國一半兒以上的名將和兵馬。剩下的幾路用兵方向,人才調配起來,便顯得有些捉襟見肘了。


  「南兵自古不堪戰!」見安祿山遲遲不認同自己的觀點,嚴庄只好換個角度來分析,「眼下國庫還算充實,用兵重點沒必要指向江淮。所以讓令狐潮等人先敷衍著,也算個辦法。反正只要將李亨、李隆基父子兩個打垮,江淮也就傳檄而定了!陛下不如另外派一支兵馬去江淮,一方面從別處打開突破口,另外一方面,對令狐潮等人,也是個督促。朝廷留著他們,本來就是千金買馬骨之意。他們如果再不抓緊時間用心上進的話,也不能怪朝廷不肯給他們立功機會!」


  這個提議很滑頭,卻甚對安祿山的心思。後者點點頭,笑著道:「也好,朕會再派一支兵馬過去,打開缺口,順便監督令狐潮。就這樣吧,豬兒呢,他回來了么?」


  後半句話,是對著門口問的。話音剛落,外面立刻傳來的李豬兒特有的妖異聲音,「回來了,回來了。陛下,奴婢帶著宇文將軍,在門外求見!」


  「帶宇文將軍進來!」安祿山大聲吩咐,然後重新正襟危坐。


  門帘被太監們用拂塵挑開,一個少年將軍低頭走了進來。個頭中等,稍稍有些偏瘦。一雙手臂卻修長有力,一看就知道是個常年擺弄弓箭之人。


  見了安祿山,也不怎麼畏懼。先躬下身體,長長地做了個揖。然後垂著頭說道:「草民宇文至,參加雄武皇帝陛下。願陛下龍體康健,早日滌盪宇內,一統山河!」


  「抬起頭來!」安祿山是武將出身,最討厭繁文縟節。擺了擺手,沉聲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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